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頭:本影評初發于奧吧,後來搬運在了微博,經過朋友的鼓勵後重新搬運至豆瓣。現在基本算是寫完了于是搬運來微博。超級超級長,希望點開的每一個人都能耐心看完。

其實塔爾在我眼裡一直是部女性主義的電影。同時,也是當下極為罕見的人物驅動而非任務驅動型電影,其電影美學和表現手法也十分完美。比起奧系作品,它更“歐洲”,更微妙,也更狡黠。

莉迪亞塔爾這個人物,其實是一個悲劇的景觀。她身上凝聚了最尖銳的幾種矛盾:性别,權力,還有階級。

于我而言,Lydia的存在即是對父權制的控訴:

被男權社會毀滅又重新塑造,然後再被男權丢出去當做被犧牲的炮灰,從權力所有者中被掃地出門,所有人還認為她是男權的守護者/踐行者所以活該被千夫所指。

她的不幸有很多個方面,但最核心的不幸還是她是個女人。

圍繞塔爾的主題,大概分為如下幾個部分:power問題、gender與feminism角度的解讀、藝術與道德的關系,以及cancel culture&social media 時代的荒謬性,還有人物的分析。

全篇分析建立的基礎:這是一個塔爾視角的電影。我們所不知道的、電影所模糊的一切,是塔爾自己不願意回憶或者不願意提及的。我們看到的一切是塔爾的态度。

在正式的影評開始之前,不如先點明塔爾身份的兩面性:

Lydia Tár,電影裡的天才明星指揮家,公開出櫃的蕾絲,行事出格但潇灑,住在極其豪華的大公寓裡,家裡收藏了衆多DG的黑膠(對不起關注點偏了,但DG的黑膠真的貴所以有必要一說),還有個小公寓用來創作;

同樣是Lydia Tár,和哥哥Antony在紐約Staten Island長大,住在工人家庭的小房子裡,父親是移民米國的匈牙利人,塔爾本人算是二代東歐移民,而在她上學期間父親便早早離世,使得她早早開始postgraduate的學習進程,也早早開始掙錢。

被評論的朋友提醒了Lydia的出生地之後我又去查了點資料…這地方是紐約州的自治市,沒接入紐約州地鐵的,簡直可以說是一塊飛地。比較原始,人口很少,共和黨票倉,被稱為自由主義裡的保守堡壘。嗯……怪不得Lydia會走。

沒有辦法指責她攫取power和她龐大的野心,若非如此,她終了一生都走不到她現在所達到的、一半的高度,收入恐怕更會寥寥無幾,以至甚至可能要靠哥哥接濟(考慮到古典樂現在窄小的受衆...嗯)。

首先來讨論的是權力問題。毫無疑問,電影裡核心的權力人物是Lydia Tár,但是電影所探讨的真的不隻是塔爾這個角色是如何被權力所異化而堕落進而墜落的。這是一部關于權力結構的電影:樂團既德先生又不德先生,塔爾既獨斷專行又屢遭桎梏,周遭的所有人不動聲色從權力中獲益,推着塔爾去做某些事情,而又絕對無辜的全身而退。電影當中有提到,樂團是有民主會議來決斷一個人的任命和去留的;包括對應選拔樂手的考核,也是由樂團裡幾位比較重要的首席和指揮共同完成(Sharon應該是樂團首席,Knut大約是樂團副首席,他們一個負責弦樂一個負責管樂),但是塔爾利用自己的權力在一定程度上擾亂了民主(私底下的溝通甚至威脅等等)。獨斷專行真的是塔爾所能做到的嗎?或者說,她真的是大帝式的人物,在樂團裡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威?當然不是。她的權力是董事會給予的,她的生活也由董事會負責。她的職業形象也要對此負責,當然,董事會給予她的尺度非常寬泛罷了。她的權力abuse是為身邊所有人所默許的,當處在漩渦中心的權力人物倒塌,沒有人是無辜的。董事會,還有基金會的捐助者Kaplan(就是被推下指揮台還踢了幾腳那哥們兒),所有人都知道Lydia在做什麼。樂團的樂手知道Lydia在做什麼。但董事會需要Lydia的才華,基金會的捐助者需要從Lydia這裡得到一些她指揮技巧的傳授,所以他們默許這一切發生。

在這裡要科普一個概念(這在電影裡隻是通過一些很細小的細節展現的...)——樂團首席。樂團首席指的并不是首席指揮;在通常情況下,常任樂團首席是樂團的首席小提琴手。在電影裡,擔任這個職務的恰恰是Lydia的妻子,Sharon。Sharon是優秀的小提琴手,不然絕不足以服衆。樂團首席這個職務特殊在哪裡?特殊在,這個職務在樂團裡幾乎與指揮平起平坐。每次演出出場時,她都是在整個樂團成員上場之後,才走上舞台;演出前還要負責給樂隊調音;每次演出都得以坐在離指揮最近的位置;指揮在上場和退場時,還要跟她握手。樂團首席也是指揮與樂團間的交流媒介,對于樂團來說,樂團首席的權威和重要性甚至更甚于指揮。很多情況下樂團首席甚至會替代指揮,尤其是如果指揮表現得不好或者忘記樂譜的時候。Sharon是這個角色,其實也就意味着作為Lydia的身邊人,她也同樣默許Lydia濫用權力,并且從她的權力之中獲益。就好像Sharon讓Lydia去處理女兒被racist歧視的那場戲,Sharon什麼也沒說,她隻是陳述事實,而塔爾就直接去威脅那個孩子,從源頭上解決了問題。Sharon不知道塔爾是怎麼解決的;她也沒必要知道。她隻需要讓塔爾解決問題就行了,手段與她無關,她是無辜的。

Francesca替塔爾做很多事,以試圖獲得助理指揮的職位,進而成為塔爾那樣的人的機會。作為塔爾的個人助理,她對塔爾的崇拜和默許同樣是權力濫用的幫兇。電影似乎将大部分尖銳的矛盾都指向塔爾個人身上,但是,在電影的群像呈現裡,在塔爾出事之後急匆匆開掉她與她撇清關系的董事會,明明自己和女孩不清不楚卻替代塔爾站上指揮台的Kaplan,看似無辜的海王受害者+維護家庭的Sharon,背叛塔爾的Francesca,所有人都默許甚至推動站在權力中心那個人去濫用手中的一切,最後旁觀她的毀滅,自己全身而退。塔爾的微妙就微妙在這裡:它憑借細節點明這其中的每一個人都是知情的,都不無辜,但他們這種高超的隐身術讓輿論永遠不至于沾染自身。

