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7日,賈樟柯在微博發文呼籲觀衆不要看《風流一代》的盜版資源。起因是在影片上映的前一天,《風流一代》的資源便已經洩露。目前網絡上依舊流傳着影片的資源。
以下是賈樟柯在紐約電影節《風流一代》的映後整理,來自書本現場記者忠澤和宋韶涵。
翻譯、整理:忠澤 泛泛
錄制圖片:宋韶涵
排版:麋人
責編:1900
策劃∶抛開書本編輯部
Q
從組接素材的方式而言,這是一部很不傳統的影片。在映前介紹你提及了一點,影片的三分之二都來自于這二十年你積累的素材。是否可以分享下,你一共拍了多少素材,以及在拍攝這些素材時你是怎樣打算的?是作為私人保存用,還是說它們可能會被用進你之後的電影裡?
賈樟柯:最初的時候就是2001年開始,因為有了數碼攝影機,所以想拍一些印象性的影片,就帶着演員、攝影師開始工作了。這一拍呢就是二十多年,一直沒有停下來。真正坐下來完成這個影片是在2020年,就是當時疫情已經有好幾個月了。就覺得生活好像所有東西都停止了,但我覺得我還想制作電影,我有制作電影的熱情,所以我就想,那我就看看這些過去的素材吧。
當時我參與了勞力士的一個計劃,叫做門徒計劃(勞力士創藝指導計劃),我帶着我的學生,來自菲律賓導演拉斐爾·曼努埃爾(Rafael Manuel),他來中國跟我一起工作,我想我就帶着他開始剪輯。我們最初的工作是要把這20多年拍的,不同的攝影機拍的素材全部數碼化,把它變成硬盤。
因為這20多年裡面有用Digital Video拍的,也有用35毫米拍的,有用16毫米拍的,有用相機拍的...不同的十年代的素材全部把它數碼化之後,我開始看這些素材,跟那個人一起來工作。
我到現在還沒有統計一共有多少素材,但是我們那些硬盤堆滿了剪輯室。它有一個後果就是看這些素材看得我的眼睛現在怕光,所以得老是戴着墨鏡。總之就很多很多。等我再老一些再剪一個電影也沒問題。
Q
确實,聽上去是巨量的素材,而這部電影隻是它剪出的一種可能的電影版本。可不可以講講你依據什麼樣的原則去篩選素材,剪輯的過程是怎樣的?
賈樟柯:這些素材非常龐雜,比如說我有很大一部分是拍山西的很多工廠的俱樂部——因為在計劃經濟時代蓋了很多很豪華的俱樂部,工人的那些禮堂,裡面裝修都非常有時代的風格,50年代的風格,有70年代風格,也有80年代風格——這些俱樂部在我拍的時候都不使用了。
他們有各種用途,然後裡面還有人在活動,有的還在放電影,有的都變成了放水泥的倉庫,有的裡面在打台球,有的裡面變成住人的地方,一個一個的格子間。我有很大一部分細節是拍這個。我也拍了專門拍早晨的,每天天快亮的時候,大同這個城市的情形。有一部分也在北京拍,也拍了一部分,總之是非常龐雜。
因為這些素材是從2001年開始的,我在看這些素材的時候,被我拍攝的2001年的很多的這種娛樂場所所吸引,比如說唱歌、跳舞,那種茶樓——就是“Tea house”——又唱歌又唱戲,人們在那裡面交會。它代表我印象中2000年,世紀初,千禧年之後,就整個中國開始變得,人們充滿了一種能量。你感覺那時候也加入WTO了,也申辦奧運會成功了,整個社會非常興奮,大家都處在一種莫名的興奮裡面,就像對一個未來的一個憧憬,一個更好的明天,整個社會充滿了一種活力。
