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電影很聰明。
它們知道自己想說什麼,知道怎麼說,知道分寸和底線在哪裡。
《他》不是這樣的電影。
它想說的太多了。關于體育,關于犧牲,關于男性氣概,關于崇拜,關于黑人身體在白人資本面前的消耗,關于美國夢的血腥内核。每一個主題都夠拍一部電影的。它全塞進了96分鐘裡。
結果就是,這部喬丹·皮爾監制的橄榄球恐怖片,口碑票房雙輸。
但它的創意其實非常不俗。
電影開頭,童年的卡梅隆看着電視裡的橄榄球比賽,他的偶像以賽亞帶領救世主隊奪冠。就在達陣得分的那一刻,以賽亞受了重傷,可能職業生涯就此終結。
爸爸對他說:真正的男人願意做出犧牲。
多年後,爸爸死了。卡梅隆長大了,成了冉冉升起的橄榄球新星。他準備參加選秀大會,準備追随以賽亞的腳步。
就在這時候,一個穿着山羊服的人在空無一人的球場上襲擊了他。
造成腦震蕩。可能令他職業生涯終結。
但經紀人帶來了好消息:以賽亞考慮退役了,他邀請卡梅隆去他沙漠深處的訓練基地,訓練一周,看看卡梅隆是否配得上接替他的位置。
卡梅隆去了。
然後一切就變得不對勁。
訓練基地外圍,一群以賽亞的瘋狂粉絲紮營。他們對着卡梅隆的車窗尖叫:“我們不要你!”強烈不接受有人取代以賽亞。
訓練内容更詭異。有個機器一次次把橄榄球砸向球員的臉。卡梅隆被要求用頭狠狠撞擊另一個球員。隊醫給他注射各種奇怪的液體。他開始看到幻覺——戴着面具的人影,閃閃發光的吉祥物拿着大錘。
他把這些異常歸咎于腦震蕩。
但最終,他從以賽亞那裡了解到真相:曆代的史上最佳球員(GOAT),都是制造出來的。通過血液傳承,通過犧牲的儀式。現在輪到他們兩個決鬥了。隻有一個人能活着走出去,完成簽約。
接下來,就是血腥的打鬥,殺戮的高潮。
多數影評人和觀衆都認為電影拍砸了。從觀感上,我也同意。
但我也看到某篇評論提出了很有意思的觀點:“我不敢相信NFL轉播合作夥伴NBC環球,居然允許喬丹·皮爾和他的夥伴拍出這種東西。”
有道理啊。
為什麼一個給NFL轉播付費的公司,會允許一部把NFL比作吸血邪教的電影上映?
或許,這是這電影有意思的地方。
它節奏混亂,主題飄忽,結構崩塌。影評人說得都對。
但它也觸碰到了一些東西。
想想美國體育文化的核心叙事:犧牲。年輕人把身體獻給運動,換取榮耀和财富。球迷把情感獻給球隊,換取歸屬感和勝利的虛幻體驗。每個人都在喂養這個系統。
GOAT——Greatest of All Time——史上最佳。
這個詞在體育界是最高榮譽。但《他》把它字面化了:一個山羊(goat)面具,一個血祭儀式,一個代代相傳的詛咒。
以賽亞在片中說了一句話:“赢家永不後悔。”
這不就是我們對超級運動員的期待嗎?踢斷了腿繼續踢。腦震蕩了繼續打。家人死了?照樣比賽。道德?那是什麼?
