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熱映的《媽媽!》,作為首次聚焦老年母女真實生活的國産影片,84歲的吳彥姝與67歲的奚美娟搭檔主演,引人關注。
很多人也許不知道,導演楊荔鈉最早時候是一名演員。
在賈樟柯《站台》裡飾演山西汾陽縣文工團的演員鐘萍。那時候的她,叫作楊天乙。


今年是《站台》首映22周年,賈樟柯曾在多年前采訪中提及拍攝初衷:
“我很難用其他語言來表述他們的狀态,每條道路都通着,高速公路都通了,你可以有摩托車,可以有衛星電視,每天圍繞在身邊是關于美國的、關于奧運會的、遙遠地方的新聞,都有,但是不知道方向在哪,也不知道道路在哪裡。”

楊導上一部《春潮》因為各種原因沒有上映,但在2019年上影節首映時曾一票難求。
從《老頭》《家庭錄像帶》拍攝紀錄片開始,她在拍完劇情片《春潮》之後又轉向紀錄片創作了《少女與馬》,始終關注兩代人之間的情感紐帶,作為獨立電影領軍人物,女性電影人代表,心态始終沉澱。
《媽媽!》9月10日公映,也是她首部登上院線的電影。

上映首周,書本放映在北京上海無錫組織了三城觀影,導演出席映後QA。看完影片,一句話深深在腦海裡逗留:“每個女人不一定是母親,但一定是女兒。”
因為特殊年代父親的缺失,養老體制的不健全,造成了影片壓抑的基調。但是吳彥姝扮演的可愛媽媽,童真盡顯,觀衆經常會心一笑。角色反向母親照顧生病女兒,雙重心理建構,在苦痛的曆史後,剩下生活裡人和人之間的暖意。
楊導總能聚焦個體人物,在看似平淡的歲月裡放入一把刀子,像水裡的暗流,像女性的克制堅忍。


回顧2022現實主義劇情片,《人生大事》 《奇迹笨小孩》《隐入塵煙》《還是覺得你最好》《媽媽!》《世間有她》《你是我的春天》《海的盡頭是草原》等,隻有三部票房破億。
《媽媽!》前日票房535萬,累計4748萬,到現在破五千萬,豆瓣評分7.5分。成為中秋檔口碑高分,票房前三的藝術電影。


當然,作為國内首部以阿爾滋海默綜合症為主題的全女性角色院線電影,它值得更好的票房。
我們将北京映後場實錄整理如下,更好地理解《媽媽!》背後的來龍去脈,以及影片厚重的人文關懷。
采訪、導語:劉小黛
排版:葉烨
策劃:抛開書本編輯部
劉小黛:首先熱烈歡迎我們的楊荔鈉導演!導演先和大家打個招呼吧。
楊荔鈉:謝謝書本放映北京場的影迷朋友!大家應該很少看到這樣年齡段的表演藝術家出現在我們的銀幕上,她們是雙女主,沒有誰主誰配。這恰恰也來源于我有過演員生涯的經曆。
我知道,當從做演員的那一天到站在舞台上綻放自己生命的那一刻,她們在台上有多令人印象深刻,她們在台下就有多少苦澀。這個過程我是經曆過的。
所以在這部影片中,我就想實現一個願望,我想讓觀衆們看到,這樣年齡段的女演員,這樣的表演藝術家,她們在任何時候都能散發出光芒和光輝,同時也想看看大家對她們的接受度到底有多少。

通過這兩天的映後,包括前兩天吳老師在北京電影節上獲得最佳女主角,網絡上基本上是破圈了,我和主創們都特别高興,我們都覺得這個社會是包容的,觀衆是喜愛她們的。
我們以後也可以更加重視這些女演員,而不是說40歲我們就要演一個媽媽,50歲我們就要演一個奶奶。我希望能通過我的工作來跟大家做這種意義上的對話。
劉小黛:在《媽媽!》裡跟您合作的演員是奚美娟和吳彥姝老師,她們都是老一代的戲骨,也是影迷心中的演技派。
那與您合作過的,像郝蕾、金燕玲老師,包括這一部的年輕演員文淇,她們是老中青三代人,您在跟她們合作的過程中,她們表演和合作的狀态是怎樣的?
楊荔鈉:無論是郝蕾、金燕玲,還是奚美娟、吳彥姝老師,還有文淇,她們都是非常好的演員,她們完整地诠釋了我電影中的人物。
像奚美娟和吳彥姝老師,她們在戲裡面,大家能看到她們散發的女性的光輝、母親的光輝,在生活當中她們同樣散發着演員的光輝。她們是我的榜樣。


她們的職業精神,以及對待角色非常真摯的、甚至是有難度的一個诠釋過程,都深深地觸動了我。我看到的是兩位表演藝術家,她們有什麼樣的水準,用什麼樣的一個态度對待自己的角色。她們兩位都做到了。
她們今天能受到觀衆的喜愛,就是在這麼多年職業生涯中所積累的一個非常有功力的結果。我相信,她們在生活裡面一定是很好的母親,一定是很好的女兒,所以我們在銀幕上也能看到,因為有的時候塑造和被塑造是能被看到的。

劉小黛:從《站台》裡的鐘萍,到拍攝了第一部紀錄片《老頭》,再到第一部劇情片《春潮》,然後新作《少女與馬》又回歸紀錄片。
我們其實很少見到從紀錄片轉向劇情片後又回歸去拍攝紀錄片的導演,所以想問一下您,對這兩種拍片的模式和狀态,您是更享受哪一種?

