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歡李清照,因為喜歡,所以深惡痛絕營銷号所謂的“科普”文章給李清照打上的标簽——或是“家暴”“離婚”“凄凄慘慘戚戚”,或是“嗜酒”“好賭”近于“精神小妹”。世人往往津津樂道李清照的轶聞野史,從碎片化的閱讀中斷章取義她的詞作、她的為人,對她的認知仍然止步于中學語文教材上介紹的“婉約詞人”,可她分明是“木蘭橫戈”的女中英傑。我欽慕她的才華,更敬仰她的風骨。

應當被記住的,不是她與趙明誠到底是不是舉案齊眉,不是她與張汝舟到底有什麼恩怨糾葛,應當被記住的,是她攜金石文物隻身南渡的孤勇,是她“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氣節,是“欲将血淚寄山河,去灑東山一抔土”的心志,是她寫下了中國文學史上第一篇詞學專論,應當被記住的,是李清照不隻會寫“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不隻會寫“一種相思,兩處閑愁”,不隻會寫“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更會寫“九萬裡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這樣的豪放之語。

所以,當央視的「大宋詞人傳」宣傳片用“九萬裡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這一句詞作為李清照的文案時,我知道,他們用心了。

最驚心動魄,也最扣人心弦的,當然是李清照中年輾轉漂泊的這一段遭際。節目截取了李清照這一時期四個生命斷章,一是趙明誠病逝,金人鐵騎踐踏中原,李清照護送文物南下,遭遇大宋官兵洗劫,引出“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痛呼;二是李清照攜文物出海,遭遇狂風暴雨,在絕境中迸發出“九萬裡風鵬正舉”的生命力;三是李清照決意與張汝舟和離,舉告他謊報舉數入官,自己也身陷囹圄;四是李清照出獄之後,泛舟湖上,再吟少時詞作「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四個生命斷章,脫胎于李清照兩篇自叙性質的文章「金石錄後序」與「投翰林學士綦崇禮啟」,台詞幾乎字字有出處,也經由藝術加工,道出了李清照隐于字裡行間的心志——對于所謂“文脈”的執著,對于“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人是男兒”怨憤,對于“忍以桑榆之晚節,配茲驵儈之下才”的自我反思。

李清照與侍婢關于“抛舍”文物的對話,出自「金石錄後序」:“既長物不能盡載,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後又去書之監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在這篇文章裡,李清照以冷靜到近于殘忍的口吻一一曆數着國破之際她的“抛舍”:青州故居鎖着的十餘間房屋裡的文物,被金人一把火焚毀;一部分金石文物被送往洪州,洪州不幸又陷落于金人之手;“連舻渡江”的書籍“散為雲煙”;官軍搜刮,“十去五六”;鄰人盜竊,“十去其七八”。得來艱難,失去容易,而最為荒謬的是,李清照南渡時攜帶的金石文物,最終并不是毀于金人之手,而是毀于宋人之手,有人掠奪,有人竊取,有人欺騙,縱使她“萬計求之”,也一無所獲。

這頗具諷刺意味的一段遭遇,在節目裡被完整地呈現了出來,順勢借由大宋官兵之口,道出了另一個可笑的史實:她的丈夫,身為江甯太守的趙明誠,曾棄城而逃。李清照對趙明誠此舉的回應,是脍炙人口的「夏日絕句」:“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學者黃曉丹形容,這首詩歌蘊含着一股“冒犯性”的力量,是李清照的特立獨行,也是李清照的叛逆,冒犯了棄城而逃的夫君,更冒犯了棄國而逃的南渡君臣。

而這股力量,在萬茜的演繹中幾乎是噴薄而出。五言詩朗誦時往往是“2/3”或“2/1/2”斷句,但“死亦為鬼雄”這句,萬茜斷的是“死/亦為鬼雄”——摒棄套路,不是吟,也不是誦,而是在訴,控訴亂世,傾訴心志。顫抖的聲音從肺腑間迸出,表演的最高境界莫過于此,不是在“演”,而是生活,而是靈魂共振。

