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式犯罪動作片,如今的好萊塢極少供應。

加上《Play Dirty》這部電影的中文片名翻譯得很有迷惑性。

《盜亦有道》。

很吊人胃口,似乎要講一個老派優雅的職業盜賊的故事。但看完之後你會發現,這個“道”字,更像是電影給自己挖的一個坑。

開場确實很老派。

帕克是個職業大盜,幹活講規矩,不濫殺無辜,但也絕不心慈手軟。電影開場,他和搭檔菲利搶了賽馬場的錢,誰知一個工作人員出現攪局,殺了一個團夥成員,還帶着錢和家人開車就跑。帕克追上去,賽道上一槍崩了他。整個作案雖然曲折,還算成功。

但接車的女司機贊恩背叛了他們。

安全屋裡。暗算,槍響,菲利和其他人都挂了,帕克中槍掉進河裡。這是個标準的開場。被背叛的盜賊要複仇。你很有自信,閉着眼睛都能猜到接下來的走向。

但劇本很快變得複雜起來。

帕克養好傷,找到贊恩。結果發現這女人用搶來的錢,資助了一場更大的劫案:她祖國的腐敗總統雇了一個犯罪集團,要從聯合國偷一批價值億計的沉船寶藏。偷來之後,總統打算自己賣掉,再把錢裝進口袋。

贊恩和她的遊擊隊戰友們,想在他們偷完之後,再把寶藏搶過來。

帕克一聽,行啊,我被你坑了一次,正好算賬。加上他被犯罪集團的老大封殺過,也有舊賬要算。于是幾路人馬,各懷鬼胎,開始了這場套娃式的搶劫。

說到這裡,或許有必要先做個科普:本片的帕克,不是什麼新角色。

這個角色來自作家唐納德·維斯雷克用筆名理查德·斯塔克寫的系列小說。從1960年代開始,維斯雷克一口氣寫了二十多本帕克的故事。這些書很薄,通常不到兩百頁,文字簡潔到極緻,沒有廢話,沒有道德說教,就是搶劫、背叛、複仇,刀鋒一樣的冷酷。

帕克這個人物是個謎。沒有背景故事,沒有内心掙紮,甚至不太會老。他就是個工具人,一台執行任務的機器。這種空白感,讓不同的導演都能往裡面填東西。

最經典的改編是1967年約翰·布爾曼導演的《步步驚魂》,李·馬文主演。劇本把帕克改名叫沃克,全片氣質冷得像冰,暴力美學拉滿。後來梅爾·吉布森、傑森·斯坦森等硬漢演員都演過這個角色的變體。

之前的電影改編都不能用“帕克”這個名字,因為維斯雷克有個要求——想用這個名字,你得承諾拍系列片。

所以當馬克·沃爾伯格頂着帕克這個名字出現的時候,制片方的野心很明顯:這是要做系列的。

但問題來了。

你真的需要一個會說話、會開玩笑、甚至偶爾會露出困惑表情的帕克嗎?

本片導演沙恩·布萊克是個有意思的家夥。

他年輕時寫了《緻命武器》的劇本,一舉成名,成為好萊塢最貴的編劇之一。他的電影有幾個标志:聖誕節背景、黑色幽默、騷氣對白、暴力和喜劇的奇妙混搭。

從《緻命武器》到《鋼鐵俠3》,再到《耐撕偵探》,他幾乎每部片子都設定在聖誕節。這不是什麼浪漫情懷,而是一種反差手法。聖誕節代表溫暖、家庭、希望,而他的主角們往往在這個時候最孤獨、最暴力、最絕望。

這種反差在《耐撕偵探》裡用得最好。羅素·克勞演的打手和瑞恩·高斯林演的廢柴偵探,在聖誕節的洛杉矶追查一起陰謀。霓虹燈、雨夜、複古車,氛圍棒極了。故事本身又荒誕、好笑,暴力場面和冷幽默無縫切換。

那是沙恩·布萊克最好的狀态。

但《盜亦有道》不是。

有影評人說得很直白:這是沙恩·布萊克最容易被遺忘的作品。問題出在哪兒?

首先是主演馬克·沃爾伯格。

沃爾伯格不是個壞演員。他演硬漢、演警察、演普通人,都有那麼點意思。但他不是個有魅力的硬漢。他演帕克,隻剩下“能幹”,但缺少狠和酷。

帕克這個角色,本質上應該是個讓人沒那麼有好感的人。他做事講規矩,但這規矩是他自己定的。他殺人不眨眼,但又不是變态。他是個職業匪徒,冷血但不瘋狂。

可沃爾伯格把這個角色演成了一個有點煩躁的中年大叔。

他總是皺着眉頭,像是在煩惱房貸還沒還完,而不是在策劃價值幾億美元的搶劫案。他偶爾會說幾句俏皮話,但那些話從他嘴裡說出來,感覺像是在背台詞。

更要命的是,配角比主角有意思。

勒凱斯·斯坦菲爾德演的團隊成員格羅菲爾德,是個事業搞不下去的劇團演員,兼職做賊,滿口段子。他演得松弛又俏皮,每次出場都能讓電影透口氣。羅莎·薩拉查演的女賊贊恩,身上有股層次複雜的狠勁,比沃爾伯格更像個真正的黑道分子。

