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用藝術家的宣言開宗明義:我将他變成一件商品,一塊畫布,他才可以穿越國界的牆。如今商品的流通比人類的流動更加自由,我将他變成一件商品,根據我們所身處時代的規則,他因此才能恢複他的人性和自由。這是如此矛盾,對不對?
的确,影片展示難民的流動(穿梭國界)是以他的靜止(在展覽館裡作為雕塑展出)為代價,他的肉體在什麼時候鮮活什麼時候靜止,都要為上流社會的馬首是瞻。異化已經說爛了。
藝術家的實踐也很簡單:通過對身體的銘刻把人變成物,進行東方主義的一種物質化書寫,這種物質化不隻是紋身,也包括visa、合同等文明世界的通行證。需要注意的是,對于身處系統場域之中、深谙其遊戲規則的藝術家來說,這更多是一種戲仿實驗/遊戲。藝術家助理是女性,她的身份是安撫者,更多的是進行一種情感勞動,通過“世界是你的”這種巧妙的自由主義式話語進行誘騙引導。
對于薩姆來說,他是在展覽中漸漸意識到他出賣的不隻是皮膚和身體的,經曆了一個由“不知/不察覺”到“知/察覺”的過程。在上流人士拍攝的工作場所,薩姆“不懂規矩”地要求把自己的照片寄給媽媽。藝術家隻關心他的諷刺,攝影師隻關心照片的效果,讓男主把頭低下來,叫他good boy.隻有安撫者關注并回應他的情感需求,用手機拍攝了她認為很美的照片。但薩姆卻無法滿足,因為照片裡沒有讓媽媽看的兒子的臉,而是他新鮮獵奇的背部。學生在參觀他時詢問是不是所有遠方的人都有這個圖騰,如果說刺青過程是圖騰的象征意義通過落在肉身實在化,那麼此刻,圖騰的象征意義又通過巡回展覽進入了觀看者的心理結構。
薩姆作為人和商品的雙重性質以及兩者之間的張力被着重刻畫。一方面是作為物品被巡回展覽,另一方面是作為行動者在感知和介入。以非常樸素的動機(愛情)為起始,被自由主義的美夢所誘騙,以為幾近成名的他穿着絲綢袍子在美術館裡像個主人一樣行走,卻在展覽中逐漸明白有價值的不是他而是他的背部皮膚,他對他們來說隻是一幅畫,他失去了作為人的很多東西,被剝削的感覺也漸漸凸顯。在這個過程中,館内同為靜物的藝術品喚起他作為人類的記憶:畫中是被定格的動物,觀看者是作為畫布(紋身藝術皮膚承載者)的人,注視着被定格的死去的動物,作為物品展覽的人被喚醒過往故鄉愛情生活的鮮活記憶。這個細節處理非常考究,文本還是很精雕細琢的。
另一方面是國族問題,同在國外的同胞(他們也是出逃者)對薩姆在國内的被剝削(階級等問題)漠不關心,隻看到對群體的一種侮辱。然而更殘忍的卻是,連這種憤怒都是不被允許的,沖突産生了低頭的鍊條:在國内位高權重但在國外惹了麻煩要自己老婆跟薩姆(他的情敵)低頭讓薩姆跟上流社會低頭求情。面對國内的高壓形式,男女主同樣是依靠出賣身體(嫁給他然後跑路和被紋身然後跑路并沒有本質區别)來到高牆另一邊,然而在另一邊他們不是成為物就是二等公民。媽媽留在故鄉承受的苦難和美術館裡附庸風雅商人的誇誇其談形成鮮明對比:我們第一世界的人給了你們選擇啊,要麼就忍受戰亂和苦難,要麼就來被我們像牲口和物品一樣地售賣。要将人作為物品去掌控,販賣,上保險,“文明世界”的人的傲慢展現得淋漓盡緻。
在被“文明人”這一套搞了這麼一搞之後,薩姆也很快學會了将這些規則作為自己籌碼,不再甘心做一幅畫和案闆上的肉。野蠻人那一段的對峙非常精彩,館長對藝術品的不穩定感到恐懼,為被一件會開口的物品頂撞而不滿,野蠻的手段對他無效,但“人權”牌還是可以打一打,至少政治正确也能作為薩姆自衛的武器。
藝術家接受采訪時說的話也在後來印證了,他賦予無(超過身體本身)意義的人類身體作為物品的價值,送上拍賣台進行藝術品拍賣。他也承認這就是披上藝術遮羞布的人口販賣。拍賣時男主悲哀的臉、恐怖分子一樣的象征身體姿态,那一段确實很方形。
結尾幾經反轉:第一次是對藝術家預言(為了成為人先成為物)的反轉,為了重新成為一個人,薩姆離開國家、不要落到監獄的義務,終究是沒有完成。第二次是愛情故事和人際關系反轉,在另一個國度,薩姆和心上人說着隻屬于他們的母語,開心地被驅逐出文明人的國度,在告别電話裡對情感勞動的助理(簡直是保姆)說take care of yourself,也是對take care of藝術作品的一個反撥。第三次是類似爽文的一個權力反轉,在這裡揭示藝術家的遊戲,隻有通過成為物品才能成為人,隻有死了才能活,其實他不是打擊系統而是戲耍了系統。他是活在消費社會系統中的反諷藝術家,在裡面,被忽略,他也讓薩姆都體會過了。
整個電影很聰明很精巧,幽默感和戲劇感也很強,從音樂和畫面來看,是使用當下社會議題拍攝當代悲劇的一次嘗試,對身體和國族問題(難民、身體工作者)均有涉及,恰到好處(蜻蜓點水)地表現那麼一點人道主義關懷,也把圓形人物都立起來了,比如藝術家雖然是反諷的、看似和男主有愛的,但是他對皮膚的健康狀況(即藝術品的展覽價值)的關心勝過對人的關心,這個部分并不是最後說一句你是自由的就可以和解。比如女性助理,她身兼多職,一個是看護藝術品(藝術家因為薩姆皮膚狀況出問題對她大發雷霆),一個是對薩姆的情感照料,像保姆一樣關照他的起居生活,結尾還因薩姆的假死落下眼淚。
當然,敗筆也在第三次反轉,這個“我一直都是自由的”的反轉太爽文,也太自欺欺人,它不但沒有點明這種所謂的自由是依靠在系統中周旋、商業博弈、賭博的運氣積累起來的,反而起了一個安慰劑的效果,有一種利用了社會議題卻又粉飾了真問題的感覺,批判和反諷力度也因此有所下滑。
這樣來看,雖然不至于是為了反轉而反轉,隻是重重懸疑下來,最後居然聚焦在虛無主義藝術家的反諷遊戲上,多少有點觀感不好。我會忍不住猜測這個導演會不會把自己和片中的藝術家重合了,如此聰明和精巧,深谙藝術場域的遊戲規則,貌似與民同樂卻不知不覺流露出了一點點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