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部H-S電影裡,或者确切的說,那些和古典文本發生關聯改編影像裡,我們始終可以看到的是這種被中介的文本本身的重量——演員用伴着奇怪間隔與發音的方式言說,并很大程度上忠誠于原文本本身。我們無法察覺到一些明顯意義上的所謂影像化改編。
這種古典文本未經由更為顯著的影像形式處理,實質上也是作為一種影像形式的選擇——我們隻能
把這種似乎原樣呈現原作的方式視作一種原作的改編活動。在此基礎上,H-S對人物和場景的拍攝形式中所含有的理念具有了一種二重性:作為原古典文本,(本片中)荷爾德林的《恩培多克勒之死》最後草稿中的戲劇建構中——作為德國觀念論運動中生發的哲學思想——标畫出的表達;以及H-S為中介這一文本的自身論述和戲劇結構的形式。一般意義上,這是一種經典的拍攝内容與拍攝本身的形式之間的二重性,我們要證明的應當是二者本質的同一,即這一形式即為理念本身,由此讓那些表達理念直接可以被把握。可是問題恰恰在于,H-S的創作讓這一種二重性更為徹底的處于兩者的同一性之中:H-S對荷爾德林原本的忠誠,使得我們幾乎看不見電影創作者自身的設計,或者無法通過一種設計感去判斷電影創作的表達。這種表達是H-S的?還是荷爾德林自身的?還是一種H-S對荷爾德林的認同?顯然我們所把握的一般意義上的那種二重性,在這裡變成了一個激烈的矛盾,這種矛盾恰恰在于我們無法輕易劃分兩者的區别,而是首先就處于整體表達的同一性當中。這對評論工作也提出了進一步的問題:即我們應當要把握H-S的形式理念,還是一種荷爾德林的思想圖像?因此,我們既無法忽視這部作品本身,又不得不去忍受一種荷爾德林的“幽靈”的侵擾,(在其觀念和影響尚未澄明前)影像文本的厚重自發地進行着對古典時期的折返運動。
那麼首先需要直面的正是這一矛盾問題。在H-S基于荷爾德林文本進行影像呈現中,一個主題被強調——自然。這一論題是荷爾德林在其著作中一貫處理的,可以作為一種鮮明的思想轉變的标志。同時,作為和物質性如此親切和緊密關聯的,自然也同樣是一種電影的事實,是以機械複制時代的藝術形式呈現的本質建構。我們聽着恩培多克勒談論着自然之神的消逝和由此生發的哀思,他與諸衆人的争辯中反映的矛盾,乃至最後的逐漸堅定對自然的追随和贊頌。而對應着所有言說被自然貫穿,場景也同樣是如此。一衆演員站在雜草和樹林間對談,除了一張棱角模糊的石凳,我們難以看見其他的手工人造物——最鮮明的人造物是人物身着的衣裝,恰當的顔色塊配合一定的曆史考古構成。毋甯說,在一片排除人造物痕迹的地帶中,我們首先看見的實際上是作為人造物的人類角色服裝,人造物與人類角色牢牢綁定。這一基礎上的那些言說和對談,在H-S的範式下并不顯現為語調間的情緒,而是那些詞語的聲音本身,呼喚着一種理性具體的關乎自然的論述。在這個意義上,H-S電影中的人物角色都不作為一種一般意義上的人文主體,他們更像是對思想觀念的中介,彼此之間的交談化作概念的運動轉變。
自然這一主題由此被設立在整體關聯的物質性環節中,鋪設為電影的總體性基底。在這個意義上,不論是荷爾德林的自然觀念,還是H-S的影像形式處理,都通向将專題化的自然作為徹底的本體——貫穿在諸技術環節——建構于本片中。荷爾德林的自然哲學與H-S的影像形式處理的矛盾,在此被電影的運作推至極端,走向的是一個完全基于物質性整體的自然論域。
矛盾由此解決了嗎?我們得到的是某種徹底貫徹在電影中的自然,不論是觀念的還是形式的。(在此這些走向了統一)由此我們可以說,本片是關于一種自然觀的電影,他在交談乃至作為本質的言說活動中不斷地豐富自身,構建其圍繞着恩培多克勒建立的自然之神。而當他作為一種神話文本,抑或說一種總體性文本,那麼這個自然概念就應當是普遍的。可是在恩培多克勒形象不斷言說之下,以及作為一種更為直接的象征的,對樹林的拍攝,構成的難道不存在一種單一化,即關于自然的隻能以這種方式被展現——一種實質上是特殊化的方式。一個自在的走向普遍的概念同時是一種特殊的,這難道不是一種惡毒嗎?概念僅僅關乎意志的統禦性質,隻會作為獨斷主義被把握。
物質在它的一切變化中永遠是同一的,它的任何一個屬性都永遠不會消失,因此,它雖然在某個時候一定以鐵的必然性毀滅自己在地球上的最美的花朵——思維着的精神,而在另外的某個地方和某個時候一定又以同樣的鐵的必然性把它重新産生出來。——恩格斯《自然辯證法》