這就是問題所在。

當觀衆更關心配角,而不是主角的時候,電影的張力就垮下去一半。

對于情節,很多觀衆的評價是:開場不錯,中間拖沓,結尾還行。

前二十分鐘确實抓人。賽馬場搶劫,突發狀況,背叛,帕克掉進河裡。節奏快,暴力幹脆,懸念拉滿。你會想知道接下來怎麼辦。

但進入第二幕之後,電影開始迷路了。

故事變得複雜,但不是抽絲剝繭的複雜,而是那種“怎麼又多出來一個角色”的複雜。贊恩有戰友,戰友裡有叛徒,叛徒把帕克賣給黑幫,黑幫老大和總統有交易,總統要偷寶藏,帕克要偷黑幫,黑幫要偷總統……

你開始覺得累,會覺得這些人為什麼要把事情搞得這麼麻煩。

有觀衆說,中間有一個小時,很多場景都像是在湊時長。人物動機說不清,轉折來得莫名其妙,有些鏡頭甚至讓你出戲——明明說是紐約,但能看出來是在澳大利亞拍的。

更糟糕的是,電影想玩雙重、三重、四重反轉,但每一重都不夠驚喜。

他們劫了火車,發現箱子裡是石頭。好,被耍了。

然後去搶那個價值好幾億的雕像,結果又是假的。又被耍了。

然後帕克早就猜到是假的,提前在真金庫裡等着。哦,原來他才是最聰明的。

這種設計在劇本裡看起來可能很巧妙,但拍出來之後,觀衆已經麻木了。你一次次耍我,我不想陪你玩了。

除了自作聰明的智力把戲,這片也不缺動作場面。

但沙恩·布萊克以往的電影裡,暴力從來不隻是暴力。

《緻命武器》裡,梅爾·吉布森演的警探想自殺,他的暴力是自毀式的。《耐撕偵探》裡,暴力場面往往帶着荒誕感,你會笑,但笑完又覺得不太對勁。

但《盜亦有道》裡的暴力,就隻是暴力。

帕克從窗戶把人扔下去,面無表情。他用炸藥炸掉雕像,也是面無表情。電影裡死了一大堆人,但你對這些死亡毫無感覺。

有人在首映式上說,看着觀衆為這些殺戮歡呼,感覺像是在看古羅馬競技場裡的角鬥。

暴力失去了情感錨點,變成了純粹的奇觀,一種空洞的炫技。

帕克在結尾殺了贊恩,給菲利報了仇。但你不會為這個複仇感到滿足,因為你從來沒有真正在乎過菲利的死。他在開場就死了,留下的隻是一個“應該報仇”的理由,而不是一個真正的情感創口。

原著小說裡的帕克,幾乎沒有内心戲。他做事,他殺人,他拿錢,他離開。讀者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這種留白,給了人物無限的深度。

但《盜亦有道》不敢留白。

它要解釋為什麼帕克被紐約黑幫封殺,要解釋贊恩為什麼背叛,要解釋她的祖國發生了什麼,要解釋那個腐敗總統的陰謀,要解釋每一個角色的動機。

解釋得越多,角色就越單薄。

一旦你把所有東西都說清楚了,觀衆就失去了想象的空間。人物變成了一個個功能性的符号,推動劇情前進,然後退場。

想想《耐撕偵探》裡,為什麼那麼多觀衆喜歡高斯林演的霍蘭德·馬奇。不是因為他有多深刻的背景故事,而是因為他那種笨拙、慌亂、但又莫名其妙總能歪打正着的狀态,讓人覺得真實。

他是個廢物,但他是個有魅力的廢物。

而《盜亦有道》裡的帕克,既不是英雄,也不是反英雄,他就是一個在完成任務的人。

而且,如今的時代,我們還需要帕克這樣的角色嗎?

在1960年代,當維斯雷克開始寫這些小說的時候,帕克代表的是一種反叛。他不是007那樣的特工,不是西部牛仔那樣的孤膽英雄,他就是個罪犯。他做的事情是錯的,但他做得專業、冷靜、不留情。

那是一個對傳統道德體系開始質疑的年代。

但現在呢?

我們已經有了無數個反英雄。我們有《絕命毒師》裡的老白,有《黑道家族》裡的托尼·索普拉諾,有《死侍》的韋德·威爾遜,《X特遣隊》裡的各種混蛋。反英雄已經不反了,它變成了主流。

所以當帕克再次出現在銀幕上的時候,他不再新鮮了。

他曾經的冷酷,現在看起來隻是缺少表情。他曾經的職業精神,現在看起來隻是在走程序。

這不是演員的問題,也不完全是導演的問題。

隻是時代變了。

當然,《盜亦有道》肯定算不上爛片。

但它想做系列的野心太明顯,以至于花了太多時間在鋪墊上,而忽略了眼前這個故事本身。它想讓帕克既酷又有人性,結果兩頭都沒做好。

最重要的是,它忘記了一件事。

盜亦有道。

這個道,不是你嘴上說的規矩,不是你擺出來的姿态。

它應該是融在骨子裡的東西。是你即使不說,觀衆也能感受到的那種氣質。

可惜,它隻剩下盜,沒有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