至于為什麼塔爾會那麼容易權力濫用,這跟她的職業很有關系。這也是電影設計在古典樂界發生很棒的一個點:指揮,确實是開始時間那個人。在觀衆和樂手都屏息凝神等待指揮揮下指揮棒的那幾秒内,站在指揮台上的人的感覺确實無限接近于神。這種感覺太容易讓人膨脹了。這個人設建立在指揮家的職業身上,太合理了。

第二個主題是從gender和feminism的角度來解讀。

Gender的角度有很多人說塔爾性别認同是男性。但是Cate在電影裡穿了快三個小時的女式襯衫,頂着一頭中長發偶爾紮個馬尾演了快三個小時指揮家,也沒束胸或者幹什麼别的,她本人的性别認同肯定是女性,隻是在行事作風上顯得更加男性化。這種男性化可以有很多解釋。

Tár當然是女性,原因其實很簡單:她在interview裡說的話和她對自己老師舉的例子的反駁,還有對olga的女權主義表達的寬容。她有女性意識,隻是并非是以大多人所熟知的方式。

她那段開頭的采訪其實表現得很明顯。在對方問她是否認為有一天古典音樂界會不再以性别區分的時候,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我認為确實奇怪有人會在“大師”這個詞上區分男女,畢竟沒有在宇航員這個詞上區分男女。不同的人會對這句話有不同的解讀,我個人覺得她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一是在弱化别人眼裡自己的“女性”性别身份的與衆不同,二也同樣讀出一股憤懑,這種憤懑是對這個問題,對女性在古典樂界遭遇的區别對待,也是對自己的,而這股憤懑的存在其實也是Tár女性主體意識作祟的緣故。畢竟,男性可不會被問到這個問題。

塔爾的男性化其實也是合理的。她出身底層,想爬到這個位置,一個“美女鋼琴家”是絕對不行的。那麼就把第二性征遮掩起來,性取向顯露出來,對自身的“去性别化”是唯一的向上攀爬的手段。她的成長過程中的父權環境,古典樂界現狀已不必贅述,塔爾被父權個體引領也保護(師從伯恩斯坦),自然會成為這一邏輯和規則的下一個維護者。

我個人認為,她想讓基金會也扶助男學生的原因在于:她已經快要封神了,at her peak。在這個古典音樂界裡,在她成為一顆恒星之後,性别的強存在感于她是藩籬,是阻礙,而非特色或者助力。她在試圖擺脫自己被性别界定的身份;在這方面的表現上來看,塔爾是厭女的,但她的厭女由大社會塑造而成。

除去她對自身身份的厭惡之外,塔爾很讨厭老白男,其實。

“Where ANDRIS DAVIS, 82, is known and still feels like a big deal. The walls adorned with framed B&W photos of famous dead people. Other than Marlene Deitrich, nearly all are white males of classical music. Among the Furtwängler and Karajan, Tár hates the place, and pokes at a salad while listening to old man stories, hoping she never becomes such a creature. (82歲的安德裡斯 •戴維斯(ANDRIS DAVIS)在這裡至今為人所知。牆上裝飾着黑白照片,照片上都是死去的名人。除了 Marlene Deitrich,幾乎所有人都是古典音樂的白人男性。在他們中間,富特文格勒和卡拉揚,塔爾讨厭這個地方,一邊聽着老人的故事,一邊撥弄着沙拉,希望她永遠不要變成這樣的生物。)”

如上是劇本裡的原話。塔爾讨厭這個“幾乎所有照片都是古典音樂界白人男性”的地方。再考慮到先前電影剛開場時塔爾接受采訪時順暢地一口說出的女指揮的名字和對她們生平的了解(雖然塔爾堅持說我覺得現在性别歧視的事情在進步),我個人認為塔爾的女性意識其實是全然覺醒,隻是被她強行壓制的。對女性指揮家的了解、對女性樂手的關注,怎麼不算是女性意識覺醒的表現呢?

說句題外話。塔爾的人設參考的應該是電影裡所說的她的老師,倫納德·伯恩斯坦。

伯恩斯坦這個人嘛,給,????放縱,還跟人形婚有個女兒,但是是偉大的指揮家和教育家,學生幾乎都成了執棒世界各大樂團的首席指揮。性轉版本的伯恩斯坦大約就是塔爾。在相關的記載裡沒有關于他有沒有騷擾樂手的記錄,不過如果有的話,他的風評也不是現在這樣了。

塔爾在電影裡吐槽“手舉得太高”的指揮家MTT,麥可·提爾森·湯瑪斯,是伯恩斯坦的學生,同樣是給,并且是公開come out的那種。之前電影陷入的“原型風波”裡的女指揮家,Marin Alsop,也是伯恩斯坦的學生,是Les。

接着可以讨論一下電影當中對于**結構的展現。

個人覺得,電影當中最具有女性主義特點也是最有控訴力度的一句台詞其實出自塔爾之口,就是那句,“你不會把被指控性行為不檢點等同于Nazi分子吧?”

這裡就不得不提到富特文格勒了。富特文格勒很長一段時間内一直反Nazi為此遭到過解職,但1942年,他為希特勒生日指揮了《貝多芬第九交響曲》,從此飽受诟病,也因此在戰後被禁演過一段時間。後來他“去納粹化”了,經過盟軍的審查批準,恢複了正常演出。

塔爾在電影裡的經曆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富特文格勒的翻版:有錯,但又罪不至此;被西方古典樂界拒絕,但又另覓他法在下裡巴人的地方找到了演出的機會。

但,這裡有一個巨大的區别:富特文格勒被指控的,可是二戰剛剛結束時最嚴重的納粹化指控啊。

而塔爾被指控的,呃,或許可以算是,某種沒有實錘的metoo翻版?畢竟所謂“用前途引誘他人發生關系,不發生就斷了前途”沒有實錘…被她斷了前途的Krista應該其實和她睡了…而她對Olga的提拔也從來沒“引誘”過…

