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根本就不是芭比娃娃的消費人群。我天生鐘愛藍色,從小喜歡玩毛毛熊,芭比粉是會引起我生理不适的。後來,在大學讀性别研究(gender studies) 的相關課程,總算了解到個中原因,芭比形象所代表的“白瘦欲”審美霸權,正是女性被性物化(sexual objectification) 的象征。不過,我還是去看了電影《芭比》(Barbie, 2023),因為電影隻是電影,既然芭比作為一個能裝下一切的空殼,那麼電影的表達,也就是借了芭比的殼而已。
而《芭比》确實是一部與女性主義(feminism) 挂鈎的電影,這不是一句解構父權制(patriarchy) 可以概括的。雖然我從十年前就已經成為女性主義者,但我一直持有性别中立的準則,因為我關注的論題是社會性别(gender) 與性别氣質,理論上排除性别本質主義(gender essentialism)。講個簡單的道理,女性并不天然地是女性主義者,女性題材也并不一定是女性主義立場。
必須承認,電影我看得很開心,輕松愉快。上一次在影院裡這麼開懷大笑,還是觀看《愛情神話》(2021) 的時候,寬泛點來看,楊笠的脫口秀也具有同等效力。通過女性身為主體的視角,運用性别差異及刻闆印象,來進行自省式嘲弄和反諷式玩梗,首先有助于性别議題的脫敏,然後就會讓女性觀衆有種大聲說出心裡話的爽感。基本上,戳中這類笑點不靠裝瘋賣傻,恰恰越是頭腦清醒越能品出況味,甚至乎,笑與痛是并存的。
看着一群成年人在銀幕上賣力揮灑粉紅泡泡,我是感動的,以至于這層糖果色的糖衣,最後竟化成了玫瑰色的濾鏡。導演格蕾塔·葛韋格的出彩之處,在于她精确地把握住糅合青春和奇幻的類型屬性。然而我想仔細讨論的,是這裡的表演與主題之間的聯動。擔任制片兼主演的瑪格特·羅比,才是這部影片的靈魂人物。表演戲仿,本身是件高難度的事情,從最開始對路透劇照的嘲笑,到上映後逆風翻盤的口碑,榮耀屬于這些勇敢的演員。
戲仿,是理解其表現形式的關鍵核心。其實這部影片,嚴格意義上看是不夠電影的,它介乎于電影和劇場之間,需要依賴高度抽象的假定性來推動故事發展。開場複刻《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 1968) 充滿哲學思辨的經典段落,有意無意間擺出這樣一種态度,《芭比》是一部戲仿所有事物的影片,包括戲仿電影自身。畢竟,《芭比》無法像真正的類型片那樣,擁有一個完整、自洽、獨立的世界觀。
這個段落裡出場的三個角色,指出了支撐起影片的三種人物模式:玩偶、女孩和叙述者。可是這三種角色之間的界線,又是模糊含混的。一般情況下,以芭比為玩偶的女孩,即是故事的叙述者。但這是一部以芭比為主角的影片,芭比自己就是女孩,意味着她應該是故事的叙述主體。更怪異的是,以畫外音旁白出現的講述者,時而化身貼近觀衆的旁觀者,時而代表着玩具公司高層的聲音,兼具建構故事叙述框架的作用。
接下來介紹芭比一天生活的歌舞段落,才算得上是第一場戲,切實地給影片定下基調。各種不符合物理現象的标志性動作,在特效的配合下令人眼前一亮,演員用真人之軀呈現出對于玩偶的戲仿。芭比一臉天真,沉浸式地“信以為真”,在保留了與現實之間裂縫的同時,更進一步點明,芭比樂園隻是存在于女孩想象中的幻想世界。就連芭比也知道,芭比樂園及芭比身上的表象,都是被人為設置及改變的。
