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信使之後,我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對潘可夫和韋恩并無什麼同情——畢竟在蘇聯人眼裡,無論怎麼說,潘可夫都是地地道道的叛國者,韋恩也是實打實的間諜。當然韋恩并不知道自己帶出去的是什麼(雖然他肯定猜到了),但如果沒有他,潘可夫即使有情報想送,也送不出去。所以後來所有經曆所有結局都是咎由自取,就好比TTSS裡Bill Haydon的暴露、中槍,都是咎由自取。而且我也着實沒看出啥歌頌他倆“在西方偉大民主”的感召下有多甯死不屈?韋恩的确不知道自己帶出去的是啥——他自己都說了,知道的越少越安全,拒絕去聽任何一個細節。潘可夫招供的時候也沒說謊,韋恩的确啥都不知道。

哦對了,正相反我覺得電影裡換韋恩回來那一段還挺損,英國人本來不想用特工去換的,結果最後還是用一個蘇聯特工去換了。而且還得一個美國人督促他們去救一個英國公民——損,我真的覺得損。當然CIA在這裡也是真的廢物,在蘇聯的情報系統弱得連基本的接觸都接觸不到。MI6畢竟曾經輝煌過。

看過很多冷戰時期的諜戰小說,很有趣的事是無論美國人還是英國人寫的,美國人确實都經常向英國人尋求幫助。說是尋求幫助,其實是提要求,“我們美國人做不到的你們英國人一定要做到啊”,“聯系上了情報源一定要把情報源跟我們共享”之類的,看多了覺得日不落帝國确實是日落了。

電影很流暢,而且至少在我看來劇本并無硬傷。有笑點,有淚點,配樂真的将氣氛營造得很足,緊張惶恐的感覺悉數到位,搭配上演員的表演,完成度和表現效果相當之好。唯一的美中不足大概是結尾處我真的沒有感受到一種沖擊力,無論是韋恩的重獲自由還是回家與家人的重聚,都沒能有它本來應有的沖擊力。這大概也是電影最大的敗筆。時間太短暫,太一筆帶過,攝影也沒能給出那種解脫感(這裡讓我吹一下毛人的攝影,這種解脫感毛人真的做得很好)。監獄見面和芭蕾舞的兩場戲過于動人。監獄裡那場戲的打光,陰影,傾斜的攝像角度和慘白的臉頰,構成了一副極具沖擊力的構圖。芭蕾舞者動作的起落起落,與前面第一次他們去看芭蕾舞遙相呼應,令我隐約感受到整個故事将迎來它的dark side,畢竟在芭蕾舞者輕靈的動作之間那份藍白色的打光和接近定格的慢動作,氣氛詭異而又哀傷。

奇怪的是,我看完整部電影,并沒有感受到很多人抱怨的“充滿西方觀點”的說教。看到很多人抱怨這個蘇聯間諜的投誠原因是“想要世界和平”,但,恕我無法認同。“世界和平”的看法,我更樂意視之為翻譯的誤譯。潘可夫本人所說,僅僅隻是“safer world”而已。更安全的世界,不等于世界和平。

世界和平,這個詞更廣闊,充滿着奇怪的救世主味道,同時也隐含着将古巴導彈危機的過錯全部推給赫魯曉夫而英美所代表的西方是拯救者,讓世界更和平的人。這味兒太沖了。但電影本意并非如此。

更安全的世界。安全,意味着核戰争威脅的消弭。而營造一個更安全的世界...這個說法更中性,也更狹義。你可以說它高尚,雖然我并不這麼覺得。韋恩和潘可夫其實是互為鏡像的(有人說看到了基情,我真的真的沒看到并且更樂意視兩人為鏡像),他們投身這項秘密行動的原因真是所謂的世界和平嗎?

世界和平這種東西也就騙騙小孩子,哄哄中二期的少年。韋恩投身其中的初衷是保護自己的家人(他不想自己的家人在核導彈的襲擊下死去,對吧?),而作為韋恩在蘇聯的鏡像,潘可夫的想法也是一樣。他也同樣不想自己的家人在導彈襲擊中死去。所以他說他是為了safer world,他是在為全世界人民考慮嗎?他不是。他強調這個詞,對韋恩強調這個詞,是在強化一種信念——我們所做的,與我們各自的國家并無關聯。我們是為了我們自己的家庭,我們所愛的人,不要生活在走鋼絲的世界上。他們值得一個更安全的世界。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潘可夫并非叛國者。

哦,他當然不是真的抛棄了他的革命信念和信仰。在遞交情報的時候他要求這些情報僅僅隻能用于阻止核導彈危機而不能用來攻擊蘇聯、做對蘇聯的戰争部署。他當然知道這樣的要求是無力的,但他仍然這麼要求了。他沒有背叛——他隻是太愛他的家庭,不能容忍他們活在一個行将毀滅的世界上。

