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Mr. Infamous,原載于虹膜公衆号)
在關乎殺人分屍的《正義回廊》被更多内地觀衆看到之時,甚或之前,蔡天鳳案意外地成為一個出奇「應和」的預言與回響,陡增慨歎。
媒體與受衆在不斷加碼的興奮中,難以避免地參與到兇手的秀場中。電影本想借十年前的港地舊聞,去炮轟至今依舊未變且不會變更的荒唐,而荒唐果不其然如同瘾君子般,涎着臉問你,喂,還有嗎?再來一點。
葉蘊儀在《正義回廊》裡飾演的退休教師葉慧萍,就把這種大衆心态說得十分到位。報章、網絡上那些可怕的事件,都會當作故事,也必須将其當作故事,否則一旦跟周遭,跟熟人聯系起來,那就成了避無可避的現實。
但誰要活在現實裡呢?而且,誰能抵抗得住現實呢?
最不希望,也最不需要跟人間慘劇打交道的,就是這些突然被拎到漩渦邊緣的平頭百姓。陪審團的設置,在法庭抑或是《正義回廊》中的作用,是把更接近我們的面相,貼到現實,貼到當下。
更特别的是,電影讓我們不無悲觀地正視當下世道在本質上已然凋敝,用的卻是無比積極的态度。
片中張顯宗與唐文奇涉嫌殺死前者父母,并且極其殘酷地肢解屍體,分頭處理,而各方律師的問詢、搜證,陪審團成員的争辯、呵護,媒體記者的刺探、定義,在法庭内外難辨真僞的各路大戲裡,形成一股人人探求真相、維護正義的熱鬧勁頭。
或者說積極假象。
吆喝着讓你相信制度的完備,人性的充沛,正義的必然,但是終歸是讓你走入回廊。
什麼是回廊?曲曲折折,環環繞繞,離開地表的那種回形走廊。不提供實質的起點與終點,隻提供徒勞無功的原點。讓你看到景緻不斷在變,但都隻能是景觀式的布設,而且多走多看之後,就會發現,景觀也在循環往複地回放了,于是境況比「楚門的世界」還扭曲。
《正義回廊》的精髓,确實在片名裡已經寫就。我們回過頭來看這部預先揭曉謎底的電影,到底如何吸引觀衆。
「三級」是這部電影的首要噱頭,特别是血腥暴力。
行兇場面根據不同預設,從不同角度,一遍又一遍地還原出來,誰來殺,怎麼殺,殺完後如何處理,血淋淋的過程與場面,不斷造成視覺沖擊。再輔以刻闆印象,叫陪審團裡部分女性成的員生理不适,連通觀衆本身潛在的脆弱神經。
這個時候,看,就成了一種義務。電影吊詭地把看客行為合理化,即讓觀衆迅速加入陪審團,以無形中帶有責任感的姿态去介入觀望與判斷。
别于動作片的暴力刺激,《正義回廊》所提供的興奮度是反方向弱化的。一是這種情緒宣洩,早就越過了解氣的範疇。二是殺戮對象一旦成了尚未壞透的至親,倫理層面就撲滅了基于冤屈的憤恨火力。三是片中強調張顯宗匮缺的同理心,大多數觀衆都有。
于是複調裡的血腥暴力,漸漸成為一個相對主觀的天平,把看客不管基于什麼起點的心态,給撥向一邊倒的道德高峰,去俯瞰嫌犯,甚至是,不由分說地審判罪犯。
到了這份上,個體的暴力固然可怕,整體的偏頗乃至盲目其實更可怕。不僅僅是當你凝視深淵,深淵也在凝視你,更重要的是,你會不會已經是深淵本身。
也許可以這麼說,延續了香港奇案片經驗的《正義回廊》,在出位的視覺沖擊下,反了同類電影傳統一回。
具體說來,以往大量的奇案片,更偏向于對駭人案件的消費甚至剝削,有小報屬性,并止步于此。而殺父弑母案與《正義回廊》,在以十分cult的方式并行插入受衆雙眼後,卻掀開了更悲天憫人的視野。
很難不會想到翁子光的《踏血尋梅》,這些年最好的同類電影。它扭轉了奇案故事本身的淺薄,而且相當出彩的地方是,噱頭全在制造情感反差。
在援交與買春、兇殺與死亡背後,翁子光去尋覓那些不為人道卻也無人想聽的秘辛,那些無非是比不過死亡慘狀更博眼球的相互溫暖、彼此慰藉,平凡瑣屑得幾乎與我們無望的日常相近,特别動人。
由他監制、新導演何爵天執導的《正義回廊》,也透過噱頭的沖擊,去大開大合地講人情與人性。而其中情色的偏向,又起了一些微妙的不同功用。