「金石錄後序」裡,李清照并沒有寫一路上的颠沛之苦,隻是如實羅列了一連串的地名:“到台,台守已遁。之剡,出陸,又棄衣被。走黃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時駐跸章安,從禦舟海道之溫,又之越。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衢。紹興辛亥春三月,複赴越,壬子,又赴杭。”想到文天祥在「指南錄後序」中也有這樣的地名羅列,不同的是,文天祥在羅列了一連串地名之後忍不住慨歎:“境界危惡,層見錯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金石錄後序」行文克制,不寫“境界危惡”,也沒寫“痛何如哉”,但一路上的倉皇與狼狽,可想而知。節目以一場狂風暴雨将這“非人世所堪”的“危惡”與“痛”具像化,風雨侵襲,驚濤駭浪,李清照在颠簸的船艙裡拼死護着文物,低吟着“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在這朝不慮夕的亂世,她又何嘗不是巨浪滔天中颠簸浮沉的一葉扁舟?我不知道,也暫時無暇去考證在台州、剡州、溫州、越州、杭州之間輾轉流離的李清照是否确實曾低吟過李白的「行路難」,唯一可确證的是,“九萬裡風鵬正舉”化自李白“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裡”。但我想,這一幕折射出的,是中華民族自古傳承至今的士人風骨,不怨天,不尤人,越是艱險,越是奮發,“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挂雲帆濟滄海”。編劇與演員的共同努力,挖掘出了李清照的文人風骨、志士精神。

“九萬裡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如蒙曼老師所言,國破家亡之際,一個孀婦,自比為大鵬鳥,這是怎樣的精神,又是怎樣的生命力!萬茜的演繹迸發出的,便是這樣一股不屈的、激昂的力量——直指蒼穹,厲聲疾呼,發出椎心泣血的怒吼,風休住,風休住,她這一葉搖搖晃晃的扁舟,要乘風而上,在絕境中沖撞出一條生路!

「投翰林學士綦崇禮啟」是一篇乍讀之下會覺得不太友好的文章,因為裡面堆疊了太多典故,幾乎一句一典,但其實它陳說的内容很簡單:追叙自己再嫁之後的不幸遭遇,同時剖白心迹、自陳心志。

在這篇文章裡,李清照寫到了張汝舟對她“遂肆欺淩,日加毆擊”,卻并沒有以弱者身份自居,大肆渲染張汝舟的暴戾與狠虐,隻連用兩個典故輕描淡寫地帶過“可念劉伶之肋,難勝石勒之拳”。劉伶是魏晉名士,“竹林七賢”之一,他曾與人争執,對方怒極要打他,他徐徐道:“我瘦得像雞肋,不足以使你的拳頭舒服。”對方笑而住手。石勒,後趙開國皇帝,然出身低微,他幼時與鄰居為争奪麻池而相互毆打,在稱帝之後,召故鄉老友相聚,并在宴會上對鄰居戲谑道:“孤往日厭卿老拳,卿亦飽孤毒手。”李清照将施虐者比作粗野低賤的莽夫石勒,卻自比為從容不迫的名士劉伶,氣力“難勝”,但精神上卻是藐視、是輕蔑。她當然是勝利者,不論是在面對苦難的心志上,還是在面對強權的氣節上。

與這篇文章一樣,節目并沒有聚焦于張汝舟的施暴與李清照的受虐。在萬茜一聲聲擲地有聲的質問中,張汝舟啞口無言,無從反駁,隻能虛張聲勢地斥罵,漸漸虛弱,也漸漸坍塌,而李清照,一個大寫的、獨立的、堅貞的人卻從泥淖中堂堂正正地立了起來。萬茜這一場演得收斂,面色波瀾不驚,姿态不卑不亢,語氣冷淡疏離,而我在這一瞬間忽然明白,為什麼李清照在「投翰林學士綦崇禮啟」陳說自己的不幸時會堆疊了如此繁複的典故,這些文绉绉的、言簡意赅的字句,既是對暴力的消解,也是對苦難的淨化。

「投翰林學士綦崇禮啟」用典之密,令我聯想到千百年前的西漢另一封自陳心志的書信,很巧,它的作者也是一位身陷囹圄的士大夫——司馬遷。在寫給好友任安的書信裡,司馬遷連用若幹典故,從周文王到孔子,從屈原到左丘明,從孫膑到呂不韋再到韓非子,極力論證“隐忍苟活”“發憤著書”的合理性,也試圖從“困厄而作”的古代先賢處汲取精神力量,淨化身受極刑的屈辱,超脫“腸一日而九回”的痛苦。含垢忍辱的司馬遷死在了獄中,活下來的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太史公,他不再企圖曼辭自飾,不再期許被理解、被認同、被接納,他告訴好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他将著成史傳,藏之名山,傳之後世,是非功過待後人蓋棺定論。