這二者的嚴重程度從根本上就是不同的,但塔爾的結局比富特文格勒還要慘。

男性指揮家被指控為Nazi,等同于女性指揮家被指控性行為不檢點——這句台詞幾乎把女性的困境扔到觀衆臉上了。權力的最高位真的是塔爾所以為的無性别化的嗎?其實不是,父權無處不在。

電影當中還有兩處微妙的情節設計。第一處出現在電影開頭不久,塔爾和Kaplan吃飯那場戲。那場戲裡塔爾發現有人一直盯着他們這一桌,她以為是盯她的(應該也确實是),對此表現出極為明顯的焦慮,這應該算是男性對美麗女性的一種“異樣的關注”。冷峻中性如塔爾,也逃不過被凝視。

第二處出現在塔爾去泰國之後。她去拿藥的時候穿過了一個出租車站之類的地方,站在兩旁的泰國男人沖她吹下流的口哨,起哄,在她走進去之後還湊近玻璃盯着她看。這裡是太明顯不過的将塔爾當作“性客體”的刻畫了,哪怕是如此中性化如此冷峻如此遮掩自身性别特征的女性,都逃不過被人當作“性客體”的命運惹。

還有個戲我想額外提及惹。就是紐約郵報發了篇文章說塔爾“利益交換”之後董事會去找塔爾聊的那場戲。那場戲裡塔爾的強自鎮定和神經兮兮的程度,還有不斷逼問塔爾的男性董事會成員所帶來的壓迫感,讓人感覺很像某種沒什麼人情味的聽rape案報案的警察。他不停地逼問塔爾理由和證據,但是又對塔爾說出來的事情不屑一顧,迅速轉入下一個話題——總之,要麼就是暗示塔爾沒證據,要麼就是質疑塔爾“為什麼沒有怎麼怎麼做”。很有壓迫感的一場戲,個人認為把提問的人性别角色設定為男性是很微妙的,因為塔爾幾乎是一部女性群像電影。而這個男性角色的出現,是第一個真正“壓迫”到塔爾的。

第二個問題終于聊完了!可以看第三個問題了:藝術與人品。這個問題算是塔爾這部電影比較深的層次的核心問題惹。

當然這個問題從波蘭斯基開始就已經被所有人讨論濫了,各執己見,讨論也得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有一點是電影想要抨擊的,也是我确實很想吐槽的,就是對一個人人品的審判已經走偏得太極端了。電影裡那個學生,Max,說自己是有色人種泛性戀者所以不能接受厭女的巴赫的作品,真是聽得我滿頭問号。你一個古典音樂的學生,不聽巴赫,跟自斷雙臂有什麼區别。何況你拿現在這審判标準去審判巴赫,拿當朝的劍斬前朝的官,是在進行什麼行為藝術嗎?

不怪Lydia大吃一驚覺得這學生這觀念必須得糾正。你按照這個标準去審判作曲家,巴赫和貝多芬是逃不過厭女這頂帽子的,柴可夫斯基則是給子騙婚的代表人物,瓦格納作為民粹主義的代表+希特勒偏愛的作曲家被拖出去槍斃十次都不夠。别的作曲家就不列舉了,這幾位算是最赫赫有名的幾個。終身被各種條條框框約束的作曲家肖斯塔科維奇好像沒什麼可審判的,但他一直被蘇聯的種種約束,以至于悶悶不樂,最後自己給自己寫了挽歌(肖斯塔科維奇第八弦樂四重奏);而現在的這種審判和約束,是人們自己施加給自己的,甚至不需要一個強有力的machine或者mechanism。

塔爾本人就是藝術不能與人品挂鈎的絕佳例子,當然她的老師也是。不過,塔爾的黯然隕落或許也意味着,這個讨論在當下的社會裡,可能已經沒有留存的空間了。

最後一個問題,終于來到cancel culture和社交媒體時代的荒謬性了。

電影裡擊倒塔爾的短視頻是經過剪輯後被刻意誤讀的。不過很明顯,它在社交媒體上病毒式傳播,沒人願意,或者想要,去深究這個場景究竟是怎樣的,所有人隻看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一個中産階級手握權力的白女霸淩有色人種學生——于是一哄而上給塔爾判了死刑。Cancel culture的荒謬和over party的泛濫已經不必多說,但,一個東西的泛濫,本質就是消解了其嚴重性。被cancel被開over party的人一天比一天不以為意,相關的輿論影響力持續的時間越來越短。

社交媒體時代的荒謬在于被身份限制的畫地為牢,和虛假信息的迅速傳播。這部電影給我們樹了一個靶子Max來讓所有人打。雖然Max過于标志性以至于顯得有些刻意的虛假了,但這個角色身上是無數Z世代的縮影。至于被身份限制的畫地為牢,其實就是identity comes first的語境。過于沉迷identity politics隻會讓人無法接觸到截然不同的觀點,從而固步自封。

景觀化的讨論到這裡就終于結束了。純社科的東西叨叨了這麼久感覺也很神奇。接下來進入人物分析部分。

一個小背景補充:塔爾所采風的那個原始部落,是個很特殊的部落。

根據《國際土著組織白皮書》,這個部落的權力結構/zz結構是極其特殊的,它在宗教上也是很特殊的。

首先來說權力結構吧。這個種族的部落其實是允許男性女性一起參與決策的;但是,這個部落一般認為,屬于女性的權力範圍是“家”,因此部分男性是不允許自己的伴侶參與對應決策的;或者,不幹涉女性是否參與,但會要求女性就算要去參加決策大會,也要完成當天的家務。因此,秘魯該部落的女性參與決策的人數很少。

但這個種族部落并非男性至上。

正相反,他們的文化裡,結婚之後男性應該搬到女性家中與女性的父母一起生活;生子之後與父母分家的時候,也必須将新家修築的位置靠近女方父母。從這個角度來講,它其實是一種“母系”的社會版圖。

此外,該部落更重視出生的女嬰而非男嬰,但這種重視的原因是:有了女嬰,女嬰的父母才能有sons-in-law。

然後來說宗教。

這個種族信奉的是薩滿教。薩滿教一向将女性的經血視為不潔之物,但這個種族是罕有的、有極少數的女性薩滿的種族。原因在于這裡:他們将薩滿視為無性别的;無論出生的嬰兒是什麼性别,一旦經過洗禮後成為薩滿就不再受性别限制了。但重大的祭祀和主持、還有最高位的薩滿之職仍然從未有女性薩滿擔任。