當然,曆史上的潘可夫成為線人的一部分原因是zz成分不好,上司刁難,事業受挫。好巧不巧,曆史上KGB在西方策反的人裡,也有不少是這個類型。但相較而言西方世界被蘇聯策反的間諜裡,很大一部分比例是認可共産主義理想,認為西方資本主義世界腐朽而堕落的人。兩者相較之下,高下立判。雖然這些人中僥幸逃到蘇聯的,大部分都親眼看見了自己理想的破滅。

韋恩?韋恩又何嘗是一個合格的特工呢?他真的表現出了一絲一毫,對于大不列颠,對于西方世界和女王政府一絲一毫公民的榮譽和義務嗎?最開始MI6要求他繼續任務的時候,他拒絕得真是幹淨利落。而最後他回國的時候,那句“我隻想繼續我的業務”,也當真是擲地有聲。他确實,從頭到尾,僅僅是一個銷售員而已。他被莫名卷入了這場世界危機,并且因為對自己家人的愛在其中扮演了一個關鍵角色。

潘可夫的目的從來不是蘇聯倒台。至少電影裡他從來沒想這麼做。他的目的也不是去西方享受醉生夢死的生活,至少電影裡沒這麼拍。韋恩的目的也從來不是蘇聯倒台或者幫西方摸清蘇聯的底細,正如他所說,他真的隻是個普通商人。

他們能站在一起,是因為他們都想阻止古巴導彈危機,僅此而已。為了他們各自的家人。當然最後也起了幫助全人類的作用。

總有人在用意識形态談論冷戰,但在古巴導彈危機面前,意識形态是最荒謬的東西。我真的不想嘴蘇聯,也不想嘴英美,不想嘴肯尼迪也不想嘴赫魯曉夫。

但我想說的是,古巴核導彈危機,人類有了國家和戰争以來,我們離人類滅絕最近的一次。蘇聯和美國部署的核彈頭,我記不清了;深更半夜也不想費力去查,但是可以确認的是,無論是蘇聯還是美國,所部屬的核彈頭數量都足以将整個人類推向終結。一旦那些核彈如期爆炸,無人能夠苟活。風會将核爆的粉塵送給全世界,輻射飄散之下,就算尚能有人存活也早是一片廢土。

而當年的局勢有多劍拔弩張呢?

至少,蘇聯方面,在地下的控制室裡每天好幾班換崗,保證24小時都有人清醒地呆在控制室中,并且總有輪值軍官知道核導彈的發射密碼。據後來一名參與過輪值的前蘇聯軍官回憶說,他們接到的命令是,一旦地面發出發射信号或長達十分鐘不再向地底控制站發射信号,那麼此時,蘇聯的國土(也就是他們的家人、朋友所在的地方)已經被美國的核導彈所摧毀。而此時他們應該做的,就是立即輸入密碼,向美國本土發起核打擊。一旦輸入密碼,五分鐘後核導彈便能到達美國本土,将那裡夷為廢墟。而這僅僅是人類毀滅的開端。在随後的幾個月内,輻射會一直萦繞在地球上空,核爆的粉塵、被核爆污染的水将到達全世界,所有人将無一幸免。

彼時,那名年輕軍官剛從軍校畢業,年僅二十五歲。

後來人們問他,如果當時蘇聯本土真的遭到毀滅性打擊,他會不會輸入那個能毀滅全人類的密碼。他說他不知道。

他沒有做出這個決定的機會,而我慶幸他沒有做出這個決定的機會。冷戰本來有關于意識形态,偏偏古巴核危機,我樂意抛開意識形态談生命,談整個人類群體。

如果整個人類文明都已不再,談論意識形态又有何意義?

雖然,在隐蔽戰線裡阻止古巴核危機的兩人,目的從來不是拯救整個人類群體。西方向蘇聯的施壓和在古巴的對峙,也不是為了全人類——他們也僅僅隻是為了自保而已。但是,我想說的是,放在曆史的角度,放在我一個後來者的角度,他們确實保全了全人類。