楊荔鈉:我都很享受,兩個我都很愛。因為兩個媒介在我看來是相互依存,相互借鑒的。通常拍攝一個劇情片之後,我是一定要回到一個紀錄片的世界。因為這個世界是單純的,是你一個人可以跟你的觀衆好好對話的,并且拍攝對象是會給我養分的。
而劇情片,就是我要一直掏空自己,一直從内往外掏,它很考驗人的,包括劇情片的工作方式,大家知道要靠投資方的介入,要靠整個主創團隊的加入,才能更好地實現你做劇情片的可能性。
但紀錄片其實特别迷人,以後我可能沒有更多機會拍攝劇情片,但是紀錄片創作會一直持續。

楊荔鈉2000年紀錄片《老頭》獲日本山形紀錄片電影節亞洲新浪潮優秀獎,巴黎真實電影節評委會獎
劉小黛:您的每部片子都是有一定的時代背景,《老安》是抗日戰争,《春潮》是90年代下崗大潮,《媽媽!》是獨生子女人口老齡化,但您似乎很少刻畫社會事件或者群體。
聚焦于單個或者一組人像,通過她們的生活或日常去反映這個時代。您為什麼會選擇這樣的一種視角去切入貫穿您的作品?
楊荔鈉:我一直覺得,脫離時代談人是不完整的,人的所有情感我都願意去理解,不管他生活在哪個時期,不管他生活在什麼樣的家庭。
尤其是《媽媽!》這部影片,兩位演員差不多是從民國走來的,她們跟角色差不多,經曆過人生的風雨,從抗戰到新中國建設,一直到人生的終點。
包括影片中的角色也是54年左右出生,他們這一代人我是非常敬仰的。
我也非常尊重知識分子,因為一個國家的文明基石是由這些人奠基的,他們是其中的一部分。
也是因為有創作紀錄片的一個工作習慣,所以我比較關注社會議題。這些都會一直在我的作品裡呈現。


劉小黛:預告片裡有一句話讓我非常感動,“每個女人不一定是母親,但是每個女人一定是女兒”,我發現在影片中呈現的母女關系,她們有的時候互為母女。
因為您自己也做媽媽了嘛,想問一下結合您自己的經曆,您是怎麼看待現代母女關系的隔閡或融洽?
楊荔鈉:《春潮》裡邊也在講關于母女的故事,但《春潮》就是比較有對抗性、破壞性、傷害性的,甚至是不可愈合的。但是《媽媽!》這個影片就完全不是。
100對母女關系有100種樣子,100個女兒那也是不同的樣子。我寫出那句話,也是想說女人本身就是完整的,或者說,女性本身就是完整的,她不會因為你沒有家庭,或者你沒有兒女就變得不完整。
女性本身就是獨一無二的。雖然有的時候對婚姻、對家庭可能會猶豫、會惶恐,或者是笃定地選擇“我不需要”,但我們都深深地知道我們從哪裡來,我們來自哪裡,那就是母親、母體,以及無形的時間。
抛開書本
這部電影之所以叫《媽媽!》,其實是因為“媽媽”是很容易被忽略的一個詞。我們從小到大不知叫了多少年。
從一開始學會走路,學會站立,學會上幼兒園、上高中、大學畢業、成家立業,到中年、到古稀之年,“媽媽”這個詞好像一直都在被我們呼喚着,但媽媽又特别容易被我們忽略。
我也是想通過這樣一個影片,在短短的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裡面,讓這個名詞融進一種情感,還多加了一個感歎号。我想讓這種被忽略的,被遺忘的,或者是被我們輕視的,這些跟母親有關的情感再次被放大,被看到。
我覺得做母親也是女性光輝的一種,母親就是女人,也不是所有的母親都是要完美。我就是一個特别不完美的母親。但我好像又覺得母親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不太需要學習的角色。


劉小黛:這個影片也提出了一個略微嚴肅的問題,就是老齡關懷以及死亡。其實我們現在很少在公共場合談論自己家人的死亡,或者面對家人的這個死亡。
關于生死觀,面對死去的親人,對她們的記憶描摹,對您來說在影片裡是有怎樣的意義?
楊荔鈉:像我們這個年齡,除了我們怎樣去照顧好我們的父母,怎麼面對她們的希望,其實我們自己也是在面對這個話題。這其實是一個人的終極問題。
記得我25歲拍紀錄片,在那時我跟死亡就産生了非常緊密的聯系。有一個老人在我鏡頭倒下時,我認為那是個意外,但當七八個老人同時在我鏡頭倒下去的時候,其實是給我上了一堂生死課。