我被這種20多年前的活力所震驚和感染,我就主要選擇這些。恰好趙濤在演電影之前她是學習舞蹈的,所以我們在拍這些時候經常拉她來演,所以這個人物也存在,趙濤這個人物也在這些空間裡比較多,慢慢人物就集中在趙濤演的巧巧和斌哥之間。我們确定了人物,而這兩個主人物帶出來的恰好是能夠讓我感覺回到20多年前那種充滿能量跟活力的社會的這種氛圍。剪輯起點從這兒開始。
而當時對這一部分情緒特别敏感,特别對我特别有沖擊的是,因為我是在疫情的時候再看。我跟拉菲爾還有剪輯師,我們還有制片,我們4個人躲在屋子裡剪輯,外面就是一個靜止的世界:航班也熔斷了,旅行也不方便。
就在這樣一個非常靜止的時間裡,人和人見面都不是很方便的時間裡,一看到20多年前那些熱情的,人和人在一起唱歌,人們在一起跳舞,那樣一種生活狀态對比,我覺得我腦子裡就有了一個曲線,我覺得那個時候好像一個飛機要起飛,它在燃燒,它的汽油在燃燒,它“啪”飛起來,帶着很大的噪音。
雖然有一些噪音,有些混亂,有一些無序,但是它充滿了一種可能性,一種能量。然後它起飛了,慢慢地我們覺得可能向一個理想的未來在航行。然後它慢慢降落了,我們一看,疫情,出不了門了。就這樣一種曲線,它帶給我這個電影最終的一個情緒曲線。
Q
與這個相關地:有太多的電影是關于過去與回憶,而我想問你是如何構建這部影片的當下的?比如影片中我們看到,科技是當下的,一種和第一幕婦女們集體唱歌那種感覺截然相反的孤獨感也是當下的。
賈樟柯:剪完前面我拍的那些素材,在剪輯的過程中,我就在想象現在這兩個人物他們現在會怎麼樣,那就開始發展出當代的部分,就是疫情期間這一段2023年的故事。在2023年這個故事裡面,首先那是一個特殊的時間,它自然帶來了人和人之間的一種疏離,人的孤獨感。
更主要地,我覺得是巧巧這個人物在我剪前面素材的時候,她從一個沉浸在愛情中的女性,雖然非常多的磕碰,男女之間這種傷害,但是她沉浸在一個愛情裡。慢慢地當她發現她的愛情離開,然後她開始一個人之後,我的素材就結束了。我就想她現在會怎麼樣。我覺得首先她可能年紀大了,不像青春那個時候。再一個,她會有婚姻嗎?她會怎麼樣?這是我的問題,也是趙濤的問題。
所以我就想象她在哪裡上班。我本來選擇在一個超市裡上班,她面對很多人,來來往往,面對很多貨物,充足的那種貨物,但是她可能在其中她是更孤獨的。當她人物設置到超市之後,我突然就想到了我們目前生活中經常遇到的機器人。
我這個影片最初在戛納放的時候,很多人以為是科幻片——看到這部分,很多國外觀衆以為是科幻片。我說這個真的不是科幻(觀衆哄笑),你去我們中國酒店,餐廳,辦事大廳,全是機器人,你看今年無人駕駛也有了。我就感覺我們真的一條腿在過去,一條腿其實在未來。所以這是一個非常迷人的時刻。
我寫到機器人出來之後,我覺得我這個腿就邁出去了,邁到了未來的部分。當然它沒有展開講,但是我覺得确實,新的科技,新的形态,究竟會怎麼塑造我們的情感,塑造我們的社會?人工智能進入我們生活之後會怎麼樣?目前我的感覺就是,新的科技在我的日常生活的運用,肯定要比全世界任何地方都要激進。
你看中國好幾個城市,我們已經有無人駕駛的出租車在跑——它已經進入我們的日常生活。它會怎麼樣?那我覺得就像電影結尾一樣,你會有一個朋友是機器人嗎?我就想象這個人物她可能沒什麼朋友,但是可能這個機器人,它每天能跟她聊聊天。更主要的是在機器人的大數據,抓取的數據裡面應該沒有巧巧的過去,所以巧巧可以跟它成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