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看朱天心《擊壤歌》,讀到胡蘭成把天心比作李白,“李白是天之驕子,他對于世上的事物什麼都高興,又什麼都不平”;“他是對盛世也不平,對亂世亦不平。真真的要從亂世開出治世,也隻有靠這股氣,不能靠杜甫詩裡那樣的情理。”越發覺得《長安三萬裡》既不懂李白,也不懂詩人和詩。
電影中的李白,前段飛揚近癫狂就算了,後段潦倒至卑微,則頗讓人無語。無論史實與否,這種先揚後抑,意在傳達什麼?電影中也有“詩在長安在”這般擲地有聲的豪言(居然從高适口中喊出),看似為詩正名,但空喊口号何用,掩飾不了骨子裡的“詩歌無用論”。尤其諷刺的是,結尾安排萬人齊誦長安詩,但字幕随後就打出“高适是詩人中唯一封侯的”,高适是靠詩歌封侯嗎?甩出這句話又意欲何為?大家不妨自己去琢磨。
電影看似務虛,但并不真的務虛,骨子裡還是中國人的實用理性。電影将李白與高适并置,應該說是一大發明。李白本質是詩人,而高适本質是軍人(或世人),詩人務虛,軍人務實。可惜的是,電影并沒有平等對待這兩種人生。雙男主,兄弟情,無論如何感人至深,都掩飾不了赤裸裸的“尊高貶李論”。李白前半生有多飛揚,後半生就有多黯淡;高适前半生有多隐忍,後半生就有多高光。一起一落,一沉一浮,述說的仍不過是事功對詩歌的勝利,務實對務虛的勝利。
在這部意在表現唐詩和唐代詩人的影片中,詩歌淪為一種華而不實的存在,詩人的意氣風發淪為一種笑料。隻要看看影片是如何理解和呈現李白為永王連寫頌詩十一首部分,就能感受到詩人已經淪落到多麼不堪、詩歌多麼令人不齒的地步。影片給人呈現就是這種詩歌的羞恥感和猥瑣感。要知道,李白的失敗,就是詩歌的失敗啊。
關于李白依附永王,我們不妨看看胡蘭成的解讀:“他在永王軍中時作的《永王東巡歌》十一首,與《上皇西巡南京(四川成都)歌》十首,最是響亮熱心。天道糊塗而不爽,李白的事不是一句話可以言明,但是我絕對相信他。他可以不要辯,他的辯亦是糊塗而不爽,像天道不言,卻來鳥聲叫得糊塗。他的辯隻是不平,他是對盛世也不平,對亂世亦不平。真真的要從亂世開出治世,也隻有靠這股氣,不能靠杜甫詩裡那樣的情理。”抛開胡蘭成有為自己附逆聲辯的嫌疑,這番解讀至少為我們還原了一個大寫的李白。
詩人在政治上當然也會糊塗。可李白的失敗不是為了佐證高适的成功。在這種成王敗寇的邏輯下,李白注定隻會以一個失敗者的恥辱形象,留在世人心目中。既然如此,那還談什麼“詩在長安在”?也更别提“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了。
成敗得失,興衰起落,在曆史的長河中,不過須臾一瞬,面對唐代這樣一個大時代、這樣一些大詩人,我們難道不應該有更宏闊的視野嗎?在時代的淘洗下,任何人生最終都不免虛擲。成也罷,廢也罷,人生沒有輸赢。而詩人,不過是拿潮起潮落的人生來成就詩篇,這就是詩人最光輝的事業,它又豈能按世俗的标準來定成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