我想,當編劇為李清照寫下“清者自清,自有後人來評說我李清照”這句台詞的時候,或許也想到了千百年前的太史公。士人面對下作卑劣的小人,面對冤屈、羞辱與苦難,不論選擇“以死明志”還是選擇“隐忍苟活”,永遠挺直腰杆,永遠不低頭。

李清照不是棄婦,也不是怨婦,向綦學士“修書自陳”時不曾沉溺于自己的不幸中哭啼悲訴,相反,她是清醒的,也是理性的。她用“忍以桑榆之晚節,配茲驵儈之下才”來形容自己這段失敗的婚姻。“桑榆”出自「淮南子」(“日西垂,景在樹端,謂之桑榆”),意為日暮,寓意人生暮年,是文人習用意象,王勃有“東隅已逝,桑榆非晚”,劉禹錫有“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當用它來比垂暮之年時,非但沒有頹喪衰敗之氣,反而自有一股“老骥伏枥,志在千裡”的壯麗。“晚節”意為晚年堅守的氣節操守,這是李清照終其一生所珍視、所固守的。“桑榆之晚節”一則顯出昂揚的壯志,二則顯出高潔的心志,這便是李清照的自比,即使被“日加毆擊”“被桎梏”“居囹圄”,也不曾自輕自賤。她對自己有清醒的認知,正如她在給綦學士的這封書信末尾所寫到的:“高鵬尺鷃,本異升沉;火鼠冰蠶,難同嗜好……再見江山,依舊一瓶一缽;重歸畎畝,更須三沐三薰。”即使“零落成泥碾作塵”,淪落至斯,她仍然自比乘風而上的鵬鳥,仍能向世人坦然相告:當我再次出現在你們面前時,我仍然是我,我仍然是安貧樂道、清心雲遊的李清照。

與“桑榆”這一意象形成強烈反差的是“驵儈”,“驵儈”是市場上的牲畜交易的掮客,掮客又稱牙人、牙子,是買賣交易的中介商,被成為“商人中的商人”,在“重農抑商”的封建社會,其社會地位可想而知。民間有俗語“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意指車夫、船夫、店家、腳夫、牙子這五種職業的人常有欺詐行為,最可惡。而文人士大夫階層尤其輕視掮客,因其“汲汲營營”有辱斯文。“掮客”一職,已屬下賤,何況是進行牲畜交易的掮客?李清照以“驵儈”比張汝舟,痛斥他在這段婚姻中的“貪”與“騙”。“桑榆”與“驵儈”的并置,是文人雅士與市井無賴的碰撞,是陰差陽錯,也是荒誕不經。

李清照罵張汝舟罵得痛快,卻也沒放過自己。“忍以配茲”是自問、自悔,更是自省:珍視氣節甚于性命的自己,何以“信彼如簧之說,惑茲似錦之言”?何以倉促錯嫁,以至于含冤受辱,玷污氣節?“内省”是儒士的修身之道,也是儒士的精神底色,人隻有“吾日三省吾身”,才能成仁取義,才能成為孔子所謂“君子”,孟子所謂“士大夫”。節目裡,面對前來探監的侍婢,李清照自陳其過,萬茜把台詞念得字字千鈞:“是我識錯了人,我的錯,我得改,我認了,但要我向蠅營狗苟的小人低頭,絕不可能!”

「聲聲慢·尋尋覓覓」聲韻和諧,是适于誦讀的名篇,很多人誦讀此篇,在吟誦“尋尋覓覓,冷冷清清”的時候,會想當然地處理成“悲從中來”,隻恨不能吞聲飲泣甚至泣不成聲。而萬茜的處理,是我未曾想過的方式,與李清照的用典一樣,是“消解”,也是“淨化”。牢獄中的李清照,在一個乍暖還寒的日子裡,喝下三杯兩盞淡酒,想着将要到來的春天,想着即将北歸的鴻雁,想着再也回不去北方的自己,想着世人的冷眼與謗議,想着自己的“錯”與“不錯”,五味雜陳,情緒層層堆疊,終于輕笑着開了口。

笑是嘲笑,嘲自己尋而又覓,卻錯眼識人,淪落至此。笑是苦笑,歎自己淹留異鄉,命途多舛,物是人非。“怎一個愁字了得”一聲淡淡的歎息,戛然而止,言有盡,意無窮,痛到極緻,卻仍然自持——這是文士的尊嚴、風度與傲骨。