如同韋恩在片中監獄會見時後知後覺意識到的,喊出來的,他們确實做了偉大之事,雖然他們的本意和初衷并非如此。

談完了古巴核危機,讓我來談談兩位主角。

奧列格·潘可夫斯基,蘇聯特工,被授勳13次。我毫不懷疑他對這個偉大國家的忠誠。但寫到這裡,我不由得想起約翰勒卡雷在《鍋匠,士兵,裁縫,間諜》裡所寫的那句話,“有時,背叛不為什麼别的,它是一種本能。”間諜,特工,其實永遠都是多疑的。他們從來都不是真的笃信什麼。他們對一切都存在疑惑,對這個時代,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對組織,甚至對自己。潘可夫斯基也是如此。當然,他也是真的熱愛這個國家——如果你對這個國家沒有足夠的愛,你怎麼能夠為它隐姓埋名,出生入死呢?愛國者與多疑者,這兩者的身份并不矛盾。國家要求的行為和他内心的準則,這兩者可能沖突,但是一個人的内心可以同時擁有,也應該同時擁有這兩者,尤其是對于一個特工、一個間諜。當這二者沖突的時候,他必然隻能選擇其一。

有趣的事情是,潘可夫總讓我想起卡拉。卡拉,在史邁利三部曲的結尾,最終因為自己的私生女跨過柏林牆投向西方,背叛蘇聯。他真的是“背叛”麼?他不愛蘇聯麼?他真的愛西方麼?以上三個問題的回答都是否定的。但他還是去了西柏林。因為他女兒。潘可夫對西方的态度我不敢下此斷言,但是他與卡拉的動機的相似度着實是驚人的。

何況,那可是赫魯曉夫時期。一個讓我難以評價的時期。貌似比斯大林時期對文藝的管控更為寬松,但仍有不少人們所未知的禁區。《生活與命運》的手稿在這個時期被他付之一炬。電影對赫魯曉夫的描繪,因為我并不熟悉他,但是我确實沒看出肆意醜化的意味。當然,也可能是他的玉米給我留下的印象太糟糕了。

韋恩。韋恩沒什麼好談的,他就是個普通人,不得已在整件事裡越陷越深。他有掙紮,也有決心。我震驚于他竟然在那樣的折磨下仍然死不松口,一直堅持到他的祖國救他回去。或許他隻是想回去見自己的家人,但是能夠為這個想法忍受這樣的折磨,我也不得不感歎一句是個猛人。稱得上英雄。

片子裡他倆頗有點惺惺相惜。他們穿行在倫敦和莫斯科的街頭,尋找無人的地方進行簡短的壓低聲音的交談,在交換情報的寥寥數語之外或許還交換着各自家庭的信息。他們當然是彼此的鏡像,隻需要看對方一眼就知道對方是怎樣的人,又是因為什麼選擇去當那個洩密者或者信使。當然他們也給對方的孩子帶過禮物。韋恩相信潘可夫不會抛下他的,所以他也不會抛下潘可夫。這确實是無關各自立場的一種情誼,在暗中站在同一條戰線上的人在莫斯科寒冷的夜裡結下的情誼。所以他回到莫斯科去救潘可夫。所以潘可夫真的沒有承認韋恩是間諜的供述。

很感人,是真的很感人。

片中女性角色我是真不覺得花瓶。打拳的某些拳師可以省省了,别魔怔了。韋恩老婆不需要韋恩感化(她是韋恩從監獄中堅持到活着回來的動力,你們信不信?),那個CIA間諜Emily也是個有擔當的人——雖然Emily可能确實有點求助于男性或者比較感性的嫌疑——但是拜托,那是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相當符合曆史背景......而且在那個曆史背景,那個時期下,這兩位真的是相當自立自強的女性了,尤其是Emily。總之先看看背景......再來打拳......不然我真是替你尬得腳趾摳地。

最後,容我花兩三百字誇一下Benedict。

想到了他會為這部電影付出很大犧牲,但是沒想到他居然真的做到了這種地步。之前看小道消息說他為這部電影瘦了三十多斤還心想他本來就不重還那麼高,再瘦三十多斤不就隻剩骨頭了麼?好吧,事實是确實隻剩骨頭了。确實是心疼的。包括電影裡酷刑的場景我雖然明知是演的但看的時候還是全程無聲的嗷嗚亂叫手在空中憤恨的亂揮。他自己也在采訪裡說,拍監獄戲的時候他們去了冬天的布拉格(我:你找死),然後果不其然的,他被凍感冒了。重感冒。其實要我說也挺活該的,不過也足見敬業。另外,BC的演技确乎是一路向小金人發展過去了。他演的韋恩的說話方式、小動作,竟然與現實中的韋恩(電影最後放出的那段視頻)近乎一模一樣。一個不是天才的普通人。酗酒,出軌,問題是還騙不了自己老婆。推銷商。當然也是阻止了古巴導彈危機的英雄。很好,是對戲路非常完美的拓展。這個轉型、這個角色,幹得非常漂亮。希望小金人早點看他一眼。

先就寫到這裡吧。現在是淩晨三點半,累了,先去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