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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70年生的PTA”

保羅·托馬斯·安德森(Paul Thomas Anderson,下文簡稱PTA)的新作《甘草披薩》,成功入圍第94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和最佳原創劇本提名。這讓人不禁想到1997年,年輕的獨立塢(Indiewood)新人導演PTA憑借第二部長片《不羁夜》一舉成名,該片也曾入圍第70屆奧斯卡最佳原創劇本提名。此後,PTA陸續攬下國内外諸多獎項,成為同時獲得戛納、柏林、威尼斯三大國際電影節的美國獨立電影導演。

《甘草披薩》和PTA先前的許多作品一樣,背景設置在他的家鄉聖費爾南多谷。這座位于美國洛杉矶北郊、毗鄰好萊塢的城市存在着猛烈的反主流氣質,它曾經是美國70年代色情文化工業最繁榮的地方。此外,在20世紀60年代美國新移民政策的出台後,這座加州城市的少數族裔數量劇增,進一步推動了多元文化的興起和發展。1970年出生的PTA成長于此,在少年時期便創作了大量DV短片,其中就有講述美國色情行業興衰史的《不羁夜》的前身《大炮王迪哥傳》。聖費爾南多谷的反主流氣質哺育了這位日後影界新星,而其導演生涯的跳闆是在著名的電影組織聖丹斯。

由美國著名導演、演員羅伯特·雷德福與其好友于1981年創辦的聖丹斯研究院,緻力于培養新生的電影編劇和導演。作為美國獨立電影節人才的“孵化器”,其設立的聖丹斯電影節給年輕的電影創作者們提供了一個自我展示的平台。在“高概念電影”盛行的裡根時代,部分觀衆異于主流的品味為獨立電影騰出了市場。好萊塢通過電影節挖掘有潛力的年輕導演,将他們吸收進主流電影制作領域,這也使好萊塢與獨立電影之間的界限開始變得模糊,二者結合衍生出了獨立塢。

PTA作為獨立塢導演的一員,其第一部長片作品《賭城縱橫》(曾用名《西德尼》)便是通過聖丹斯獲得了瑞舍公司的投資。然而,《賭城縱橫》的制作并不順利,被剝奪了影片終剪權的PTA自行剪輯了一個版本與瑞舍對抗。最終,無論是當年的聖丹斯電影節還是戛納電影節,都選擇了導演剪輯版。獨立電影的本質在于“獨立精神”,這意味着其不可剝離于導演的個人表達。這一次風波可見PTA對其作品掌控權的堅持,這種堅持也是他能夠在之後的創作中一直保留強烈的個人風格的重要原因。

PTA的個人風格有着“X世代”電影人的共性,也有着獨屬于他的色彩。生于六七十年代的“X世代”,成長于美國的政治經濟危機下的動蕩社會。繼承了新好萊塢創作理念的“X世代”獨立電影人,和前輩們一樣受到以法國新浪潮運動和意大利新現實主義運動引領的歐洲藝術電影的影響,具有對社會現實的高度敏感;此外,他們的作品也展露出地域性的美國視角,圍繞美國的政治、經濟動态發展出了多姿态的文本内容,并呈現出一抹濃烈的、反裡根時代主流價值觀的色彩。渴望通過銀幕讓民衆重新塑造對國家的信心、重拾美國傳統價值的“裡根片”,正是80年代的美國在經曆70年代的陣痛後,受到新上台的總統裡根的政策影響,為了重建美國社會的價值觀念而興起的娛樂片。獨立電影以反叛者的姿态摒棄了盲目的樂觀主義,試圖去喚醒國人對這些傷痛的記憶,以嚴肅和藝術的角度去審視時代的症結。PTA作為其中一員,追求着模拟時代性的“真實體驗”,将社會危機與個體的生存焦慮纏繞在一起,借人物的生存及精神狀況反映某些時代問題,同時又将情緒上的安慰落實到個體的釋放或救贖上。他的作品所呈現的遠不止對集體創傷的揭露,往往還承載着他個人的時代記憶和思考。

時至今日,PTA的作品仍表現出一貫的、身為“X時代”獨立影人的創作特點。在距離水門事件、石油危機、越戰失敗已經過去了幾十年的今天,我們仍可以借他的新作《甘草披薩》穿越到經曆政治經濟動蕩、軍事戰争失敗、女權主義興起的70年代,走進美國加州聖費爾南多谷的某個男孩和女孩的生活,進入他們的人生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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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Life on Mars

1973年10月6日,第四次中東戰争爆發。美國對以色列的援助導緻沙特果斷對其實施石油禁運,直到1974年3月18日才解禁。這次石油危機讓正值經濟高速增長階段的美國受挫不已。這一年,美國人開車的速度普遍加快,公路死亡率急劇上升。但在《甘草披薩》裡,和這次石油危機緊密相關的車戲倒是有驚無險——在Gary對一個黑社會顧客實施完不計後果的砸車洩憤後,一向負責開車的女主Alana在貨車無油的情況下一路倒車逃離現場——真正讓我們捏一把汗的,其實是未成年Gary第一次拒絕總是負責開車的Alana為他駕駛,莽莽撞撞地自行上路。