《老頭》劇照
從那個時候起,關于死亡我就想得非常多,有的時候我自己也會陷入死亡焦慮。
有一個時期,我會疑惑我是活着的嗎?我那時也經常會夢到死去的親人,尤其那種夢境出現的時候,我真的會想,會不會有一道門在我們之間。
在我的電影裡面可以經常看到這類表達。我覺得現實和夢境都是真實的。有的時候覺得閉上眼睛在夢裡暢遊,對我來說可能更有意義,那樣的人生,那樣的相見,以及那樣的情感。

雖然我不能說我有關于死亡的經驗,但是我一直在準備,我也會想,如果有一天我老了,我該怎麼樣來讓我的晚年能夠有一個我滿意的模樣,但是我沒法笃定地說,因為我還沒有到那一刻,還沒有思考到那一刻,所以在這部電影裡加入了我認為特别樸實的人文關懷,以及終極關懷。這也是一個很好的問題。
包括疾病的設定,為什麼疾病發生在女兒身上,不是母親身上,也是因為我覺得我們有太多的意外不可判斷,有太多風暴來的時候我們沒有準備好。

這個影片也給阿爾茨海默病患者和公益組織看過,他們認為這個影片來得非常及時,因為社會上對阿爾茨海默病的認知其實是不夠的,很多老年人去檢查的時候通常已經是中晚期。我們大家都很習慣地認為老年人忘了是很正常的事。
我有一天忘記了我特别喜歡的導演,我特别難過,但是我也不想去查,也不想去看,我就等着他什麼時候自己能在大腦中想出來。結果我睡了一覺,第二天他就清晰地出現在我腦海裡。
這種遺忘很正常。但如果是發生老人身上,大家還是要警醒。這個影片也可以給大家一個探讨的話題。

劉小黛:從《春潮》到《媽媽!》,您很擅長運用水的意象,在《媽媽!》裡面也出現了至少6處吧,海水、池塘,我認為它是一種女性的象征,這個設置,導演您最初的想法是什麼?還是希望将答案留給觀衆?
楊荔鈉:我是希望觀衆有自己的想法。尤其到海邊那一刻,我就是一個敞開式的結尾。
了解我作品的人都知道,我從《春夢》到《春潮》一直運用水的意象,《春夢》是一個湖,《春潮》是一條河,《媽媽!》是大海,我相信我在未來的創作中,我會把水使用得更多更好。
我跟朋友聊電影的時候也在說,我可能是一個水下動物,在水裡面我可以做一根水草,做一個水底下的石頭或者一個死去的細胞,我都很願意。

水對我來說是抽象的,也是具象的,它是溫柔的,它可以穿透時空,它又是不經意的,你完全可以忽略它,但是我們生存的任何一個環境都離不開它。
水也是失意的。在這部影片裡面,它可能就代表女兒每一次發病的時候。它也能打開跟父親之間的那道生死之門。
最後在影片中她們面對大海的時候,大海的波濤洶湧其實象征着母愛的力量和人生的一次次浪潮。大海也很有胸懷,它可以接納來自大自然所有喜愛它、願意熱愛它的自然界生命。
我覺得我就解釋到這兒,我也想把這個想象空間留給觀衆。

劉小黛:通過作品,您進行着對中國的社會觀察,現在還有想拍攝的議題嗎?或者有其他想要拍攝的女性題材嗎?
楊荔鈉:有,但拍不完。雖然很多人說我的女性三部曲完結,《春潮》《春夢》到現在的《媽媽!》,但我們恰恰覺得這隻是開始。
我們不僅有我們身邊女性的故事,還有從縱深的曆史上看,我們有太多女性的人物形象,就如同母親一樣,有太多的故事可以說。
我又是一個女導演,我願意用我的手裡面擅長的工具,去繼續做關于人的故事。

《春夢》提名鹿特丹老虎獎
劉小黛:作新時代女性創作者,您平時都關注什麼樣的女性題材?您是怎樣去發掘的呢?有什麼建議給到在座年輕的創作者?
楊荔鈉:有時我獲取力量的源泉是一本書或者一個影片,或者是我的紀錄片中的人物,因為這些人都是普通人。不會因為普通,他們就缺少美感,缺少想法。我不在意他們的知識點從哪裡來,養成的渠道從哪裡來。
其次,我覺得創作不一定會局限在女性視角。在座的女性創作者們,如果你們喜歡做其他的,我認為也好。
隻是我現在很清楚,我的目标方向就是要做跟女性有關的故事,那我生活當中的來源很重要,孩子也很重要,動物也很重要。因為這個世界是很豐富的一個多元組成。我覺得做什麼都是好的,不僅僅是一個女性主義的故事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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