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芭拉·洛登在1970年自導自演了作品《旺達》,而在80年她因患癌去世,《旺達》成為其第一部亦是最後一部長片。這一事實讓我很難忽視《旺達》在洛登生命中承擔的分量,甚至她是否已經轉入了一種生命的實踐呢?這是過于盲目的猜測,但我想先承諾,這一種生命最終會被闡釋,或者說,在我們将影像化為真正原初的文本時被實現。

海報上被警察擋住的傷心面孔,和片名引導的某種主題性集中,我們很容易被導向問題,即如何标畫旺達這一形象——或者應該先說,對旺達形象自身的讨論何以直接地就成為了可能?這首先是我們得以清晰地看見,她的身體和臉龐,難以言說而又潛藏着情緒的呈現,關于旺達的一切本就已經顯得擁有着秘密。但伴随着這一種秘密形态的,是旺達持續的處于某種被動的姿态:從那些發生的諸事件中,我們似乎無法經由旺達的選擇和決斷找到某種意圖。你看不到什麼鮮明的所處方位和目的地,隻能看着她緩緩散步,等待下一次相遇。這通向的是我們開始注意,事件間的間隙——那是一種沉默。旺達的身體在這片區域是獨特的:她在這尚未與人相遇的時刻,兩手常貼近身體,隻靠雙腳脈動,似乎無目的的,僅僅是朝着一個方向行走,任憑行人和車輛持續地穿行在鏡頭中。這種沉默的展開,也讓每一次旺達與其他角色的相遇,都作為對沉默的打破,言說活動的進行。可是這樣被動的言說可以和沉默區分開來嗎?

德裡達曾解構福柯在《瘋癫與文明》當中的寫作,認為這通向的是對沉默的,對作為被自身保護的理性所拒斥的非理性的考古。在這個意義上,這是關于沉默,關于并非事件自身,而是事件斷裂而成的交叉口之曆史。這即是福柯意義上的瘋癫的曆史,它由不可化約的中間地帶構成。而旺達這一形象寓居的也恰好是這樣一種中間地帶,她的沉默和被動在影片的大多數段落是一以貫之的。但在這種聯想式關聯上,我們不能完全将福柯書寫主體覆蓋在《旺達》處,因為旺達并不拒斥什麼東西——雖然我們可以說一種無權威的拒斥也是被動——她僅僅是與人物相遇,然後被置于這樣特定的事件中,中介着來自男性的暴力,車輛的呼嘯轟鳴等等。這裡甚至不能标畫為主體,因為旺達的時間恰恰是這樣一種中介性自身的時間,而沉默和被動在其中共屬一體。芭芭拉·洛登沒有福柯那般的糾結與徘徊,她明确設定了進入創作的姿勢,使得那些捕捉可以完全發生在場景中,化為溫柔的攝影機視角,僅僅是拍攝着,而非介入切割着或帶有意圖的批判着。過曝就像那放映着火焰的黑暗電影院一樣神秘,而變焦鏡頭不是引導,而是僅僅關于可見與不可見的變化,是一次次的邀請。《旺達》并非簡單的是含有秘密的影像,相反她正是在直面那些秘密——它們也在躁動着運動着。

在此我們可以先說,《旺達》是那樣一處中間地帶的時間流動,在事件的節點中形成某種曆史。但這種概念是一直被執行的嗎?似乎很快我們就迎來失敗——因為旺達遇見了丹尼斯。旺達一如既往地請求收留,而丹尼斯的急躁狀态,使得鏡頭的拍攝也充斥起大幅度的來回擺動。随後丹尼斯的罪犯身份被揭露,一切好像打破了如常的運作。此刻仍然僅僅将《旺達》闡釋為中介本身的時間已經不足夠,毋甯說丹尼斯有一種強于一切角色的暴力,他使得旺達幾乎無法進入沉默,隻能高頻次地進行着她那種被動回應。旺達不再獨處,而是開始和丹尼斯持續且漸入嚴苛的無理要求和刻薄诋毀共存着。而她的回應和交流占據了那些散步遊蕩的時間,我們迎來了這種時間形式的轉變——也是被動的。

這種無法沉默,亦無法再得以獲得間隙的時間意味着什麼?丹尼斯,他的暴力——時常讓攝影機無法安靜——化為了一種對中間地帶的入侵,旺達的沉默與被動回應強硬地被這種否定撕裂,産生了一種距離。在這種慘劇下,秘密無法被就此直接拍攝了,毋甯說它們真正地回歸了沉默之處,旺達的那些秘密反倒真正成為了秘密。而中間地帶似乎也具有了某種不純性,電影曾經的那般時間常常被丹尼斯的逃亡打亂節奏。而正是因為這種不純性,旺達的被動在此被戲劇性地放大了,她在這個意義上,開始了一種主體化過程——她有了強硬的拒絕,她将冒充孕婦肚子的枕頭拿掉,又多次地說自己無法完成搶劫,這抵達了,或者我們可以說退回了上文描述的福柯式的“被動”,經由拒斥的保衛而恢複的中間地帶。這并非一種取代,而是在電影的流動運作中自身發展出的新的構成物,中間地帶的曆史性失敗是一處斷裂,正是這種斷裂建構了整體曆史本身。

主體化這一轉變在旺達哭紅着眼跑向已經被槍決的丹尼斯時,變得極為明顯,我們第一次看到,那樣劇烈晃動的攝影出現在對她的拍攝。旺達的臉龐依然保持着一種堅定,但幾乎就要瓦解。對于丹尼斯之死,旺達開始讓沉默複歸占據自身,與他人的相遇再也無法讓她言說,她的臉龐蒙上了一層夜的陰影,在此《旺達》真正進入了一種憂傷。而時間的轉變進一步深入了那種中間地帶——這一中間地帶開始成為掩埋光線的深淵。當旺達逃向斑駁如光點的樹林中,倒在地上放聲大哭時,所有的中間地帶時間在此都不得不現身,那是晶瑩剔透的事物,我們無法說她捕捉了多少光線,抑或說對光線的容納本身讓她也成為了一種光——心碎的盧米埃爾(Lumiere)。

末尾,畫面定格在了這一刻,旺達在餐桌旁拿起煙,芭芭拉·洛登停止了她的故事,随後讓她漸漸堕入一片漆黑,屬于旺達的那般主體化建成和展開在此是否被阻礙了?——或者我們可以說,畫面的這一幀是主體性顯現的時刻。但她已經不再于電影時間中流動,而是處在非電影的靜态圖像中,而酒桌的聲音依舊。我們迎來了中間地帶的終章,悲劇性的最高點——悲劇本身的消逝。在那一刻,旺達離開了《旺達》,中間地帶的曆史必須結束了,電影必須要散場。

悲劇的建立在于,這裡并不是簡單的作者意圖——那種刻意标畫的主體性假象,而是一種必然性(作者性往往是回溯建構的)。深淵般的中間地帶再也不能進入任何東西,也就在此困住了旺達,讓她無法再經曆更多事件。芭芭拉·洛登飾演的旺達成為了最後一部《旺達》。

正如杜拉斯所說:《旺達》真正關乎“某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