Todd導設置這個種族真的很微妙惹。跟塔爾在現代社會裡的身份和表現,還有所遭遇的一切是暗暗吻合的。

塔爾在我看來是一部人物驅動型電影,說白了就是以人物推動故事發展,而非借由故事刻畫人物,也不是任務驅動型電影。以上所有雜七雜八的讨論都不過是人物故事的衍生品,其核心仍然集中在故事裡的人物身上。

而核心人物Lydia Tár,是悲劇的景觀化。

那就先來聊Lydia Tár。

Lydia Tár,才華橫溢卻飽受欺淩的小女孩,非常卑微的出身,卻獲得極高的名利,性别是社會塑造的。

塔爾以一種非常中産精英+帶有天才的傲慢的形象出現在影片開頭,直到結尾Sharon才點破她鳳凰女的身份。如果有關注到的話,在Lydia Tár回到自己家裡的時候,她的哥哥看到她喊出來的名字是Linda。

Linda Tarr,這是她的本名。Lydia Tár是她自己賦予自己的名字。Linda Tarr這個是丢進美國人堆裡連個水花都濺不起的,走進咖啡店買個咖啡可能都能撞上兩個Linda。而Lydia Tár這個名字,看着就很upper-class,很classic,連那個姓都帶着點法語的異域風情。

Linda Tarr是塔爾的過往,是黯淡的底層和童年被人欺淩和孤立的歲月,是被她隐藏起來的一切。Lydia Tár是她的僞裝,是她向上攀爬的抓手,套着音樂和天賦的殼子因此也顯得堅不可摧。她有足夠的動力去成為Lydia Tár,一個遊刃有餘的中産精英。

與其說power is genderless,不如說是塔爾率先靠近了patriarchy的語境。她沒有那個資本去一邊向上攀爬一邊保持female的一面,她的美貌(可以這麼說嗎)、她的性别與她的天賦相結合的時候,在古典樂界的向上攀附如同羊入虎口。除非,她率先靠近patriarchy,将自己變為其中的一份子,模仿他們行事,從而融入其中并被接納。

先來說塔爾的童年。

當然,我說她被欺淩,最實錘的證據是演員采訪。Cate在采訪裡說,Lydia Tár被很嚴重的霸淩過。

不過想來也不意外。塔爾有很嚴重的恐音症,就是對聲音過度敏感,這在電影裡有所展現(比如Sharon一直在暗示的,塔爾睡眠不好;比如略微有點聲音她就焦躁不安;女兒喊她她就醒了但Sharon仍然熟睡;車裡有不大的嘎吱聲她就變得格外焦慮;認為Sharon的姐姐“太吵了”);這種恐音症必然是影響到塔爾的社交的(這在演員采訪裡得到了證實);那麼,低出身+社交太差,被霸淩幾乎是一種必然。

塔爾對女兒的溺愛和維護,其實與其說她愛的是女兒,不如說是在女兒身上投射的那個童年階段弱小的自己。她對其他人太過冷峻而對女兒太過溺愛(在車上跟女兒一起唱童謠逗女兒開心、女兒被欺負直接沖去找對方小孩威脅小孩子給女兒出頭、女兒喊她的名字就馬上沖去女兒房間握着女兒的腳,相比之下其他時候她彈個琴被人打擾她都會勃然大怒、女兒說你笑起來很好看于是就維持那股笑意),我覺得她重視女兒勝過重視自己。女兒被Sharon帶走是對她的最後一擊,是她瘋狂的推手,或者說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這種不正常的溺愛,更像是在彌補自己以前所沒能擁有過的東西。

電影裡Francesca問塔爾要不要回家看看母親,她拒絕了,說下次吧。證明她與她的原生家庭之間,其實是割裂的。

我覺得塔爾從未被人以一種合适且理解的方式徹底愛過。Sharon倒是有健康地愛她,可惜當時的塔爾已經不再是能被其他人的溫柔改變的了惹。

塔爾的成長過程可以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是小時候在家裡的部分,第二部分是她在古典樂界學習和打拼的部分。塔爾的媽媽是聾啞人(演員采訪的部分惹),就算再怎麼支持女兒的音樂事業和天賦,也很難真的理解女兒;塔爾有恐音症,應該從小就是個奇怪的小孩兒;塔爾是lesbian,但家庭對她的期望應該是成為一個溫柔的、健康的、朝氣蓬勃的普通女性,與家裡階級所匹配的異性戀女性(根據她的原名Lydia來看),而非高高在上的古典樂大師,這二者必然沖突;何況塔爾其實并不讨厭自己的出身,她的改名必然伴随着一定程度上和家庭的沖突和決裂。

第二部分則是在古典樂界的成長過程。那可是古典樂界,老白男們把控的古典樂界。你看她與Davis的對話,哪怕她已經看上去非常憔悴,言語間也隐約有脆弱透出,Davis也永遠隻是侃侃而談過去的音樂家們的故事,告訴她那些冷酷的結局,将自己洗白得一幹二淨,慶幸自己全身而退。塔爾怎麼能從這麼一個世界中得到真正的關懷和愛呢?

塔爾的????放縱,到底是濫用權力,還是什麼别的東西?

這一點的定義其實很微妙。當然,她盯上的人是自己的樂迷,樂團裡新來的樂手,還有跟随她學習指揮的學生,這倒是沒得洗。但看完她和Olga之間的你來我往,我很難把這定義為與男性相同的,或者說與韋恩斯坦相同的那種,“權勢rape”。

但...塔爾對Olga,是真的戀愛腦啊。

塔爾與Krista...應該也是真的愛過啊。

Olga貿然彈塔爾的樂譜并且提出修改意見其實是非常越界的,在權力意味上有種以下犯上的意思。但是塔爾并沒有對此提出反駁;正相反,她在指導結束後親自開車送了olga回家。劇本裡對Olga這一段塔爾的态度的描述是,如果是别人,塔爾早就感覺被冒犯了;但這個人是Olga,于是她覺得很有意思。

而塔爾和Olga第一場午飯的戲非常有趣,塔爾看上去十分笨拙,好幾次話題被Olga截斷。而且兩個人的對話明顯透出代際差别(尤其是關于油管那段),還有塔爾盯着Olga吃肉的樣子想吃但為了印象不敢吃還被Olga發現了(笑死我了),這些劇情都在暗示她确實是被Olga所吸引惹。她單純是在渴求????嗎?我覺得不是。

