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學派的一衆創作者,相比其他的電影運動有一些似乎更為相似的“作者風格”,即對一種長鏡頭的癡迷——這種長鏡頭永遠對準的是那個當下的,充滿現代性特征的柏林城市,以此生成一種空間感。對柏林學派來說,似乎一個城市空間對他們來說是極度重要的,甚至是一切創作的起點。

我們帶着這種刻闆印象去看《溫蒂妮》時,可以發現什麼?佩措爾德好像反而是與這種理念背道而馳的。我們能看到更多的,或者說更堅定的對人物的關注:與一種壓倒人物或完全屈服與單調勢能的鏡頭相比,《溫蒂妮》的鏡頭會耐心地等待着人物的行為和反應,以此捕捉更多,更内在的能量。溫蒂妮匆忙換鞋時的身體局部動作和跳切,與約翰尼斯對話時的猶豫躊躇,佩措爾德較為忠誠地聚焦着行為,與此同時,他亦在鏡頭銜接和中全景切換的速率中,維持了一個基本的空間性——當然,這種基本的維持不會進入刻奇的場景構建,但也無法抵達有力的場面調度。

這種基本,這種如中庸般維系的體系是為了什麼?當克裡斯托弗在歡愛時提出想讓溫蒂妮給他背誦柏林的那些科普知識時,我們似乎找到了某種答案。溫蒂妮疑惑但仍照做,關于柏林建成的曆史,關于納粹,關于社會主義的言說在空間中開始流淌,伴随着她的話語,她的視點,我們看見了溫蒂妮,亦看見了整個柏林——這不正是佩措爾德維持的那種基本空間性的秘密所在?在這裡,人物形象恰恰是一種空間,人物的活動使空間得以生成,而這一生成又牽引着人物的運動,相遇。在面對柏林城市規劃地圖時,溫蒂妮從城市模型的一角,聯想至還坐在咖啡館一隅的男友約翰内斯——他還在等嗎?這一懸念在營造的空間性中運動着,也抵達了人物心理和客觀空間的統一。

也因此,同屬于柏林學派的佩措爾德專注人物形象,來建立空間性,并用這種空間性去豐富人物,這使他讓溫蒂妮的扮演者,葆拉·貝爾的臉龐如此令人印象深刻。可在圖像之中,我們不禁要追問:關于時間的呢?佩措爾德完成了所謂的空間性任務,這就能讓影像的時間綿延開來嗎?如果我們重新回到本片的空間體系中,就會驚訝地發現,宣稱抵制商業電影的柏林學派恰恰使用了諸多最具代表性的商業視聽範式——我們不會因此對其有任何否定,可這揭示了什麼呢?在那些最美麗的段落中,因魚缸破碎而美麗的晶體,因沉入海水而神聖的臉龐,并不存在影像的内在流動——這種流動不會呼應整體,而是僅僅隻在局部中成其所是。而節奏的推動和情節點的抵達,則基本依賴于前文所說的商業類型範式,而非堅持讓那些段落自在地流動,抵達彼此。那種人物-空間性的此在(Da-sein)影像構建,和商業類型範式的推動之間,佩措爾德并沒有在任意一種姿态下徹底貫徹,亦沒有将兩者真正統一——他選擇的是讓兩者交替出現,讓永恒的奇迹閃現後慢慢消解,我們隻能等待所謂的再現。毋甯說,佩措爾德對于這個美麗精靈故事的态度,似乎更鐘情于秘密沉入大海的那些時刻,但卻從沒關心過河流,關心過海水無時不刻的流動——電影的流動。

在這裡,電影便僅僅變成了一個展示圖像的機器,佩措爾德最終走向的是對局部的精緻雕刻,這種局部恰恰不是因為僅有片段而成局部,而是那些細碎的巧思從未運動起來成為整體。但是電影一定是整體的不是嗎?佩措爾德最終不得不面對一個無情的放映機器,這個機器隻管推着影像向前,曾經的永恒也慢慢消解,也因此讓本片使用的閃回段落顯得笨拙——在一個專注于空間性的創作姿态中,也隻有這種強硬的折返才可從夾縫中生發一絲時間性。

也因此,我質疑的中心處于:佩措爾德并非不關心影像流動和時間性,而是他将此退為次之,而進入到了對空間構建這一行動本身的崇拜中。然而影像的空間恰恰不是内在的,而永遠是從局部與整體的相對中生成的,佩措爾德無疑嘗試了兩者間的短路,但卻無法貫徹到底。不妨看看洪尚秀的構建,他反而時刻清晰地區分着整體的時間形式和局部的時間形式,這使得空間性足以完滿,也同樣能擁有《溫蒂妮》中人物-空間的此在式效果。

當然,一種給佩措爾德辯解會指出,他這樣的構建是在一種目的論下運行的,即對當代德國生存困境的标劃——這也是柏林學派整體團結一緻的理念(對于一場電影運動來說,團結的确是難得的)可在此基礎上,陷入到對困境文本的雕刻,而進入到一種空間的形而上建構,這并沒有從電影本身出發,而過于将電影作為僵死的媒介來抵達目的。柏林學派對于商業電影那種僵死範式的反叛,變成了僅僅隻是一種反叛,而沒有真正思考如何重新構建體系。當溫蒂妮潛入泳池從水下突然鑽出這一略帶驚吓性質的場景出現,我們就該知道,柏林學派沒有做到背離商業電影體系,相反,ta的影像當下性堅持和空間性的執着,走向的隻是一種商業電影症結化呈現。對一個僵死的媒介使用的反對,應當走向真正對媒介載體的解放,生發内在的影像活力。

劇情推進至溫蒂妮失蹤後,佩措爾德的旨趣也就不難理解:克裡斯托弗找到的一切人都好像在此前達成一緻,都決定對此事漠不關心,這好像是對某種柏林社會原子化的批判,然而同樣隻是将此種影像生産為景觀,構建造型藝術。我們可以再次證明《夜以繼日》有多麼可貴,濱口龍介内在設定困境的同時,堅定的相信運動,在地震後相擁,在雨中狂奔,所有都毀滅了,直到陽光開始追逐我們。

不能否認《溫蒂妮》仍有那些美麗的時刻——重新看向它們,我們似乎可以相信佩措爾德也有過這樣的堅定。他選擇一個中世紀神話文本,并堅定在以柏林城市的活動中,甚至是對曆史文化的堅守。但誰又能說這最終不是走向固步自封呢?圖像最後,也僅僅隻是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