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分3星半)
凱瑟琳·畢格羅拍了一部奇怪的電影。
《炸藥屋》。
說它奇怪,不是因為題材。一枚核導彈飛向芝加哥,美國政府有20分鐘決定怎麼辦——這個設定其實挺常規的,冷戰時代的驚悚片玩過無數遍了。
奇怪的地方在别處。
電影開場,白宮戰情室的奧莉維亞·沃克上尉正在接班。平常的一天。咖啡,簡報,各種縮寫詞滿天飛。然後雷達發現了一個東西。起初以為是朝鮮例行的導彈測試,後來發現不對——這玩意兒進入了低軌道,正朝着芝加哥飛過去。
20分鐘後撞擊。
阿拉斯加的岡薩雷斯少校緊急發射了兩枚攔截導彈。一枚沒能展開,另一枚偏了。他沖到外面,對着初升的太陽吐了。
國防部長裡德·貝克得知導彈要砸到芝加哥。他疏遠已久的女兒住在那兒,來不及撤離了。貝克走到五角大樓樓頂,縱身一躍。
總統正在看籃球賽,被叫走了。跟着一個叫裡維斯的海軍中校,匆匆撤離華盛頓。海軍一号的螺旋槳聲裡,總統試圖給在非洲的妻子打電話。信号不好。他問裡維斯該怎麼選。
裡維斯給了兩個選項。
然後呢?
電影倒回去了。
同樣的早晨,同樣的咖啡,同樣的雷達信号。這次鏡頭跟着戰略司令部的布雷迪将軍和國家安全副顧問巴林頓。他們在争吵。布雷迪想立刻報複,先發制人打擊所有可能的敵人。巴林頓說等等,我們連是誰發射的都不知道。
會不會是朝鮮的改裝潛艇?會不會是俄羅斯?還是意外發射?
電話打到俄羅斯外長那裡。對方說不是我們幹的,你們要是敢動我們,我們就反擊。
導彈繼續飛。
電影再一次倒回去。
第三次,鏡頭跟着伊德瑞斯·艾爾巴演的總統。他被壓力壓垮了,面對那本裝滿報複方案的活頁夾不知所措。裡維斯給他講解各種選項。總統說不出話。
太陽升起來了。岡薩雷斯還跪在地上,嘴邊是嘔吐物。高級官員們進入了賓夕法尼亞的地堡。
電影結束。
你等着看總統最後選了什麼嗎?沒有。
你等着看芝加哥被炸了沒有嗎?也沒有。
畢格羅拍了前40分鐘,然後把同樣的40分鐘又拍了兩遍,每次換個角度。
很多人罵這個結構。說重複,說拖沓,說第三遍的時候完全失去了緊張感。爛番茄從90%掉到79%,還在繼續掉。
但這可能也是這部電影聰明的地方。
想想這個設計。不是《羅生門》那種“每個人記憶不同”的多視角。這裡的三個視角看到的是同一個客觀事實:導彈在飛,時間在流逝,沒人知道該怎麼辦。
重複的不是信息,是無助。
沃克上尉在白宮看着屏幕上的彈道曲線,她能做的就是收集信息,轉述,等待。布雷迪将軍在内布拉斯加盯着同樣的數據,他急着按下按鈕,但沒有權力。總統有權力,但不知道該按哪個按鈕。
每個人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全力以赴,但整個系統陷在一種詭異的癱瘓裡。
不是因為有人失職,是因為這個問題本身沒法回答。
你怎麼在20分鐘裡确定是誰發射的?朝鮮的潛艇理論上能做到,但不确定。俄羅斯否認了,但他們可能說謊。如果猜錯了,全面核戰争就打響了。如果不反擊,芝加哥被炸了你坐以待斃。如果反擊了,可能殺掉幾千萬無辜的人。
這是個關于程序的電影。不是個人英雄的電影。
畢格羅拍《拆彈部隊》的時候,鏡頭緊緊跟着主演傑瑞米·雷納。他的手在抖,他在做決定,他要活下去。那是個體的生存。
《炸藥屋》裡沒有這樣的人。沃克隻是傳聲筒,布雷迪隻是建議者,總統隻是選擇者。沒人能真正掌控局面。
重複的結構重複說着:換誰都一樣。
這就是為什麼電影不給你結局。不是因為導演想裝高深,是因為結局不重要。
或者說,無論哪個結局都一樣荒謬。
總統選擇報複,殺掉幾千萬人,事後發現可能打錯了對象——荒謬。
總統選擇不報複,芝加哥被夷為平地,兇手逍遙法外——荒謬。
總統猶豫太久,錯過了反擊窗口,美國的威懾力崩潰——荒謬。
這不是設計一個“好”的解決方案的問題。這是人類制造了一個沒有解決方案的系統。
電影開頭打出字幕:全球大國曾經緻力于減少核武器,那個時代結束了。
畢格羅要說的不是“核戰争很可怕”。誰不知道核戰争可怕?
