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難得輕盈的電影。

嚴格意義上來說,《漫長的告白》不是一部簡單的愛情片。在電影裡,愛情隻是一個情緒産生的元素,更重要的是,這關于一個空間中感情的糾葛。整體的氣質就像這個電影原本的名字柳川(yanagawa)一樣,存在一種多義性,一種是對空間的情感,一種則是對人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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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講了一個很簡單的事情,家住北京的兩個兄弟立冬和立春去到柳川看望二十年前的戀人。張律導演闊别十年,重新回歸華語片的創作,風格上已經和國内時期的作品如《芒種》、《豆滿江》中的表達相差甚遠。前《風景》時代的張律影像,生猛且冷冽,講的是人和環境的關系,鏡頭對準的是凋敝的工廠和村落中的人物困境。《漫長的告白》沿襲的是張律後《風景》時代的母題,講的是人與人的關系以及人與空間的關系。

電影裡存在兩個空間,一個是立冬,立春兩個兄弟居住的北京,兩個兄弟同時喜歡的女孩柳川也曾經住在這裡。一個是柳川,二十年之後阿川的落腳點。北京的空間是舊的,蕭瑟冷清,從電影開始,張魯一飾演的立冬從醫院緩緩走出,找人借煙,向旁人告知自己的病情,一年是立冬的最後期限。立冬的生命期限,這是電影中為數不多明确的時間概念。柳川的空間是新的,悠閑靜谧,時間也是模糊的。于是,在電影中我們可以看到的是,立冬、立春、柳川、民宿老闆都在語焉不詳地談論過去,時間被模糊之後,可貴就是人與人之間最直接的感情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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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和立春試圖把舊空間的情愫和時間意識嫁接到新的空間裡,冒然地闖入,擠壓了原本舒适的氛圍,人為地制造了一些感情上的漣漪。從生活的本質來說,漣漪不過是一次偶然的力的作用,偶然隻能激起情欲,但情欲之外的一汪湖水的變動隻能依仗更深的情感。《漫長的告白》表面上在講一個多角戀的故事,但和經典的多角戀情不同的是,張律導演并不在意感情的那時那刻,而是着重于感情的此時此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立冬和立春都是為了完成對過往的回溯來到柳川,哥哥是為了佐證過往存在的真實性,弟弟則是在生命消散的當下,彌補自我拼圖中缺失的感情部分。

電影中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片段,立冬和立春來到柳川駐唱的酒吧,等到柳川唱完一曲,走到桌前,坐到兩人對面,随口說了聲“來了”,極少的寒暄,二十年的時間被輕描淡寫,仿佛時間并非流失,隻是暫停。也就是說,真正的煩惱的根源是在于誰先在意其中失去的那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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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柏青飾演的立春步入中年,家境尚好,表面上的自信從容,其實是對自我身份的認同。立春去到柳川的動機,是來自于對不辭而别的阿川的好奇,以及對庸常生活的突圍。立春步入中年,有一種時時刻刻都想展露出來的傲慢姿态,是即使面對多年未見的女孩也要展示出來的甲殼。這樣的傲慢本身是來自于對當下自我的懷疑以及對過往自我的肯定。立春是舊空間的既得利益者,凝視周遭的一切。立春剛到民宿的呱噪以及對老闆中村大樹的敵視,其實是感受到了新空間的壓迫,舊空間的人無法适應新空間,就顯得尤其笨拙。于是,立春寄希望于舊情人柳川對自己感情,寄希望自己的情欲帶來的短暫适應,也寄希望于在新的空間裡找到舊空間的痕迹。但立春的嘗試是徒勞無功的,他忽略了長久以往的生活慣性,忽略了感情中本真的一面,當現實提醒到自己的時候,他就成了電影中最沉重的那個部分。

張魯一飾演的立冬則是一個典型的失語者形象,常年孤身一人,能喝酒聊天的也不過哥哥立冬一人。立冬出生在北京但放棄了北京的方言,在傳統的空間裡顯得格格不入。立冬看似用一種輕盈的姿态對待和柳川之間的感情,實際上是因為立冬對自己過往記憶的信任。立冬是哥哥眼裡的怪人,總是沒頭沒腦的想起一些在哥哥立春眼裡不曾發生的記憶,比如圓月的拍手,比如對柳川的逾越,比如在柳川穿行而過的隧道和笑話。立冬的感情從始至終都是模糊且暧昧的,但立冬感情又是最有分量的,立冬的失語是面對柳川之後主動的靠近,他自信于柳川之間感情的連接,所以立春總能拼接上記憶的差值,所以即使面臨相見和離别也可以不疾不徐。立冬是電影裡最珍視當下的人,所以,當立冬面對重逢和離别才能做到真正的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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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川的飾演者倪妮在電影中貢獻出一段相當精彩的舞蹈,在電影裡,那個片段輕松灑脫,是電影的神來之筆。三人同行,談起過去的事情,各自都有各自的期許,立春期待用以前教會柳川的舞蹈來與此時的柳川交換感情,立冬搬出的則是圓月中拍手的記憶。但柳川是輕松的,她是真正掙脫出過往的人,舊空間的一切對柳川來說隻不過是一個符号。柳川叙述自己逃離的原因,是因為父親的消失,但這個解釋未免太過于牽強。柳川遊離的勇氣其實是來自于她對感情的态度,柳川在意的是感情中那些美麗的部分,所以當面對立春的時候,她會直白的講出,喜歡你是因為你“不負責任的随意”,當面對立冬的告别,也可以講出,“我是不會送的”這樣話。當所有人離去,隻有自己留在還留着情感餘味的空間裡的時候,柳川也會想起那個落單烏鴉的寓言,有些柔軟的部分,柳川留給了自己和值得心疼的旁人。

《漫長的告白》拍出了人和空間纏繞不休的糾葛,也少見的直面人和人之間最真切的瑣碎和日常情感,空間承載了一切情愫,就如同在柳川運河中蕩漾的木舟一般,木舟載着人,但運河總有盡頭,感情可能會被隐藏,但也總會被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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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這部電影,不僅僅是因為張律導演闊别多年的回歸。從某種角度來說,這部電影掙脫了傳統院線愛情電影的桎梏,拍出了一種真正輕松的情感氛圍。對于觀衆來說,這樣的電影至少說明了一個事情:對于周遭變幻莫測的空間,我們為數不多能确信的隻有對彼此的感情。

作者| 北海的梵高

原文首發于公衆号| 末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