也許就像恩格斯的這段表述一樣,我們在前文中開顯了《恩培多克勒之死》中的自然語境,而這種自然又作為物質性貫穿着。可他由此變為了一種獨一的,特殊化的自然——盡管我們從一個矛盾中來,但這個意義上,固化把握的物質性早已偏離真正意義上的唯物主義辯證法。事實上這是極其容易導向的錯誤,因為在談論自然時,一切都似乎是理所當然的存在。正如恩格斯在文中所描畫的那樣一種自然觀:通過梳理十八世紀自然科學的成果以及其對傳統自然觀的反叛而抵達的某種唯物主義,在後世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中,事實上是被批判為沒有具體的論述自然在曆史當中的運動。恩格斯在此展現的是一個危險的傾向,他僅僅不斷地依照線性時間順序給出那些科學成果,并描述這些成果本身導向的苦難,以及對現時主流觀點間産生的反作用力——由此便很快發出一個宣言,即唯物主義的建設處在了其必然性之中。但我們在這裡看不到充分的對諸自然科學話語之間内在具體的關聯,以及一種話語是在何種意義上轉變至下一個“必然性”環節的。當這一必然性并未被充分的建構為具體的曆史運動,他隻能被一種偶然但既定的事實把握壓倒——那就是恩格斯要反對的那種自然觀本身,早已在運動之前完整構成了的社會現實狀況(之所以是偶然和未知的,是因為恩格斯沒有在自己的體系中真正闡釋要反抗的自然觀本身的運作機制,由此不存在堅實的必然性)。因此,當我們将恩培多克勒當中的這種自然把握為一個整體時,還必須具體的描述其在電影世界的曆史運動中發生何種轉變,以及這種轉變怎樣重新去構成整體,構成自然本身。
我們再度回到電影中,嘗試尋找H-S拍攝的更多可能性。荷爾德林的文本存在着這樣的論述的轉變,即恩培多克勒自身的轉變。而本片中所拍攝呈現出的那種象征化的自然景觀——雜草樹林,如果始終維持着這樣一種景觀性,那它也将會走向脫離一種唯物主義的性質的圖像。但在H-S的鏡頭下,被拍攝的事物得以維持自身,不僅僅是他們恰當的擺放位置——或者說,他們能有這樣成其自身的過程,是因為它們處于變化中。你看到的不僅僅是樹木,還有随微風擺動的樹葉,以及這些樹幹自身的高低位系關系。而這樣的微小運動,讓它們在太陽光線下被賦予了一種能明确直觀的形态。對應的,樹木的微小運動乃至形變也通向對光線的顯現,我們能夠看見樹葉兩面的陰翳和亮部,以及彼此之間的交替。伴随着恩培多克勒在懷疑和悲傷中逐漸堅定的,對自然的稱頌,H-S拍攝了一個大全景,整片樹林沐浴在陽光之下,我們依稀看見雲層的逐漸變得陰暗,光線從大片表層的覆蓋走向被遮蔽,然後又在這種遮蔽中穿透出一絲光線。(這是我們能最明顯看見太陽光的存在的時刻,它基于攝影機堅定的持續拍攝)而恩培多克勒同樣給出大段的贊頌,他在這裡提及了希臘神和古羅馬神,這些衆多的,看上去多神論般的論調,最終隻是為了統一在自然之中——這是恩培多克勒最堅定的時刻,懷疑和悲哀走向消解,樹木最後也喪失了他對自然始終的壟斷的诠釋權,目光被帶向了風雲與陽光,帶向了屬于介質部分的運動。恩培多克勒開始完全忠誠于自然之神,而樹木樹林也歸入了那賦予給他們形态的——即太陽光線。H-S在之後1990年的電影《塞尚》中,便在論及聖維克多山——塞尚在自己生涯各階段都反複為其作畫——時将其内在的理念對應到恩培多克勒這個鏡頭。一如塞尚将聖維克多山視作對光線——對太陽神——忠誠的信仰,H-S也将被拍攝的那片樹林最終化作了對所有光線的完全中介。正是如此,我們看到的所謂景觀也是得以是整全的,山脈,天空,雲層,樹木,在光線中具有多樣的,相互交融而又區分出差異的形象。
當自然真正的走向了這樣一種總體之中,其特殊性就将消解——她解放為了徹底的物質性生成力量。一如荷爾德林在《恩培多克勒》最後草稿中對自然哲學的把握一般,自然是根基(Grund),存在者顯現于存在的根基中。而這一顯現并非突然發生,而是始終作為顯露的意願,也正是恩格斯未加具體化的必然性概念。H-S在綿密的對物質的鋪設中,最後來到了這樣的對光線本身的稱頌,即是對荷爾德林理念的忠誠闡釋,也是一種對電影的虔信——這種虔信不是讓電影作為媒介載體以多樣形式被強調,而是回到了電影自身的自然性——那正是放映器械中生産的光(Lumiere),以明亮和晦暗之間這一本源的對立,辯證地生成了圖像差異線的勾勒,由此存在者具體的顯現。
ps.H-S作為一種左派陣營中的創作者,顯然是能看出很大區别的,這便是他們堅持對古典學的折返,去處理和回應那些德國古典哲學,觀念論式的建構。而對荷爾德林的處理,帶出的是全文如此闡釋的一種自然觀,這一自然會基于所處社會現實和曆史節點的預設,但問題始終在于要立足這一預設後去貫穿,乃至消解這一預設,将自然真正作為普遍者來把握。《恩培多克勒之死》當中的自然由此是徹底貫穿的,從真正的開端——存在中生發的。如果我們将這種理念建構放在左派陣營,可以首先看到他會遭遇恩格斯《自然辯證法》式的自然觀。恩格斯有一個明晰乃至正确的方向,即要對所處的既定現實發生一場内在的徹底的革命,但他沒有能力去闡釋這個現實本身的運作,因此革命是一個空的能指,而辯證法僅僅是一個反題,反抗并未落實到具體的環節上。這走向的恰恰是被既定現實裹挾,無力對抗,隻能在一種身份政治範疇下圈地自萌。H-S的諸多電影都可以作為對這一左派陣營現實的回應,那些作品才更具體的在一個藝術話語之中,引入《自然辯證法》中試圖推崇的古希臘式的自然觀,“ 世界在本質上是某種從渾沌中産生出來的東西,是某種發展起來的東西、某種逐漸生成的東西”。(一些畫面或者表演法的處理在H-S筆記《塞尚》中已讨論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164050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