影片開頭,小卡梅隆看着以賽亞受重傷。爸爸說:真正的男人願意做出犧牲。
多少年來,我們就是這樣養大男孩的。
别哭。要強硬。為了勝利不惜一切。你的身體不是你的,是團隊的,是家族榮譽的,是男性氣概的證明。
等到卡梅隆長大,他爸爸死了。但爸爸留下的那套系統還在運轉。
影片最後的反轉甚至揭示:一直以來都是爸爸安排了一切。他把卡梅隆獻給了這個系統,就像當年别人的父親獻出了以賽亞。
這是代際創傷的傳遞。
父親用犧牲的名義,毀掉兒子。
但電影的問題在于,它沒有能力承載這些主題。
導演賈斯汀·提平和編劇們塞了太多東西。瘋狂球迷,媒體文化,腦震蕩危機,黑人運動員被白人老闆當工具使用,血祭儀式,有毒男子氣概,名人崇拜……
每一個都點到為止。
進入訓練基地後的情節分成六章,對應一周的六天。但這個結構沒有起到作用。章節之間沒有遞進,隻是時間流逝。
幻覺和現實的界限很模糊。起初你以為這是腦震蕩導緻的。後來發現好像是真的有超自然力量。再後來,你也搞不清了。
這就是問題所在。
電影想要模糊現實與幻覺的邊界,營造不确定感。但它模糊得太過了。到最後你分不清哪些是隐喻,哪些是真實發生的情節。
以賽亞到底有沒有超自然力量?那個血液傳承是真的魔法,還是洗腦和興奮劑的結合?經紀人最後被拖進五角星,血漿沖天,那是誰幹的?惡魔?
電影不給答案。
留白是好的。但這不是留白,這屬于主創沒想清楚。
馬龍·韋恩斯的表演是全片最好的部分。
他演出了以賽亞的那種空洞。
表面上魅力四射,實際上已經被掏空了。他赢得了一切,八次冠軍,超越最佳紀錄。但他什麼都沒有。隻剩下對衰老的恐懼,對被取代的恐懼。
所以他要制造繼承者。然後殺死繼承者。以此證明自己還是那個GOAT。
有一段情節,以賽亞讓卡梅隆看他的球迷視頻。成千上萬人為他歡呼。
但他的眼神是死的。
那些歡呼聲對他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他需要的不是愛,是确認自己還存在。
影片結尾,卡梅隆戰勝了以賽亞。但他拒絕簽約,殺光所有人,走進沙漠。
這算是反抗嗎?
還是他隻是變成了另一個以賽亞——一個暴力的、空洞的、被系統塑造又試圖摧毀系統的怪物?
電影沒說清楚。
又或許這就是它想說的:反抗和屈服,在這個系統裡,區别沒那麼大。
卡梅隆最後血洗高層前,說了句:去你們這群老白男!
這回應了整部電影的暗示:黑人運動員的身體,在白人資本手中,就是消耗品。用完就扔,再找下一個。
以賽亞和卡梅隆都是黑人。球隊老闆都是白人。
這不是巧合。
NFL曆史上,70%的球員是黑人,但老闆幾乎全是白人。球員平均職業生涯3.3年。退役後,破産率、慢性創傷性腦病變發病率、自殺率,都遠高于普通人。
他們獻出身體,換取短暫的榮耀和金錢。然後被遺忘。
《他》想說的就是這個。
但它說得太亂了。
它用超自然元素,用血祭儀式,試圖把這個現實問題神話化。但神話化得過度,反而稀釋了批判力度。
你看完之後,記住的是荒誕的情節,而不是它想說的系統性問題。
想想喬丹·皮爾的《逃出絕命鎮》。
那部片子也是講黑人身體被白人系統利用。但它找到了完美的恐怖隐喻:把黑人的意識囚禁起來,讓白人意識占據黑人的身體。
一個清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完全說得通的隐喻。
《他》沒有找到這樣的隐喻。
這也回答了最初的問題:為什麼NBC環球會允許這部電影上映?
他們每年付幾十億美金轉播NFL。而這部電影把NFL描繪成吸血的邪教組織。
答案可能是:因為沒人在乎。
這不是《逃出絕命鎮》那種文化現象。票房覆蓋不了成本,口碑崩盤,很快就會被忘記。
NFL不會受到任何影響。
球迷們該看比賽還是看比賽。
小男孩們該崇拜明星還是崇拜明星。
父親們該對兒子說“真正的男人願意做出犧牲”,還是會說。
電影拍的是系統如何吞噬個體,而電影本身也被系統吞噬了。它太弱了,無法造成任何真正的沖擊。
它隻是又一部失敗的恐怖片。
很快就會被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