這一幕的打光極好。一束光線從監室的天窗打下來,落在演員的臉龐上,映襯出明淨的雙眸,也勾勒出單薄卻倔犟的側影,光影交錯,明暗對比,隻有她在光裡,隻有她永遠在光裡。

“死日然後是非乃定”,然而,一代又一代的人,其實是按照自己的想象來重塑李清照的形象。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大宋詞人傳」李清照出獄後泛舟湖上這一幕,是在糾正、也是在颠覆我們對于李清照的既有認知。

美國學者艾朗諾在「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中,梳理了從南宋到當代世人對李清照的批評與闡釋。南宋時人并沒有因為「投翰林學士綦崇禮啟」這封自陳心志的書信而對李清照改觀,相反,“忍以桑榆之晚景,配茲驵儈之下才”這句話流傳出去,“傳者無不笑之”(「苕溪漁隐叢話」)。由此,便為李清照的晚年定下了孤苦無依、孤獨無告的蕭疏、凄涼的調子,人們想象她生命餘下的二十年被社會排擠為“邊緣人”,身份尴尬、貧困潦倒、流離失所。但艾朗諾對此不能苟同,他考證李清照晚年居住在臨安,積極于社會活動。學者黃曉丹在「九詩心」裡更以文學化的語言描述了李清照并不蕭疏的晚景:“她淡出了人們的視野……此後她來去無蹤,穿行于宮廷與民間,看起來遊刃有餘,她曾在南方荒村的燈下痛快地博弈,也将數首帖子詞送入後宮;曾帶着米芾的手稿拜見已是高官的米友仁(米芾之子),也運作成功,将「金石錄」進獻朝廷,得到刊刻。”

至于為何南宋時人會把李清照的晚年渲染得如此凄楚、悲慘,艾朗諾以為,這是因為書寫曆史的男性不能接受孀婦在選擇再嫁——所托非人——憤而和離——舉告丈夫——身陷囹圄這一連串的匪夷所思的苦難之後,還能夠保持名望,繼續在上流社會活動,這令他們頗為不安。在他們眼裡,這樣一位女子,餘生理應活在不幸與屈辱中,作為有違婦德的報應。于是他們在他們的曆史書寫中捏造了李清照的後半生,并一代一代地流傳了下去。

「大宋詞人傳」為這段曆史正名。夕陽下,李清照斜坐蘭舟,泛舟湖上,一人、一舟、一觞一詠,她撐過了生命的至暗時刻,也挺過了人生最險惡的風暴,再沒有什麼能夠牽絆她、拖累她、擊垮她。鵬鳥已飛至九萬裡的長空,抵達蓬蒿間的尺鷃所不能企及的高度。張汝舟之類小人如何卑劣,時人是“褒獎大義”還是謾罵唾棄,她已渾不在意,她在乎的,是“陽光正好”,是“緣溪而行”,是“散發弄扁舟”。

風是自由的,她也是。

從明清到近代,世人對李清照的評價出現了兩極化的割裂。一方面,文人學士認可李清照的才華,極力推崇她為“婉約詞宗”;另一方面,李清照再嫁、和離、舉告與下獄的經曆,無一不挑戰着他們内心根深蒂固的禮教觀念。世人不能容忍“婉約詞宗”是這樣“寡婦失節”“私德有虧”的形象,于是,明清學者極力想要證實「投翰林學士綦崇禮啟」是後人穿鑿附會的僞作,他們為李清照想象出了另一種人生:生前丈夫早逝,餘生守寡,孤苦寂寞;死後名聲被居心叵測的小人出于嫉妒或其他目的大肆污蔑,以訛傳訛連續幾個世紀。

及至近代,民國學者除了全盤接納并承續了明清學者“否認再嫁”“小人污蔑”的說法之外,又演繹出一套說法:他們贊美李清照的才華,但同時也認為,李清照的文學成就緣由她的丈夫,因為她所有的文學作品都是為她的丈夫而寫,所傾訴的,全都是對丈夫的依戀。“她寫了,但她接受了别人的幫助”,這令我想到美國學者拉斯的「如何抑止女性寫作」,在這本著作裡,作者羅列了文學界漠視、否認女性寫作的種種态度與觀念。其實時至今日,這種漠視、否認的态度與觀念仍然在以一種隐秘的方式延續,比如,今人給李清照打上的“嗜酒”與“好賭”的标簽。這兩個博人耳目的标簽,強行将人們對詞人創作、文人風骨、士人品性的關注轉向私人生活——“她的學養被有意識地忘卻,而醜聞卻被有意識地記載。”“醜聞”換成“轶聞”,或許更加合适。

