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是我列在侯孝賢的影片清單中,反複觀看,早就想寫的片子。藝伎回憶錄是最近因為看完楊紫瓊的瞬息全宇宙和劍雨,決定拔草的片子,隻是沒想到,這根草,真的拔掉了。
有時候,我也會覺得,電影是一門影像的藝術,“好看”的電影足以滿足我的觀看需求了,但有時候我又會變得很苛刻,比如現在。看美麗的畫面,攝影和繪畫同樣可以實現,但影像流轉創造出的故事,仍然還是支撐電影成為一部好電影的靈魂所在。柏邦妮大概說過這樣一句話:看電影不是看一鍋飯,不需要粒粒分明去掰扯每一顆米,而是感受這鍋米煮成什麼樣的粥。但至少,米首先要沒什麼問題,不然火候再好,煮的時間把握再怎麼精确,也出不了一碗好粥,或者我想喝的粥。這兩部電影,都是風月場上的故事,都承載着東方文化,都是拍的很“好看”的故事,但,海上花在故事層面上比藝伎回憶錄要惹我喜愛更多。珠玉在前是其中一個原因,也實在因為藝伎回憶錄瑜不掩瑕。這樣的論斷,是我的思緒幾經翻覆後,才得出來的,絕對不是因為海上花更符合中式東方審美,而我剛好是中國人這麼簡單的原因。便值得記下。
筆法
起初,我隻以為,兩部電影觀感不同的原因,來自于筆法。海上花是不斷白描的鋪陳,藝伎回憶錄是濃墨重彩的渲染。海上花是水墨山水散點透視的構圖,藝伎回憶錄是西方肖像焦點構圖的不斷深化。風乍起,海面漣漪皺起,無數浪花在海面上翻騰起伏,歸于沉寂,消逝。我們在海上花中,以長三書寓為鏡頭,看到了五顔六色的、雙性維度的女性形象:為愛周旋的沈小紅,精明算計的黃翠鳳,四平八穩的周雙珠,心狠灑脫的周雙玉,他們的命運彼此交織又相互獨立,不偏不倚的走向自己遵循的那根命脈,頭也不回。細想藝伎回憶錄的故事,導演或許也是有多線性叙事的初衷的。早期祇園的頭牌,初桃和真美羽,後一起入置屋的小百合和小南瓜,他們有各自的性格底色,也有不同的命運,但卻在故事中,所有的性格展現隻為了塑造小百合而存在,推動小百合的命運而存在。大劇情的走向本身倒也沒什麼大問題,問題出在,當小百合的命運朝着“我所走的每一步,都是為了更接近你”的方向走去,遮羞的外衣脫下,背後男性面孔昭然若揭,和電影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一樣,充滿的了男性視角對于女性忠貞不渝的幻想。傳統男性叙事下的傲慢,讓這一切觸礁翻船。
愛 如果你是一個局外人,你能想到的風月場上的愛情故事,是怎樣的?等待被救風塵的對象或是附庸風雅的小情小愛?羅萌在《海上花列傳》的空間表述一文中說——“妓院”被當作象征現代城市精神的典型空間予以表現,體現出一種關于“罪惡”和“魅惑”的辯證表述,一方面,它象征了道德淪喪,利欲熏心,揮霍無度;另一方面,它又意味着随心所欲的生活享受,以及幻若仙境的愛情經曆。“罪惡”和“魅惑”是我們作為局外人對于風月場最直接的評價吧。可如何來以“正義”之姿描述“罪惡”和“魅惑”的愛呢?變身為局内人視角,闡釋特殊空間下人的複雜性,愛的複雜性,為自己的“罪惡”和“魅惑”正名,這是再自然不過的思路。海上花的故事,讓人感到了來自局内人的講述:鏡頭的搖移,空間的締造,語言的散漫,質感真實,甚至真實到已然貼近日常。而藝伎的故事,企圖用回憶錄的形式造成局内人講述的錯覺,實則沒有逃開局外人對女性,尤其是風月場中女性的刻闆印象。擡眸即心動,瞬間即永恒,奉獻與犧牲,隐忍與暴走,形象被塑造得寡淡而充滿了套路。如此便顯得華美有餘,真實不足了。 海上花中的愛情,着墨不多,是風情場上的例外,是海上脆弱的、被席卷的落花,是淹沒在深海中無數浪花悲劇縮影,沒有那麼波濤洶湧,但也蔚為壯觀。