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出自:《電影手冊》794期-2023年1月刊
原文标題:她生命中的馬勒【Les Mahler de sa vie】
原文作者:Guillaume Orignac
譯文首發:公衆号“遠洋孤島”
譯文如下:
這是一部從結尾開始的電影,并如此重複了兩次。第一個場景是手機屏幕拍攝的視頻,畫面上是一位在飛機上小憩的女人,伴随手機上一段神秘的短信對話;第二個場景則是對準了這個女人的臉,她即将走上舞台講授一堂大師課。在這兩個圖像之間,已經出現過一個長時間的(倒放的)片頭字幕,而這樣的字幕通常出現在影片結尾。主角的命運似乎從電影一開始就已注定:它想告訴我們,接下來的一切其實都已發生過,這是一種迷人而狡猾的方式,通過強加情節的确定性,來解決虛構作品的不确定性問題。然而,這種時間的颠倒使導演托德·菲爾德冒了極大的風險,他不隻是拍攝其角色,而是往角色的生命之棺【cercueil existentiel】一下又一下敲入釘子,直到窒息。然而,菲爾德感興趣的并不是宿命論的論述,而是觀察一個生命【existence】如何與世界脫軌的方式。《塔爾》是一部幹淨利落的偵探片,探讨了一個角色的消失【effacement】。
因此,電影圍繞片尾字幕展開,仿佛是想提醒我們兩次:首先,部分畫面将始終保留神秘感,使整部電影滲透出一種源于隐藏符号構成的偏執恐懼感;其次,這些畫面都将耐心地勾勒出一個女人的形象。這位女人就是國際著名指揮家莉迪亞·塔爾,她熱愛人與音樂,并認為自己可以通過右臂(她指揮節奏的手臂)的揮動來控制二者。在電影開頭的大師課上,她向采訪她的記者強調:“由我啟動時鐘”【譯者注:電影台詞“I start clock”】。随後的故事講述了這位指揮家如何失去對這隻手臂的控制,進而失去對節奏乃至生活的控制。這個墜落【chute】的故事以關于“取消文化”的黑暗驚悚片形式展開,從而證明了這部電影精準地展現了當代世界的古典音樂。這種情況下,電影面臨的風險在于,它可能被當作一部關于當代問題的電影。然而托德·菲爾德并未回避這一主題,他為對話場景注入了關于相關文化的尖銳辯論,從而迅速擺脫潛在的沉悶感。他對角色的罪責并沒有表現得模棱兩可,甚至展示了她冷酷威脅一個小孩的有害行為。莉迪亞·塔爾的罪責首先在于她被權力侵蝕——無論是在争取權力、保有權力,還是使用權力的方式上。這部電影并不突出情節的颠簸(叙事的戲劇沖突被刻意排除在鏡頭之外),而是強調這種行為對她個人和職業生涯的緻命後果。
因此,我們需要從别處去尋找電影的多義性。首先是這個女性的肖像,她由凱特·布蘭切特飾演,像一隻冷酷無情的貓科動物,她的身體會随着時間逐漸崩潰。蒼白的臉色和帶有黑眼圈的妝容,以及攝影中毫不遮掩的粗犷棱角,使得這位女演員賦予角色一種國際巨星的光環。矛盾的是,她二十年來充滿表現力的表演積累了強大的存在感,而這種力量恰恰要服務于莉迪亞·塔爾的冰冷表演。布蘭切特無需過多表現,因為她的藝術肌肉——曾為展現其天才而蓄力已久——早已是繃緊狀态,仿佛我們能夠想象到角色通過自己的努力和專注來不斷提升藝術水平,但當我們見到她時已無需任何證明。現在隻剩下表面的效果,演員的表演——她刻意的微笑、應景的情感和壓抑的憤怒——已經和角色融為一體。這個角色隻向世界和觀衆呈現了她的社交面具。直到最後,我們都對莉迪亞·塔爾依然了解甚少:她是施害者還是受害者,是孤獨還是有愛,是天才還是勤奮,是征服的帝國還是乖戾的孤島?
我們對此無從得知,因為托德·菲爾德将其焦點停留在圖像表面,成功拍出了一種揮之不去的恐懼感。他故意選擇不讓我們進入角色的内心世界,仿佛那裡沒有任何值得挖掘的東西。沒有童年的秘密(在一個短暫的片段中僅稍作提及),也沒有真實的情感(她似乎正是缺乏這些)。唯一的生平細節是在一段對話和一個場景的轉折中簡單提及的:名字從琳達·塔爾(Linda Tar)改成利迪娅·塔爾(Lydia Tar)。這使我們看到另一個現實:塔爾是一個為投身音樂世界而重新塑造的人物形象,并且她隻懂得不斷運動。她身體的不斷運動是通過健身場景展現的;她的職業生涯在紐約和柏林間的工作場所間不斷運動;她的欲望也在不斷運動,似乎是從一個年輕女人轉向另一個年輕女人,而此時她的妻兒正在熟睡。同時最重要的還是音樂的運動,她聲稱自己掌控着節奏。她在整個故事中的職業目标,是通過演奏第五交響曲來完結馬勒系列作品的演繹。而就像年輕按摩師白色浴袍上印的數字“5”一般,第五交響曲最終注定失敗,而她将嘔出内心深處早已被遺忘的沼澤。
我們可能會認為,現實的回歸揭下了莉迪亞·塔爾的社交面具,最後一次隐晦而諷刺的運動透露出她身份的某些線索。電影似乎将以一個慣常的說教收尾:人們不可能不經曆内心壓抑的痛苦就擺脫自己。但是,電影直到最後都保持着模棱兩可的狀态。首先,《塔爾》始終沒有向我們解釋影像的來源:誰在拍攝莉迪亞?誰闖入她家,并放置了那些帶有令人不安的符号的物品?通過始終保持叙事的神秘性,影片從未對這些困擾她的符号的幻想性質作出解釋。真正動搖這個角色的東西,隐藏在她摔倒【/墜落】過程的表象之下:這并不是一個單純關于取消文化的問題,而是她逐漸被聲音符号所控制,最終失去對節奏的感知。塔爾經常抨擊這個世界充滿了被奴役的“機器人”,但最終她自己也不得不頭戴耳機,通過機器指示的節奏來指揮樂隊。可是,她本質上是否也一直是一台失控的機器呢?托德·菲爾德同樣拒絕對此給出明确的回答,他更願意選擇繼續陪伴這個角色走向自我消亡,而這種消亡的痛苦表現為她的失眠。因為,正是對睡眠的拒絕藏匿着這位女性形而上的焦慮——就像我們所有人一樣,她無法忍受自身赤裸而毫無意義的存在。
PS:
①《電影手冊》794期評分表中手冊編輯對《塔爾》的評分(四星制):
②本文作者Guillaume Orignac在AlloCiné法媒平台上給出四星(五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