較之有門檻的生平考證與文本細讀,轶聞野史更接近于世人庸常的生活,也更易于為世人所接受。于是,李清照詞作中“酒”的風雅意象,被斷章取義為“性嗜酒”,而晚年撰寫的「打馬圖經序」,也被簡單地誤讀為“性好賭”:

慧即通,通即無所不達;專即精,精即無所不妙。故庖丁之解牛,郢人之運斤,師曠之聽,離婁之視,大至于堯、舜之仁,桀、纣之惡,小至于擲豆起蠅,巾角拂棋,皆臻至理者何?妙而已。後世之人,不惟學聖人之道,不至聖處。雖嬉戲之事,亦得其依稀仿佛而遂止者多矣。夫博者無他,争先術耳,故專者能之。予性喜博,凡所謂博者皆耽之,晝夜每忘寝食。但平生随多寡未嘗不進者何?精而已。

誠然,李清照在此文中坦承自己“性喜博”,但此“博”并不是今人想當然以為的“賭博”,更不是以訛傳訛的“打麻将”。李清照所謂的“博”是一種名為“打馬”的棋類遊戲,近于後世的圍棋或象棋,其法如今已不傳,但經學者考證,這應該是一種講究智巧的遊戲,主要流行于宋代上流社會,是“博弈之上流,閨房之雅戲”。

李清照自稱為博戲廢寝忘食,每博必赢,但意卻不全在娛樂消遣。藉由“打馬”之戲,她開始闡發道理:為何我每博必赢?因為我專精于此。何為“專精”?“專”為專心,“精”為精深。對待世間萬事,人若專心,便能精深,造詣若能精深,便可探知個中奧妙。

接下來,李清照以一連串的古事來論證:庖丁“目無全牛”“遊刃有餘”把宰殺牲畜變為一門兼具視覺之美與聽覺之美的藝術,郢人“運斤成風”,能用斧頭精準地削去他人鼻端的一星污迹而不傷人肌骨,師曠聽音能辨吉兇,離婁目力能在百步之外見秋毫之末,這些匠人、奇人,皆因“專精”而臻于至善至美的境界。推而廣之,聖人之道也是如此。事理闡發至此,話鋒一轉,開始批判時世,世人不止對聖人之道不能“專精”,連嬉戲之事也隻浮光掠影,淺嘗辄止。博戲若想取勝,必須有“争先”的心志,有了“争先”的心志,才能“專精”。

故而,“性喜博”隻是個引子,李清照想引出的,是對時人“不專精,不争先”的批判。因為“不專精”,兵事節節敗退,因為“不争先”,朝廷偏安一隅。如學者艾朗諾所言,李清照身為女子,在當時隻被允許寫作“打馬”這樣的閨閣雅戲,但她心志不止于此,她仍然希望建言,希望議政,雖不能慷慨陳詞,卻可以“微言大義”,借“打馬”的由頭,暗諷國事,指涉政治。

在「打馬賦」中,李清照把這種心志抒發得更為直白:“佛狸定見卯年死,貴賤紛紛尚流徙,滿眼骅骝雜騄駬,時危安得真緻此?木蘭橫戈好女子,老矣誰能志千裡,但願相将過淮水。”“佛狸”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的小名,此處借指異族侵略者,“胡騎飲江水,佛狸殁卯年”則是劉宋時江南一帶流傳的童謠,以怨毒的口吻唾罵長驅直入的鮮卑鐵騎,李清照化用其意,憤恨地詛咒金人。“骅骝”“騄駬”均為駿馬之名,李清照從打馬圖上的棋子聯想到現實中的人才,以此作比,直指南宋時局正如一盤“打馬”棋局,隻有善于驅遣、調動人才,才能扭轉局勢,轉危為安,暗諷南宋統治者用人不察。“木蘭橫戈”下三句,更是剖白心迹,希望能夠渡過淮水,回到故鄉。北望中原,收複失地,抗金殺敵,其志絕不在小!學者陳祖美評「打馬賦」:“‘賦’作為一種文體,其特點和表現手法是:通過鋪陳文采,來描繪事物,抒寫情志。李清照之所以把‘打馬’這種遊戲鋪陳得淋漓盡緻,目的是為了抒寫她的愛國情志。她在賦中大寫駕馭千軍萬馬的各種‘用兵’之策,又通過引經據典和許多寄意尚武的事例,一方面生動地說明了‘博弈之事’有益無害,另一方面還把此道與德義、專誠、謹慎、鎮定以及助人、克敵等等優秀品格和奇功殊勳等聯系起來。這雖然是一種‘紙上談兵’,但說明作者絕不是單純為消遣而‘打馬’,而是借這一‘深閨雅戲’,宛轉曲折地表達禦敵複國之望。”