自行駕駛這場戲,是作為一向依戀Alana的Gary對二者間的照顧關系最激烈的一次反抗,頗有“脫胎”于“母親”的象征意味。即便在Gary心裡,Alana是他一見鐘情、想要結婚的女人,但是Alana正式進入Gary的生活,卻是以代其缺位的母親以監護人的身份陪他上綜藝節目開始的。實際上,對于Gary而言,無論在事業還是生活中, Alana的女性力量并不輸于女性魅力。在美國六七十年代,動蕩的社會促使離婚率上升,Gary便生活在一個單親家庭。Alana的出現,填補了工作忙碌的母親在他生活當中的缺席。母親的缺失在PTA的作品裡并不少見,在其處女作《賭城縱橫》裡,主角母親的形象甚至從未出現過。然而,Alana并不隻是作為母親形象的補缺者,在情窦初開的少年心裡,她也是成年世界的誘惑的一部分。而這也是PTA的個人經驗的表達,他在《紐約客》的采訪中曾透露,對青少年的他來說,與年長的女性之間的友誼能讓他覺得自己也是一個成年人。

在影片中,童星出生的Gary已經失去了往日的光環,15歲的他開始把目光轉向女人、金錢還有“男人”的尊嚴,它們既是他新的目标,也是他這尴尬的成長過渡期主要焦慮的來源。一心向上突破的Gary,年齡、閱曆等卻限制了他的力量。即便他穿上一身西裝出現在自己的彈球店,面對比自己年長、粗暴的玩家,他卻手足無措,隻能轉身對旁邊的小男孩發洩。這種無法立即抹去的懦弱和劣勢,讓他在脫離了Alana的保護後顯得更加脆弱。從Gary被誤捕入局到Alana無油倒車,Gary作為無法自救的白人男性一次次陷入到從未發生過的困境之中,而Alana作為拯救者,也一次次為他托住了底。《甘草披薩》裡男性困境的展現和女性力量的突顯,是對美國主流價值觀中固有的性别形象的突破,這也是影片的角色與當時美國社會狀态之間的呼應。社會動蕩、越戰失敗讓美國主流價值代表人群,即白人男性的地位随之受到撼動。與此同時,60年代第二次女權運動發起,這場運動認為女性應當發揚男性氣質,塑造強悍、獨立的性别形象,并将男性作為其鬥争的目标。

有趣的是,Alana的女性力量并沒有用在回擊任何男性角色上。相反,在Alana個人的經曆中,我們可以看到她仍遭到男性凝視和父權社會的壓迫。在家裡,父親作為最高權威會對她的打扮、出行甚至交往對象作出限制;在照相館,她會被攝影師在大庭廣衆之下摸屁股;在演藝求職時,她要麼被女經紀人提出全裸出境的要求,要麼為讨好過氣男星配合他進行飛車表演;作為議員辦公室職員時,她被議員利用來掩蓋其同性戀“醜聞”。對于外界來說,Alana從未取得足夠的尊重。PTA在影片中直觀地展現了二元對立之下的矛盾沖突,并以女性視角為主,展示了諸多圍繞着性别對立建構的權力關系。即便在男女主角之間,女性在這段關系裡似乎是高于男性的,Alana卻也時常受到Gary帶來的精神壓力。

《甘草披薩》雖以女性視角為主,卻表露出平權的态度。這部作品顯現出對70年代激進主義女性主義過分強調女性的優越感的反思,卻并不主張女性主義的死亡。Gary和Alana最後的互相奔赴,直觀地呈現出了PTA瓦解性别對立的僵局的意識。

社會文化中的危機和沖突,投射到個體的身上,便會加深每個困境之中的個體的孤獨。在PTA的故事裡,性别對立消弭後的和解,不失為治愈個體孤獨症的良藥。與Gary不同的是,Alana人生中的沮喪、幻滅和失望是累加的,并在議員的同性戀事件揭露後達到了高潮。這一事件對她的影響猶如1974年的水門事件之于美國人民,被寄予厚望、極大信任的對象藏着不可告人的醜聞,這種信賴瓦解帶來的巨大打擊極為相似。在情緒上決堤之後,她在無助中選擇了奔向Gary,而Gary也正在奔向她的路上。故事到了這裡,才正式消解二者間單向援助的關系。

在霓虹閃爍的夜晚,二人相向奔跑,最終在門戶劇場前互擁而倒,影院招牌閃爍着Ian Fleming的《007之你死我活(Live and Let Die)》。這一幕又讓我想到石油危機的新聞爆料後,David Bowie的《Life on Mars》主歌的第二部分響起,“It's on America's tortured brow. That Mickey Mouse has grown up a cow ……”,而Gary卻孩子氣地跑上街頭,笑着說“世界末日來了”。抨擊社會不公、混亂和青年空虛的歌曲與似乎不知愁滋味的少年呈現出明顯的反差,然而他确實不應該消沉下去,當男孩和女孩還在一起時,生活總還會有許多安慰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