而藝伎回憶錄裡面的愛,同他想展示的藝伎這個職業一樣,被捧成了高高在上的“藝術品”。可,愛,不管平凡與否,不應該是藝術品般閃亮才對麼,哪裡出了問題呢。這裡需要理清其實有兩個概念,藝術的尊貴而閃亮,從來不是因為她高高在上;藝術,也從來都不是被人為捧出來的。愛情被我們津津樂道,是因為她本和生活交融在一起,但很多愛情電影的翻車,都是因為,創作者太想追捧、塑造,或者說手法不娴熟,雕琢痕迹太重,血肉之後露出了隻為擡高價值的殘酷骨架。為愛情和性披上藝術的外套,讓她更“拿的出手”的做法其實反而是看不起的表現,再加上,最具藝術氣質的愛,不是精緻單調的,而是日常又矛盾的。所以藝伎回憶錄塑造的愛,在我看來,也失敗了。米蘭·昆德拉說,同情不是居高臨下,不是隔岸觀火,而是感同身受。隻有平視而非俯視的創作眼光才能超越價值判斷與道德評判,深入人物内心。當我們講述風月場上的愛情時,如何處理“罪惡”和“魅惑”的大衆印象,是首先要思考的問題,但處理的過程中避免因為同情而造成的俯視,又是一件更難的事兒。 文化 藝伎回憶錄,美國導演請了一票優秀的中國演員演繹日本文化,這樣的操作,一開始我也是感受到被西方接納,甚至作為中國人去演繹日本文化的驕傲。但後來仔細想,這裡面本身就帶着西方對東方文化的高傲姿态,自認為東方文化是一整塊一口可以吃下的大蛋糕。藝伎和先生,對風月場中女性(極少男性)高級的定義,從賣藝不賣身,變為在現實中,隻是賣給誰,價格幾何的問題。男性想粉飾自己的買,女性想粉飾自己的賣,反而像皇帝的新衣一樣,讓人看到的不是尊重,而是掩耳盜鈴之嫌。妓與伎,隻在字形上粉飾其中對女性的偏見,是遠遠不夠的。要成為活的藝術品的藝妓卻在影片大段時間裡,操縱着自己初夜的競價,赢得社會各色男性角色的認可。男爵也好,螃蟹醫生也好,還是最正面的會長這個角色也好,都沒有差别。真正藝術性的舞蹈、茶藝等等卻少有展示,藝伎回憶錄的片名改成小百合回憶錄可能更加合适。情色買賣本不應該美化成藝術。所以兩部影片中的藝術,應該朝着國家特殊時代下的文化去塑造,長三書寓所谕示的多元化海派文化,祗園所谕示的昭和時代凄美複古的日本文化。本是兩種不同截然不同的文化,本來可以塑造出的兩件色澤質感截然不同的影像藝術,但藝伎回憶錄卻可惜了。翻看藝伎回憶錄導演羅伯·馬歇爾的片單,不難發現,也許,他對文化藝術能帶來的商業價值,比對文化藝術本身的價值,要感興趣的多。 藝伎回憶錄是可惜的,好的演員,好的攝影,好的題材,卻煮出了一鍋差強人意的粥。好電影的劇本是需要花時間打磨的,所以,我現在挖電影,很大一個分支就是去尋找一些由經典小說改編的電影。藝伎回憶錄也是基于阿瑟-高頓的小說改編,但電影海上花站在海上花列傳故事藍本之上,兩者高度是有天淵之别的。畢竟小說海上花列傳被授予的繼《紅樓夢》百年之後的又一高峰、獨具地域的神味的清之狹邪小說、吳語文學的第一部傑作等等頭銜,絕不是空穴來風。如果要把海上花電影和小說相比的話,故事層面上又會暴露出他所不及的部分,但影像所能觸及,電影的商業屬性所限,侯導展示出的技藝也足夠令我歎為觀止了。全片提及海上花時都沒有說我中意的演員梁朝偉,是因為這部電影中他塑造的角色王老爺,在他的職業生涯中确實不算排的上名号的存在,甚至就說在這部影片的角色塑造中,也不算頂好的,這樣說來有踩他的嫌疑,但其實就是沒必要硬找存在感又為他實覺遺憾。這種遺憾和我從藝伎回憶錄這部電影中感受到的遺憾,又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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