由此可知,李清照所“專精”的“打馬”,并不是今人所謂的“麻将”,更與賭博毫無幹系。很可惜,關于李清照與她晚年所編撰的這一卷「打馬圖經」,在節目裡并沒有得以呈現。

在「打馬圖經序」中,李清照還宕開一筆,交代了編撰「打馬圖經」時江浙社會狀況,當時金人大舉入侵,“江浙之人,自東走西,自北走南,居山林者謀入城市,居城市者謀入山林”,六神無主,惶惶然不可終日。李清照從臨安溯流而下,曆險灘,暫居金華,安頓下來之後,便開始研習博弈之術。她考證了當時社會上流傳的打馬方式及演變過程,得出的結論是,在宋徽宗宣和年間,有人将世面上流傳的“關西馬”“依經馬”兩種打馬方式“參雜加減”,摒棄了打馬憑規則、憑圖譜、憑智巧的傳統理念,增添了運氣成分,形成了名為“宣和馬”的打馬方式。李清照批評“宣和馬”是“古意盡矣”并聲稱“餘獨愛‘依經馬’”,在憑運氣去“賭”與憑智謀去“博”之間,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這也足以作證,她的“性喜博”根本不是好賭博。

「打馬圖經序」裡交代了編撰目的:“不獨施之博徒,實足贻諸好事,使千萬世後知命辭打馬,始自易安居士也。”「打馬圖經」的編撰,不僅僅為了博弈之徒,更為了“好事者”,由此反觀前文所批評的“宣和馬”,便有了别樣的意義。當時的南宋朝廷,偏安一隅,僥幸偷安,豈不也是憑運氣去“賭”?在「打馬賦」與「打馬圖經命辭」中,我們得以一窺李清照所闡釋的打馬技巧,她認為行馬受阻時要養精蓄銳,伺機而動,要随機應變,出奇制勝,要知機先退,驅馳有度,要未雨綢缪,以備不虞,這些既是轉敗為勝的遊戲策略,也是困境求生的戰術謀略,李清照之格局、之眼界、之胸襟,可見一斑。

今人究竟是懷着一種怎樣的心态,把李清照污名化為“酒鬼”“賭徒”?或許,是我們這個時代缺乏對崇高精神的信仰。庸碌之輩與庸碌之輩惺惺相惜,臭味相投,拉低整個社會價值觀念的底線。文化節目的意義,便在于重拾信仰,重塑精神。

節目在萬茜吟唱的「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中結束,忽然覺得,這首詞,正正是李清照一生的谶言。“不知歸路”是北人的家國之痛,“争渡”則是一生的精神底色。“誤入藕花深處”一句,萬茜的咬字極為獨特,由輕忽到笃沉,由虛入實,令我想到李清照與趙明誠二人年輕時四處搜羅金石書冊的癡狂,亂花漸欲,目眩神迷,而在「金石錄後序」中,人到中年,經受離喪之痛的李清照也在反思,最終悟出“人亡弓,人得之”“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的道理。她曾極力地占有過,執著地守護過,也曾無奈地抛舍過、失去過,而如今,一切已成過眼雲煙,能抓得住的,隻有當下正好的陽光,以及一場盼望已久的泛舟。

興盡而歸,“驚起”時人,驚服後人,李清照,自待評說。

最後,再次誇誇萬茜。李清照不容易演繹,以零散的、孤立的片段呈現的李清照更不容易演繹,倘若沒有深入内心、深入靈魂,便很容易浮于表面。浮沉在歲月長河中的曆史人物被一代又一代的後人想象并重塑,隻是又有幾人能撥開曆史的風塵、越過時空的阻隔,與他們共鳴、共振?知音希求,但對于李清照而言,「大宋詞人傳」是,萬茜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