我覺得,????放縱來源于塔爾對“愛”的渴求,對年輕肉體的趨之若鹜,對性能填滿愛的錯誤期望,在她擁有足夠大的權力以至于想要獲得的????唾手可得的時候,就會行差踏錯。

Kirsta, Francesca, Olga,還有那個名叫Whitney的女觀衆,都很年輕。(在此我們不讨論悖德的問題了,plz)Kirsta自殺的時候才25歲,Olga看上去也就是二十歲上下的年齡,Francesca就算比Kirsta年紀大也大不了太多。而塔爾,很顯然,她早已步入中年。吸引她的女性都是年輕人,我想這并非巧合。

當然唯一的例外是她的妻子Sharon,這個可以留待Sharon的分析部分再說。

我個人傾向于認為,和年輕人上床,對于塔爾來說,是一種攫取活力的生活方式。年輕人嘛,總的來說比較幹柴烈火......在塔爾内心深處,Linda沒有得到過關懷或愛,所以自然會渴求愛。但是她不知道正确的愛是什麼樣子,或者以何種形式表達。她以為????就能填滿愛的空虛,但這一切并無可能。

電影裡塔爾在诠釋馬五的時候說,That interpretation was very true for Mahler later in life, after the professional bottom dropped out and Alma had abandoned him for Gropius. But, as I said before, we are dealing with time. And this piece was notborn into aching tragedy, it was born into young love.

這一段話其實是塔爾的自我投射。她從愛的角度來理解馬勒第五交響曲,其本質不過是她自己的投射。她說馬五誕生于年輕的愛而非悲劇,但馬五這首交響曲本就是悲劇,她反複排練的第一樂章名叫葬禮,她指責馬勒的妻子離開了馬勒,是因為她覺得馬勒的愛沒得到回應,就好像她自己從來沒被人愛過一樣。而年輕之愛,其是否暗指的正是她對年輕肉體的着迷呢?

馬五的背景裡馬勒與同為作曲家的妻子的魏爾馬的争奪,也是對塔爾和Sharon之間權力拉鋸戰的隐喻。

她對于馬五的“自我投射”,是否暗示的正是她後來自己的低谷,和Sharon帶着孩子離開她的結局?

另外值得一談的是塔爾對自身狀況的無視和她的自我毀滅傾向。

電影一開頭塔爾就在吃藥,電影結尾的時候她也在吃藥。要我說她這糟糕的精神狀況和不穩定的情況(反複夢魇+離不開藥物)早該拉去看心理醫生,結果她連摔傷了都不願意去看醫生。她似乎總是在避免表現出“脆弱”的一面,她把人所應該有也是很正常的“脆弱”封閉起來,假裝自己堅不可摧。但她是脆弱的,hiding out這個說法證明Lydia其實有個fragile ego,很小女孩兒的那種ego,至少她内心深處如此。Lydia碰到無法解決的事情的第一反應是躲起來, 跟她表現出來的強勢和控制欲完全不同。

她似乎對任何可以被表現出來的“被傷害”之後的特點都格外抗拒,甯願無視自己的身體狀況和精神狀況也要假裝萬事太平。連吃藥都是背着Sharon偷偷吃的——她跟Sharon其實吃的是同一種藥,但是Sharon不知道她吃藥。

這個藥叫美托洛爾,Metoprolol,在Sharon的台詞裡出現了的。後面劇本也有提到塔爾吃的藥是beta blocker,beta受體阻斷藥,而美托洛爾正是beta受體阻斷藥。這藥除了減緩心率之外,有興奮副交感神經、抑制交感神經興奮的作用。說白了就是通過藥物作用強行緩解焦慮、幫助睡眠等等,這應該是塔爾對付自己嚴重的恐音症的手段。

但她好像從沒讓Sharon發現她在吃藥。她假裝自己很正常,很健康。但是這種默不作聲的嗑????真的對身體損害極大,從這個角度來看,她對他人無情太正常了,因為她對自己也同等無情。

至于塔爾的自我毀滅傾向,我是說,塔爾走到最後身敗名裂這一步,并非是她無能為力驚慌失措下走投無路被人逼到這個結局;正相反,我認為她本人至少要為這個結局負50%的責任。

這是她想要的結局。

這是一部純粹的塔爾視角的電影。但,很奇怪的部分是,我們并未從塔爾視角看到她真正意義上的,在公衆面前對控訴聲浪的回擊。回擊是否有效這件事我們另當别論,但這種“回擊”其實從未出現過。

這是非常奇怪的;尤其是,當你把塔爾看作metoo施害者時候。

Oh,羅曼·波蘭斯基拍了《我控訴》來聲讨人們對他的譴責(天可憐見的他可是被送上法庭還被真的被驅逐出境的);凱文史派西急急忙忙出了櫃還對着公衆哭訴自己有多少不得已;韋恩斯坦忙着運作公關試圖把整件事壓下去......而Tár呢,她在幹什麼?她沒怎麼配合自己的律師取證(呃在我看來簡直蠢到家了),視頻被惡意剪輯放出去的時候她也沒有找人做出任何合理的反駁,她好像總是被事件的浪潮裹挾着前行,卻沒有對這些東西做出任何反擊。(除了在董事會上再三聲明自己是無辜的的部分...不過這種不是對公衆的“反擊”在我看來隻能叫辯護,不能與前面metoo幹倒的幾位做的洗白自己的事情相提并論)

Tár當然有自我美化的成分;誰不會在做錯事的時候自我美化以顯得自己沒那麼錯呢?但是她從未試圖自我洗白。

她放任整件事發生,把她推到一個無能為力身敗名裂的位置上。如CB本人所說,She want to tear it apart; she's willing. She's the architect of death.這就是Lydia的自毀傾向:她一手助推了自己的毀滅。

塔爾的人物分析就先到這吧。

當然裡面有個鏡頭我把握不準。就是塔爾有一個夢魇裡,所有跟她睡過的人都出現了,但是除此之外還出現了一張有着明顯亞裔特點的臉。那是一張薩滿巫師的臉。

我無法确定那個薩滿巫師的性别身份,當然,我傾向于認為那是男性(憑借一種直覺),同時也是因為在薩滿巫師裡男性占據絕對多數,要找女性簡直百裡挑一。

而如果說那當真是個男性,塔爾的悲劇可以說是達到頂峰了。這裡不必明說,但既然那個噩夢裡都是睡過的人,那肯定就是rape。er而且那張臉是噩夢裡唯一沒有那種直視的壓迫感的臉,頭顱低垂而神态隐約有忏悔之意。塔爾的潛意識裡認為其他人都在指責她,唯獨這一個角色是對不住她,向她忏悔。