她要說的是:我們建造了一座炸藥屋,然後住在裡面,假裝這很正常。
白宮戰情室的人喝着咖啡,堵在路上,打高爾夫球。然後突然,一個雷達信号,一切都變了。但其實什麼都沒變——炸藥一直在那裡,隻是今天有人點了火柴。
有人批評電影沒有明确敵人是迎合政治正确,是回避。我倒覺得這是最真實的地方。
因為誰是敵人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個遊戲本身。這個“相互确保摧毀”的遊戲,這個20分鐘決策窗口的遊戲,這個把幾千萬人的生死交給幾個睡眠不足的官僚和一個不知道該選哪頁的總統的遊戲。
朝鮮?俄羅斯?将來可能是伊朗,可能是印度和巴基斯坦,可能是任何一個有核武器的國家。甚至可能是誤報,可能是技術故障。
隻要這個系統存在,早晚會有人——或者某個東西——按下按鈕。
五角大樓對這部電影不滿意。當然不滿意。電影裡攔截導彈失敗了,岡薩雷斯少校吐了一地。五角大樓花了500億美元建造那套系統,現在好萊塢拍個電影說它不管用。
但這恰恰證明了一點:我們把希望寄托在技術上,寄托在程序上,寄托在如果X發生我們就做Y的預案上。
然後那個“如果”真的來了,系統根本無計可施。
有評論說得很好:這不是《奇愛博士》。庫布裡克拍諷刺,畢格羅拍紀錄片。或者說,拍一個太真實以至于讓人倍感不适的模拟演習。
換一個對标:保羅·格林格拉斯導演的《93航班》讓你看劫機者怎麼劫機,乘客怎麼反抗,過程的每一步。不煽情,不渲染,就是還原。看完你不會覺得“好精彩的電影”,你會覺得“天哪這真的發生過”。
《炸藥屋》用同樣的方法拍了一個還沒發生的事。
還沒發生。
但随時可能發生。
這就是這部電影的用意。它不是拍給你看一個故事,它是拍給你看一個狀态。一個我們現在就身處其中的狀态。
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崗位上,每個人都在盡職盡責,每個系統都在運轉。然後某一天,某個信号出現,整個世界就可能在20分鐘内結束。
不是因為有人邪惡,不是因為有人瘋狂,而是因為系統是這樣設計的。
畢格羅小時候,老師讓學生們躲到桌子底下演習核爆炸。她說,那當然沒用,桌子擋不住核爆炸。但大人們讓孩子們這麼做,仿佛這樣就能活下來。
這部電影就是那張桌子。
我們建立的所有程序,所有應急預案,所有攔截系統,所有熱線電話,本質上都是那張桌子。讓我們覺得自己有準備,有控制,有辦法。
但核彈來的時候,桌子沒用。
程序也沒用。
有影評人抱怨,說電影太多軍事術語,太多縮寫,看得人一頭霧水。但這多半也是故意的——它們讓系統看起來很專業,很精密,很可控。
但說到底,它們隻是一堆字母。
導彈還是在飛。
想看爽片的人,想看英雄拯救世界的人,想看總統最後做出英明決策的人——對不起,這電影不拍。
它要你坐在那裡,看着同樣的場景一遍又一遍,感受那種絕望的重複,那種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改變的宿命感。
然後電影結束,字幕升起,你走出電影院或者關掉播放窗口,回到現實世界。
炸藥還在那裡。
房子還在那裡。
我們還住在裡面。
這部電影不是要吓唬你。是要提醒你,你早就該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