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裡尼之所以耐心地鋪陳一個非典型妓女的非典型夜晚,還是因為他要依仗一個馬戲團的夜晚,這個夜晚才是卡比利亞最緻命的一個夜晚。一九五七年費裡尼的電影還很“新現實”,馬戲團的出現,不僅是表達他的馬戲團情結,更多的是服務于刻意嚴密的情節之用,在《卡比利亞之夜》裡出現的是一個催眠師的舞台。卡比利亞在催眠師的召喚下走上舞台,抵抗不成,終被催眠,當着衆人吐露了她十六歲時花季少女的愛情和夢想。催眠師虛拟了一個名叫奧斯卡的男子的聲音,卡比利亞和這個聲音在舞台上上演了一幕非常美好純潔的愛情劇。冥冥之中,卡比利亞的生活也被催眠了。也許這是命運,一個祈求改變生活的妓女,她的生活隻有在催眠中才能被改變。
那個自稱奧斯卡的騙子來得非常及時,他對卡比利亞說,“是命運指引我走進劇場,遇見了你。”騙子的表白其實很多時候是受騙者的寫照,隻是話要倒過來說,是命運指引卡比利亞走進劇場,遇見了“奧斯卡”,因為命運要更殘酷地毀壞卡比利亞的生活,帶她走進不幸的泥沼。
被催眠者往往有忘記現實的需要。卡比利亞有這個需要,因此她在受騙的道路上一帆風順。奧斯卡對卡比利亞說,我們是兩個孤獨的生靈,彼此需要。這不是花言巧語,而是兩個人相遇最簡短精要的說明,一個需要行騙,一個必将被騙。卡比利亞對奧斯卡的輕信,一半是由于奧斯卡的騙術高明,而卡比利亞單純善良,另一半是由于她内心的罪惡感。這罪惡感使她低賤,使她盼望得救,聖母不顯靈,她要一個人來改變生活,隻不過這個“改變生活”的人,恰好是個騙子。
他們确實是彼此需要的。隻是他們互相的需要之急迫,看得令人揪心,善良的觀衆一定曾經在電影院裡祈求過,讓卡比利亞遇見一個好人奧斯卡吧,這祈求在生活中合情合理,但在這部電影裡是不成立的,卡比利亞在餐廳裡向奧斯卡展示她賣房子得到的一疊錢時,所有善良觀衆的善良願望都破滅了,純潔必将為邪惡買單,卡比利亞必将受到最大的一次劫掠。
七條命的卡比利亞在懸崖上活了下來,奧斯卡帶走了她的錢,沒要她的命。電影的開頭和結尾,一個騙術高明的紳士新郎呼應了另一個粗魯的強盜男友,四百萬裡拉呼應了四萬裡拉,傷害呼應了傷害,敗德呼應了敗德,隻有純真和善良沒有呼應,它們完整地留給了卡比利亞。
卡比利亞的不幸是被劫掠一空的不幸。有人從她身上索取肉欲,有人從她身上劫掠金錢,劫掠過後卡比利亞還留在世上,卡比利亞不想活,但她死不了。她不能逃脫她的不幸。有人早說過了,她像貓,有七條命,但七條命如果是用來承受七十種苦痛,連聖人都不一定能承受,何況卡比利亞?卡比利亞是個妓女,注定找不到她的幸福,衆人散去之後,卡比利亞還在深夜的街頭徘徊,這樣一個女人有很多夜晚值得書寫,最值得書寫的是黑夜中的明月,但卡比利亞連一扇窺視光明的窗子都沒有,便隻好去寫她的黑暗了。
妓女與聖女的悖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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