塔爾去秘魯采風是僅有24歲,應該沒帶别的同伴。所以如果那是男性,發生過什麼感覺已經不用說出來了。如果當真如此,那這個故事也太慘了。因為被patriarchy摧毀+過于低下的出身而不得不重新利用patriarchy的一切來重塑自我,假裝打造出一個可以為人稱道的精英,帶着恐懼和僞裝活着。

如果那是女性,那我覺得塔爾到處跟人亂睡确實是在尋求缪斯。

但,我還是堅持我的觀點,我認為那應該是名男性。

接下來是Sharon。

Sharon這個角色在很多人眼裡是個純粹的受害者,被海王塔爾PUA的人。但Sharon哪有那麼簡單呢。按照劇本的設定,Sharon隻有40歲,而她與塔爾相遇至少是8年前的事情(因為塔爾從2013年開始就被選為首席指揮了),也就是說Sharon大概率在三十歲上下就已經成為了樂團首席。

樂團裡的權力鬥争并不少,何況電影裡有一點沒有明說的背景:

Sharon是頂級樂團裡,第一位女性首席小提琴手。

這意味着什麼?這意味着超絕的天賦,打破性别天花闆的地位和成就,同時也意味着Sharon是個深谙樂團内部的溝通和争鬥的politician。

電影裡也有提到,Sharon的姐姐是DG的掌門人。所以,有件事已經很明顯了:Sharon必然出身古典樂界的豪門。

DG,德意志留聲機公司,是目前最出名也是一家獨大的古典樂廠牌。電影裡塔爾的音樂的錄制還有相關唱片的發行都是交由DG負責的。

Sharon Goodnow,柏林愛樂樂團首席,小提琴超級天才,世界上第一位頂級樂團的女性首席小提琴手,古典樂界豪門出身。這樣的一個身份,Sharon會是一個單純的、無辜的受害者?

Sharon和塔爾之間,确實有愛情,是great lover,也當然有互相利用的成分。而她們的關系裡占據主導地位的,其實是Sharon。但Lydia一直試圖從Sharon手中搶奪這種“主導地位”,她們之間,其實是一場權力的拉鋸戰。

這種權力的拉鋸發生在樂團裡也發生在家庭中。

在樂團裡的時候,塔爾确實試圖繞過Sharon的建議做事,包括她對Olga的破格提拔,也是沒有按照Sharon的建議來的。這裡有非常微妙的一點提醒:樂團首席在樂團的地位幾乎和指揮平起平坐。

在家庭裡的時候,塔爾試圖拒絕Sharon對她生活的關照,甚至在Sharon試圖插手她的schedule的時候用“你吃藥了嗎”來打斷她。

不過可惜的事情是,塔爾自己做的樂團決策并不明智,而她在家庭裡與Sharon之間權力的争奪也以失敗告終。

在樂團裡,塔爾才是那個客人。Sharon可以替塔爾傳達她自己不能表述的具體的意思(比如告訴小提琴手怎麼拉琴才是塔爾想要的效果),離開Sharon,塔爾對樂團的指導力度都會下降;

Sharon生氣指責塔爾的點根本不是塔爾出軌,而是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塔爾居然一句都不告訴她(那一段吵架我覺得各種微妙,Sharon有一種“我們共同面對就不會是什麼大事但你居然不信任我”的态度);而且Sharon說的是你該像以前一樣來詢問我的意見,這是規則。這份規則其實正是在家庭這段關系裡,奠定Sharon權力掌控者地位的東西,而塔爾在逃離她的掌控惹。

而在電影裡吵架戲裡的部分,面臨瀕臨崩潰的塔爾,Sharon可以非常冷靜理智地逼問她、指責她做錯了什麼事,十分有邏輯,相反塔爾完全被怒氣沖昏頭腦;Sharon完全預判了塔爾會去接孩子的舉動,所以在塔爾剛接到的時候就趕到帶走了孩子,哪怕塔爾抓着她的衣袖說pls don't do this也沒有用(這場戲帥爆了,特别冷靜特别清醒,塔爾在Sharon面前顯得尤其無助)。

關于塔爾的所作所為,大部分時候,sharon其實都知道,都在默許。很多決定其實塔爾是要咨詢sharon的,她倆的關系就像是個淘氣任性但有才的孩子和深谙人性控制欲強的母親。

其實還有幾個細節可以看出:

1.有天晚上tar洗完澡和sharon喝酒,談到第二天午飯的事,sharon的原話是 you may want to hold off that,Her invitation is conditional,語氣說是建議更像是決定。

2.sharon在樂團的影響力是高于tar的,當tar要選阿爾加大提琴協奏曲首席時,理應是戈西亞上,戈西亞和sharon對視了,之後tar說出要試演,都很奇怪,戈西亞充滿疑惑地看着sharon,sharon也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

Nina在采訪裡說了樂團的事情都是由Sharon處理而非塔爾,一是彌補了塔爾不擅長處理這些的短闆,二是總覺得像某種意義上把塔爾架空了,雖然是指揮,但在樂團威信力并沒有特别高。除此之外Nina在另一個采訪裡也說“Sharon才是樂團的領導者,塔爾是借助Sharon上位的”,這與影片結尾吵架的時候Sharon說的話是吻合的。

其實仔細回味兩人的對話,模式也非常神奇。基本是Sharon做出一個決定,塔爾說“我不需要”(虛弱或者找借口間接拒絕)然後Sharon說“你需要”(肯定),随後塔爾讨價還價或直接順從Sharon的決定。無論是去看醫生還是處理傷口的時候擦藥。基本可以确定她倆的關系裡塔爾處于弱勢地位。