如果以“英雄之旅”去對照芭比的成長曆程,旅程兩端的“平凡世界”和“冒險世界”,在芭比這裡是倒轉的。原本,芭比隻有在被她視為日常的芭比樂園裡,才會注定不平凡。而去到截然不同的“現實世界”,對芭比來說簡直是曆險。芭比所展現出的懵懂,是從未接觸過外部世界的以自我為中心,這樣的“全能自戀”,很像是小女孩對成人世界的臆想。我不覺得原先的芭比樂園稱得上“母系社會”,那充其量是芭比的主觀世界,明顯地單薄、扁平。
講真,像芭比那樣膚淺的大胸美女,分分鐘會導緻我的厭女症(misogyny) 發作。不過,這些副作用顯然都在導演和演員的預料之中。演員在扮演人偶時,強調了身體的笨拙和頓感,當芭比談論着自己沒有性器官,這種戲谑的趣味尤為突出。《芭比》刻意規避了肉身的塑造,不論紅男綠女們如何展示完美身材和姣好面容,她們對于自我的認知,并未包含任何具身性(embodied) 的生命體驗。
随着肯把父權制從“現實世界”帶回了芭比樂園,影片來到高潮部分,激發出我的歡樂源泉。被肯挪用的那個“父權制”,實則也是過家家,一點都不拟真。芭比初涉世事,在被粗俗的地盤工人調侃一番後,她一邊疑惑,一邊慨歎:“這裡太多男人了”。請注意,我本以為她會說:“這裡太男性化(masculine) 了”。《芭比》沒有将父權制與男子氣概(masculinity) 深刻地連接在一起,這便是整部影片看上去塑料感最強的地方。
《芭比》的整個氛圍都是女性化的,位高權重的美泰公司高管,隻是腹黑大叔,而不是爹味霸總。肌肉發達的肯們,隻是奶油猛男,而不是阿爾法男。這就是肯全身上下最好看的點,他們所散發的男性魅力,實際上混雜着陰柔(feminine) 的特質。肯們使勁耍帥的樣子,實在是跟短視頻裡方頭明的反串演繹,有着異曲同工之妙。别誤會,浮誇的瑞恩·高斯林依舊是男神,他甜而不膩、清澈愚蠢,看得我想尖叫。
當金發肯與黑發肯因醋意大發而大打出手,那激烈交戰的場面,終于将引用和互文玩出了風格。在以肉搏著稱的《斯巴達300勇士》(300, 2006) 的襯托下,肯們閃光飛濺的近身貼貼,無可置疑地顯得十分幼稚。彼時,芭比已身心覺醒,但肯仍沉迷自戀,不能自拔。肯成了小男孩暢想中高大威猛的模樣,我好像第一次這麼容易地看明白,男性腦子裡想的都是些什麼。原來,男孩女孩都一樣,隻是各自性别操演(gender performativity) 的對象不同而已。
再怎麼說,芭比和肯所體現的性别氣質,主要還是符号化的行為,性别刻闆印象不單捆綁在芭比身上,也可以附着在肯身上。芭比們利用男強女弱的規則,對肯們做出“圍獵”的行動,通常這是要被叫作“婊”的。肯不假思索地露出自己的脆弱,對着芭比哭了起來,瞬間從父權制中獲得解放。片中的父權制之所以會被輕易地推翻,是因為那不過是遊戲的背景設定,如同按鈕般一鍵開關。
然而,最打動我的卻是肯,他訴說自己在芭比樂園裡身為“第二性”(the second sex) 的處境,足以令女性觀衆感同身受,拍手稱快。在凝視(gaze) 男性的目光裡看到女性的倒影,是多麼難得。女性的從屬(subordinate) 地位總是不言而喻,可鮮少有人質疑男性個體的主體性(subjectivity)。如果肯不是完美的陽剛男性,那他又可以是什麼?但願男性都有重新定義自我的主導(dominate) 權。
看完電影,若是問我,想活成芭比那樣嗎?不了,謝謝。好萊塢用造夢的魔力告訴觀衆,每個女孩都可以成為芭比。《芭比》改寫了芭比娃娃,但那仍然是一個性别二元分化的世界。願望成真的芭比樂園飄着理想的氣息,不過還遠不是烏托邦。在性别氣質上更有突破,更賞心悅目,有着寫實質感的身體的作品,我更喜歡盧卡·瓜達尼諾導演的限定劇《本色》(We Are Who We Are, 2020),能看見更真摯的多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