《踏血尋梅》裡,主角王佳梅的裸露是無奈、破碎但真摯的,通往人物本身放下塵與土,望向山與海的心境。最終山海的崩塌,要比塵土的寂滅更叫人難以釋懷。
到了《正義回廊》,牽涉到情色場面的主角張顯宗沒有裸露,但是在試鏡現場侃侃而談之後,女優在他面前寬衣解帶了。相當諷刺的是,吹噓自己經驗豐富過後,身體與心理卻迎來了全線崩潰。
張顯宗招架不住淩越自我定位的好。女優的美麗、性感,是等同于人間美好物事的,比如親密的家人、名下的房屋、亮眼的學曆、體面的工作,但那些都随着家人給活雞拔毛一樣,給連皮帶肉地拔掉了。
他以為至少可以操控欲望,獲取快感乃至周遭人等的欽佩,奈何事與願違。他跟唐文奇聊天,說要去内地找妓女來先奸後殺,是在人生各種跑道上,試圖尋找所謂低一級的對象來施虐,獲取掌控一切的迷狂,還有比照希特勒,對應的都是自己被掌控、被剝奪的卑賤人生。
或者也可以把這種口嗨,視為始自于無愛與受虐後的應激反應。由此塑造出來的人物,極度可憐,哪怕依然可恨。
周遭人等,試圖通過确定殺人動機的途徑,去理解他,或者說,去完成對殺人狂魔的構想和審判。「正義回廊」一下子高朋滿座,但是真相在主觀印象對照所謂正義法則時,不那麼重要了。
在赦免罪愆的宗教面前,也不那麼重要了。張顯宗也說,那些人去教堂,不過是想買張贖罪券。
那麼,還是要說回陪審團。并不相信香港司法制度的高思鈞說了一句,「冤獄是比放過有罪的人更為不公義。」這個立場,跟很多沒那麼擲地有聲的主觀揣測一起,成為他們投票的依據。
很多人看到陪審團由形形色色的人構成,想到的是《十二怒漢》,也投射了一定的「反轉」希望。但恰恰是這個有意相似的聯想,造成了巨大落差,即《正義回廊》裡雖然也有理性的聲音,但是,沒有一個是能貫徹下來的,哪怕是兩位承載了最高熱望的年輕人。
恰恰是在衆聲喧嘩中,得到了更多更雜的喧嘩。
又因此,高思鈞這一句話,成為非常打臉的現實。陪審團掌控了生殺大權,但是并沒有絕對本事能夠敲定公義。就像是電影裡的警察,讓唐文奇認罪,是通過嚴刑逼供。
隻可惜,人不可信,制度同樣如此,從陪審團的設立,到律師站在不同立場、背靠不同聲望,來進行論辯甚或是蠱惑,再到法官難以百分百精準的判斷,同樣影響制度對絕對正義難有把握。
從不斷搖擺的現實立場,再看嫌犯二人,更有困頓顧慮。張顯宗和唐文奇,天才與白癡,将軍與小卒,不再自辯的雄才與亦步亦趨的戲子,一個人的黯淡無光與另一個人的絕處逢生,如此精彩地把人與法的障礙,給凸顯得慘白。
如果說《踏血尋梅》是在大惡裡找大善,那麼,《正義回廊》就是在大惡裡找大悲,不是尋常奇案片那種,制造廉價歎息的,而是要在半夢半醒的人間,大寫人性點到即止的悲憫,社會面的悲涼,以及清醒着的悲戚。翁子光是冷在外界,暖在内裡,何爵天則是徹頭徹尾的冷。
這樣的對比,也更讓上映不久的《毒舌律師》,像是一則爽文。它是以下三濫對打下三濫,心知肚明在權勢面前,無法通過正軌尋求正義,它給出的希望很稀薄,因為是天時地利人和的險勝,但是在宣洩上,有無比雄厚的底本。
《正義回廊》則是讓回廊中人走回廊,不提供真相,不予以解氣,但讓觀衆以陪審團身份進來,帶着疑點離去,豐儉由人,反倒比此前更為心灰意冷,因為終究,誰都要去讀這醒世恒言。
再高度凝結一下。兩部電影都很粗俗但直接地,針對「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說出「法律面前窮人含撚」。
當然,内地版裡,《毒舌律師》最後,黃子華飾演的林涼水(粵語意為「澆冷水」)說這句話時,重新配音為「法律面前窮人死梗(死定了)」,而字幕隻敢寫至「法律面前三六九等」。
那《正義回廊》結尾的嘲諷就更多。比良心發現的媒體記者和小警察,甚至比暗示有罪的唐文奇更抓耐人尋味的,還是這個對世态不屑的高思鈞,随大流地對陪審團裡并不認可的狂妄生意人,笑着叫喚「契爺(幹爹)」。
當真是清脆響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