Sharon在電影裡主要出現的地方在“家庭”。

但其實整部電影塔爾一直在“回家”,意氣風發的時候回家,大受打擊的時候也回家,唯一一段離開家是Sharon帶着孩子離開她之後。“回家”對于她來說是一件必須做的事,Sharon隐約有種精神威壓性(那段吵架戲Sharon的壓迫感不必多說了,用一種最平靜的語氣把tar擊潰了,但是哪怕是到了最崩潰的時候tar說出最接近發火的話是“告訴你又有什麼用”和“你怎麼狠心将我們的關系定義為互相利用”,我說你罵人兩面三刀的**時候的勇氣呢)

在我看來,“回家”是塔爾潛意識裡對Sharon的一種依賴,也是對Lydia Tár這個看上去出格的人物另一面的揭示(比較脆弱柔軟家庭化的真實的自我);

Sharon隻是看上去更溫柔,其實她遠比塔爾要強大,而塔爾會變成如今這樣,也有她縱容+操控的成分在内。

她利用塔爾去解決dirty work——她的體面讓她絕對幹不出直接沖去學校威脅女兒同學的事情,但,她太能拿捏塔爾,對塔爾太過了解,她知道如果她告訴塔爾女兒被欺負了塔爾會做什麼。于是她告訴了塔爾,事情解決,但Sharon是無辜的、不知情的。

她一直用這種方式輕松獲得塔爾所擁有的權力的好處。她操控塔爾去做dirty work,而自己完美隐身在塔爾背後。因此,塔爾崩塌的時候,Sharon可以繼續做她的樂團首席,帶着女兒繼續生活,完美的全身而退。

感覺我把Sharon解讀得好陰暗啊...但其實她和塔爾應該是真心相愛的。至少一開始,是真心相愛的。

Sharon和Lydia之間是超級天才的惺惺相惜。可惜塔爾的精神健康不太好(這是可以說的嗎...),她們注定沒有辦法HE的。

講到這裡我又想說一句塔爾了。

其實對于塔爾來說,她所擁有的天賦來自于恐音症,她向上爬的動力來自于她的低出身和野心。恐音症導緻她精神狀況糟糕+社交出現問題,而過低的出身帶來被欺壓的後果,野心則容易讓人膨脹到行差踏錯。她手裡隻有雙刃的劍能夠揮舞,她的悲劇幾乎是宿命性的。

此外的幾個角色:

先說Francesca。她在電影裡并不算一個很有層次感的角色,雖然其實她的戲份特别多。她是塔爾的助理,更多是作為塔爾的追随者、仰慕者出現的。不過,她與塔爾的權力關系也并不是純粹的下位者與上位者;比如,塔爾這個對現代科技有點一竅不通的人(她說離開了弗朗西斯卡她的手機就像塊磚頭一樣),在日常的工作事務處理中是極端依賴Francesca的。甚至說得誇張一點,說Francesca把控了她處理工作瑣事這一塊的全部生活也不為過。看似Francesca為塔爾服務,但她卻握有安排塔爾一部分生活的權力,離開她之後塔爾手忙腳亂接近抓瞎。

而Sharon也在和塔爾的對話裡提及,Francesca其實在她們come out的時候保護了她們。隻要Francesca在,就不會出事。

這個角色比較值得讨論的大概有兩個點:

1.電影中數次出現的手機屏幕的直播,前兩次大概都是Francesca和别人在聊天。因為之後塔爾身邊的助理才能近距離拍到她、進入她預訂的房間。Francesca其實把塔爾看得很清;吐槽她,但與此同時又維護她。

2.Francesca代表的應該是有一定天賦的、圍繞在強勢人物身邊想要學習進而上位的普通人。與其說她是一個“特定的人物形象”,不如說Francesca之所以面目模糊,是因為她代表的是“一群人”,或者說代表上位之前的普通人。良心還未磨滅,鼓起勇氣來的時候還能反駁塔爾關于馬勒的看法;舍不得删掉Krista的郵件;對Krista的死極為痛心;被塔爾“背叛”後,在自己所期望獲得的前途破碎後,立即辭職搬家,将郵件提交給警方,成為聽證會上對塔爾的最後一擊。這是Francesca的報複,但這個報複與其說是良心發現,不如說是這僅僅隻是因為她認為自己失去了塔爾一直向她許諾的東西。在被換掉的助理指揮諷刺後,塔爾一直小心翼翼的試圖避免陷入“任人唯親”的争議;不過這一步明顯做得不好,她失去了最忠心耿耿的助理的支持。

作為普通人,Francesca的路本來應該和前任助理指揮(被塔爾開掉那個)一樣,就是給首席指揮當助理,熬啊熬的熬出頭了就能獲得助理指揮,甚至日後更進一步,客座指揮,再在不同樂團之間跳槽努力往上走的可能。(這也是指揮學生常見的發展路線)

當然,提到這個就不得不提一下那個神奇的,前任助理指揮。

他很顯然能力不夠;這是電影中Kaplan、塔爾和Knut達成的一緻意見,Sharon也沒有對換掉他提出抗議。電影中更是直接點明了他對于聲音強弱的錯誤把握(這對于指揮來說是緻命的,一個頂級的指揮不光要把握好節拍、有自己的風格和處理方式,最基本的一點則是把握好聲音的輕重、聽清楚樂團中每一個樂手的樂器的進入程度),他的能力甚至不如Francesca。

塔爾在被他攻擊“你别以為我不知道你想換那個女孩”之後惱羞成怒回擊他說,我沒記錯的話你和Davis的公寓在同一層吧?

這句話我一直覺得挺奇怪的,再加上之前塔爾指責此人“讨厭婚姻”,這是在暗示這人也是靠跟前任指揮滾床單上位的嗎?如果是的話,這是否是某種所有人心照不宣的規則?這種規則建立的根源是什麼?

指揮的助理往往其實是他們的學生,跟從他們學習也替他們打理瑣事,以此換得向上的機會。如果助理與指揮之間有()的潛規則,那這種規則建立的本質原因是什麼?是因為權力,還是說,這其實是最牢靠的一種關系,就好像古希臘的年長者對待美少年一樣?

