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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裡奇,真頑皮

文/徐元
作者簡介:電影媒體人,現為自媒體公号“槍稿”主編,曾任《電影世界》主編、《大衆電影》副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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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裡奇的新片《人之怒》上畫了,評價日漸走低,統而言之,坊間的看法主要說它虎頭蛇尾,根本不夠爽。 按照傳統或者說标準的眼光看,如此評判《人之怒》,都在點子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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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怒》是蓋·裡奇近年來在豆瓣評分最低的作品

不過,今天我還是想替它翻個案,說說好話:

其實,蓋·裡奇完全是憋着壞,他想拍的,壓根兒就不是“神勇老豆複仇記”,而是“黑吃黑壞中壞真開心”。

證據是啥?影片尾聲,演的是小東木(斯科特·伊斯特伍德)一路過關斬将,殺掉上司、殺掉同夥,然後逃出生天,潇灑獨吞一億六美刀,過上了沒羞沒臊的好日子。 而所謂的主角斯坦森呢,分明在此前金庫大火并中,就被大塊頭内鬼一梭子彈送去見閻王爺了,死法和冒汗小子、金發高妹等護衛毫無二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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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這裡便是結局……

至于現在的結局,小東木在家被斯坦森處決,無非就是我們在國産犯罪片裡見得最多的那種片尾字幕——犯罪分子被逮捕或者自首投案——一模一樣,根本是來糊弄事兒的。

隻不過,國産片要的是體現我天朝安定團結、路不拾遺的大好局面,而《人之怒》則是遵守了商業電影的規則,反正得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可是,總而言之,兩者都是敷衍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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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之怒》裡,郭達·斯坦森被設定是一個盜亦有道的袍哥,在給兒子報仇的時候,還順手端了好幾個犯罪窩點。 這段戲裡,特别有兩處安排很重要:其一是黑好漢英勇不屈,隻是看到自己的堂客被押出來,才關心則亂吐露了情報,于是斯坦森覺得此君重情重義,不忘叮囑手下賞給他20萬盤纏;

其二是另一夥奸人兄弟,為非作歹,“連孩子都不放過”,于是郭達老師一槍一個,替天行了道。

這些段落在有些觀衆看來顯得多餘,但實則蓋·裡奇就是要讓大家知道,斯坦森是位俠盜,而且是得到了情報局首長首肯的“暗夜處刑人”,所以,觀衆才會認同他、認可他。

盡管H本就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黑道頭目,但他卻從不突破警方允許的底線,做到了黑白通吃。

不過,這也隻是第一層的安排,其實是蓋·裡奇不講武德,來騙來偷襲的。

和斯坦森設定相對應的是,退伍老兵一夥人給的情節也不少,每個人都啰嗦了半天自己如何潦倒如何委屈,唯有給小東木安排的段落,分明讓我們看出來,他實在是狼子野心,壞得掉渣。

果不其然,劫镖車的一段,就是他掉了鍊子,殘忍殺了無辜路人即斯坦森之子,然後又連帶引發兩位身份、階級屬性都是同類人的押镖護衛送了命。換言之,他就是個殺孩子、殺同行完全不在乎的大惡人。

在美國文化中,殺害孩子被視作是最惡劣的行為。

到了最後劫金庫一節,東木少爺更是無惡不作,殺起手足同袍來,連眼睛都不眨的,也真枉了老班長之前再三再四護着他。

跟他相仿佛的是那位大塊頭内鬼,也是徹底黑了心竅,不管幹掉哪一邊的同僚,他都下得去手。隻不過,比起來,大塊頭壞得還是略遜一籌,總是被動了幾分,因此,他最終被更壞更狠更快的小東木一擊斃命。

所以,蓋·裡奇真正想說的是,江湖規矩早變天了,什麼盜亦有道,不碰婦孺,不可出賣弟兄等等,都是老黃曆了,隻有無情無義,才能無往不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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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斯坦森在戲裡人狠話不多,特别是開場還有一段他單槍匹馬救大塊頭的“爽戲”,可是到了黑五這天劫金庫這一節,他就每況愈下了,我們總以為他乖乖認慫,不過是要實現抛物線式大逆轉大爆發,結果,真的就拉胯了。