不想寫Olga了因為這個角色的解讀太見仁見智所以直接跳Krista得了

(Krista的分析可能有我三觀跟着五官跑的成分)

Krista并不是完全無辜的、純粹的“受害者”,至少不是看完電影第一直覺裡會感受到的、社交媒體上被塑造的、媒體的八卦文章裡所描述的那種無辜受害者。

電影裡很巧妙的一個設計是抹去了Krista的存在,她的經曆、她與塔爾的糾纏,包括對她的一切形容和描述,都是利用他人的叙述完成的。但,他人的叙述,是不可靠的。

關于Krista的形象,其實電影總共疊加了三層不可靠叙述。

首先,電影本身就是第一層不可靠叙述,因為這部電影是塔爾的第一視角電影;其次,Krista父母對Krista的描述、對塔爾提起的控訴是第二層不可靠叙述,因為他們不是Krista,也因為他們作為Krista的父母在女兒死去之後,對女兒永遠是存在濾鏡的。最後,報紙所報道的,也是社交媒體所傳播的Krista與塔爾,是基于Krista父母的描述、和對别的對這兩個人物的報道或者八卦所“設計”的形象,這就是第三層不可靠叙述。

Krista這個人物的形象,和塔爾與她故事的真相,被這三層不可靠叙述死死掩蓋。不過比較可惜的是大部分觀衆并沒有考慮這三層叙述的不可靠性,而是直接根據報紙報道和塔爾被指控的内容審判了塔爾——不過,容我提醒一句,塔爾從頭到尾都是“被指控”,僅僅隻是“被指控”,聽證會結束之後也隻是“被指控”。她從未因為這件事真的踏上法庭,也從未因為這件事真的被法律審判定罪。

要研究Krista,首先要研究的就是塔爾和她的故事。

在這段叙事中,隻有兩件事是實錘的:

1.她與塔爾曾經過從甚密,睡過了;

2.塔爾是一手斷了她當指揮家的前途的那個人,對她的死亡要負間接的責任。

這兩件實錘的事情其實在一定程度上否認了報紙上八卦文章對塔爾的指控。

回到塔爾對Krista的叙述中來。

塔爾的表述中有一句話非常值得注意:當她提到Krista的時候,她贊同了Francesca關于“我們三個人曾經那麼好”的描述後,說出的下一句話是“但那是她開始提出要求之前了”。Francesca沒有反駁塔爾對于此句的表述,就好像面對Krista的懇求,她沒有把電話給塔爾,也沒有向塔爾轉述什麼,甚至應該還回複了郵件來維護塔爾,她唯一一次向塔爾開口是因為她覺得Francesca不對勁兒,快suicide了。

Francesca無疑是電影中唯一一位對塔爾和Krista的往事知情的人;她不光知情,她應該還知道其中大部分内容,甚至全部内容。

她的選擇是什麼?是維護塔爾。是沒有反駁塔爾對Krista“不太對勁”的描述。Krista自殺後Francesca來找塔爾求抱抱,而不是指責塔爾如何如何。Francesca不是一個對塔爾盲從的人,她這一耐人尋味的态度至少證明了一件事:在她眼裡,Krista并非一個被塔爾頂上的無辜受害者。

那麼塔爾那句話,“那是在她開始提出要求之前”,可以認為是有基本可信度的。所以,Krista與塔爾鬧掰,必然與她提出了一些在塔爾看來越界的要求有關。這一點在Krista的郵件中可以得到證實:她說她以為一切都很好,自己會有一個燦爛的前途。她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想必是因為她與塔爾關系密切,塔爾欣賞她,認為她有才華,而塔爾手握權力。而這種微妙的關系裡,太容易有人貪得無厭了。

而在Krista對塔爾的叙述裡,有一句話格外值得注意。

她在發給Francesca的郵件裡有一封郵件裡寫着:I know she hates me.

“我知道她恨我”,好奇怪的表述。Krista覺得塔爾恨她。這種情感濃烈到“恨”的地步,斷然不會是獵豔失敗之後的惱羞成怒。一些越界的要求便能讓塔爾恨她嗎,我覺得這也同樣不足以讓情感濃烈到恨的地步。

反觀塔爾。Krista是她的夢魇,時時刻刻萦繞在她的身邊,被她在自己的公寓和她與Sharon共同的家裡幻視,據劇本所言,她第一次幻視Krista的時候,她甚至不知道Krista的死訊。她說Krista對她的生活造成了困擾,堅稱她是她的缪斯,或許當真如此。塔爾似乎恐懼這個人,她斬斷Krista前途的手段太過決絕,有種因為太過恐懼所以一定要扼殺對方的一切可能的味道。

而恨,則是與這種恐懼的伴生物。

但Krista覺得她是塔爾的缪斯,也不像假的。她在郵件裡也寫,她與塔爾曾經相互愛慕。

她甚至與塔爾共享那個迷宮的符号——那個迷宮一般的符号是塔爾采風的原始部落的專屬,塔爾與Krista,看上去似乎分享了太多東西。甚至比Sharon還要多的東西。她在Krista身上看到的也許是另一個自己,性格的極端、自信到幾乎自負的程度,以及向上攀爬的野心都如出一轍的自己。

塔爾是一個,一直用僞裝的假面生活的人。如果她和Krista分享太多真實的自我,再疊加Krista有些偏執極端的性格,Krista或許真有戳破她僞裝的可能。那樣的話她就會失去她好不容易擁有的一切。

Krista在wiki上宣稱,她是塔爾的缪斯。她必然覺得塔爾愛她。在提出要求的時候,會不會涉及要求塔爾離開Sharon的成分呢?但塔爾不可能離開Sharon,她甚至沒有考慮過這一可能性。而Krista可能會威脅她。

當然,這隻是一個猜測,但我覺得這個猜測合情合理。

塔爾會恨她,大概也是這樣。塔爾覺得自己被背叛了,所以她斷掉所有聯系,恨Krista,要她毫無出路 因為隻有一個對她沒有威脅的人才是最安全的。

所以Krista才會是她長久的夢魇,她一邊懊悔自己親手葬送了她的天賦,一邊懊悔自己愛過她,一邊懊悔怎麼愛會變質,一邊覺得Krista就是她一切恐懼的具象化。

人物分析差不多告一段落了,影評到這裡也接近尾聲。《塔爾》是頒獎季所有影片裡我的top 3,Lydia Tár這個人物也讓我非常想要深究那些被她埋葬、藏在盒子裡的過去。這部電影裡導演埋藏了太多細節和前後呼應的東西, Cate呈現得也很好。作為罕見的人物驅動型電影,想要立住一個如此複雜多面的人物,紮實的劇本和精妙的演技缺一不可。從這個角度來講,這樣一部電影的出現其實是值得贊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