實則,郭達森在片中的形象,不僅僅是這個故事所塑造的形象,而是其人長期以來在各種火爆動作片裡的俠盜、殺手、猛警身份的總和,而與之對立的奸人,則是找來了跟乃父幾乎長得一模一樣的小東木(尤其加上了帥氣的絡腮胡),他所象征的,是自己老爹年輕時大镖客及肮髒哈裡等角色的疊加及翻轉。

《人之怒》裡的斯科特·伊斯特伍德與《荒野大镖客》中他的父親克林特·伊斯特伍德。

于是,斯坦森在實際的故事裡,像《非常突然》裡的任達華一樣,驟然間領了便當,其中蘊藏着滿滿的揶揄和惡意,就和早前那部《女間諜》一樣,都是對斯坦森及其所代表的硬派動作片赤裸裸地調戲,隻不過,《人之怒》是以不動聲色、憋着不笑的方式來實現的,而這當然也是一個英國式的蔫壞。

這部《女間諜》的豆瓣評分比《人之怒》還要高些。

最緊要的是,蓋·裡奇實際是借着小東木的逃之夭夭來諷刺商業動作片的标準套路,“天天都是邪不壓正,你們煩不煩啊”?這是他對“套路”的抵抗,也是他以往熱衷于讓劇中人都變成大傻缺的慣性使然,但大抵也更是某種關乎“真實”的表達——世界明明就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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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在最近的二三十年裡不進反退,好萊塢隻熱衷于拍穿緊身衣的漫畫英雄電影及其沒完沒了的續集,傳統硬橋硬馬動作片也越來越油膩而了無情趣——比如本來是一夥反體制匪徒的“速激”團隊,現如今也變成了每年都要拯救地球的偉光正大俠了——更何況,這類沒勁兒的東西還在不斷擴大化地批量生産着。

所以,實則在最近幾年裡,一些優質的中年創作者已經開始偷偷暗度陳倉。比如門德斯的《007幽靈黨》,比如沙恩·布萊克的2018版《鐵血戰士》,都悄悄加入了對傳統套路的反叛和挖苦,拍得胡來任性,扛着紅旗反紅旗,企圖用魔法打敗魔法。

蕾雅·賽杜飾演了丹尼爾·克雷格版本007系列中第一個活下來的邦女郎。

甚至無妨說,諾蘭和他的《信條》也差不多,沒有了(叙事)耐心沒有了(對觀衆的)體貼,趁着大制片廠還願意把大明星大成本交給自己手上的時候,趕緊任性瘋一把:你們觀衆爽不爽,我不想管了,反正老子過把瘾先也是極好的。

要知道,驚才絕豔的蓋·裡奇絕非庸手,他把《人之怒》的最後一幕改得主角毫無戲份,當然不是不小心,而是故意為之。要不然,三流編導都知道要讓主角夠威夠猛,而且,更不至于讓幾個有了人物弧光的配角都死得那麼嘎嘣脆。無他,蓋導“就是玩兒”。

創作上,這是一群壯年創作人的叛逆和玩笑,又裹挾着他們的中年危機;同時,深層看,這也是面對電影這個物種正在無可奈何花落去地衰亡之時的一種應激反應。恰如我們這邊中年的甯浩,在《瘋狂的外星人》裡忍不住點題:毀滅吧趕緊的。

這是一群中年創作者面對商業套路時的集體無奈。

然而,也和《幽靈黨》《鐵血戰士》《信條》一樣,創作者任性賭氣的結果,當然是把電影拍得别扭斷裂,進而沒法在普通觀衆層面收獲好評。

畢竟,解構比結構容易,“劇作規律”再是無聊的老三篇,它總歸是曆經千百年的實踐而被證明是有效的,想要跳出去、再高于它何其難哉,一如絕大多數的“暗黑料理”,就是很難引起食欲一樣。

特别是,今時今日早不是1960、1970年代,種種反叛的、颠覆的、不正确的東西反而成了年輕人看不慣的了,而電影也自然拍不了那些離經叛道、亵渎挑釁。于是,《人之怒》或《幽靈黨》,隻敢在局部搞搞小動作,藏着幾分惡趣味,根本不敢像《唐人街》《熱天午後》那樣,毫無保留直面黑暗與邪惡。

編輯/徐元

排版/手動販賣機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