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Hélène Frappat專著《Jacques Rivette, secret compris》的第一章《戲劇!》——第一個小标題“無聲(電影)的幽靈”。
翻譯指南:(1)文章中充滿了大量對電影台詞的引用,并和作者自己的文字結合到一起,法語原文中均用法語引号“«»”進行強調,翻譯過程中譯者選用中文引号“”進行翻譯;其中斜體在譯文中由粗體标出(2)作者使用了大量括号進行補充說明,譯者所加的括号後會有“譯者注”,否則均為原作者使用的括号;(3)Frappat的行文有着大量的名詞句,由冒号、破折号引導的句子,譯者沒有能力将其翻譯得更适合中文習慣,故譯文整體而言很像西化漢語。
譯者:@Théo
戲劇早在電影誕生之前就已有之,算是電影的“老大哥” [i],而裡維特的電影也正始于戲劇。家族小說(Roman de famille),我們稱之為“複數的戲劇”,這是因為在裡維特的作品中,正如在政治領域一樣,戲劇不斷擴展自己的運作(opérations)邊界。戲劇就是孕育了劉别謙(Ernst Lubitsch)和菲拉德(Louis Feuillade)的無聲啞劇:例如喜劇(Lustspiels),劉别謙在這些小型喜劇表演中塑造了從事紡織業的猶太主人公梅爾(Sally Meyer)這一形象;或是系列劇(sérials),Bébé系列、《方托馬斯》系列、《吸血鬼》系列。在《雨中曲》之後,《塞琳和朱莉出航記》讓無聲與有聲電影發生了碰撞:兩位現代的女孩,瘋瘋癫癫的但總歸還是現代的(朱麗葉·貝爾托(Juliet Berto)和多米尼克·拉布裡埃(Dominique Labourier)),她們在蒙馬特高地的正中心發現了一座鬧鬼的房子,裡面的居民“奇奇怪怪地說話”。原因很簡單,他們說的是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的語言,關于他的小說《妹妹的婚禮服》(The Romance of Old Clothes)和《另一所房子》(The Other House),這兩部作品是他最具有戲劇化叙事風格的代表作。在這所鬧鬼的房子裡,頹廢的演員們(布魯·歐吉爾(Bulle Ogier)、瑪麗-弗朗絲·皮西爾(Marie-France Pisier)、巴貝特·施羅德(Barbet Schroeder)、娜塔麗·阿斯納(Nathalie Asnar))臉上塗着厚厚的粉,面色發青,咕哝着一些亞曆山大體的句子(“我應該走—直到最後—這個叙事—緻命的?”(Dois-je aller jusqu’au bout de ce récit funeste ?)),失去了活力,緩緩地走下大樓梯:“混亂,就像是四幅僵化了的提線木偶的圖像,這個嚷嚷、那個吃糖果、這個暈倒、那個昏迷……”[ii]
這是一種純真的形式(forme d’innocence):先于言語,動作的舞蹈性純真,孩童的啞劇。從邏輯上講,鬼屋中的表演最終以一次瘋狂的“一、二、三,木頭人”結束。這種純真衍生出了兩個不可分離的概念,滑稽(burlesque)(馬克·森内特(Mack Sennett)、菲拉德)和恐怖(terreur)(還是菲拉德)。但《塞琳和朱莉》中最奇怪的,尤其在于陰謀作為一種表演在我們眼前上演。合謀是裡維特世界中驚人的現象,幽靈房屋作為這一現象的劇場沒有逃避我們的視線:兩個女人為同一個男人相互競争,一個小女孩成為了她們對抗的殘酷代價,各種各樣的謀殺方式,時間的神秘停滞。另一所房子借用了戲劇中角色來來往往的移動模式:他們反複開關房門,“在樓梯上四處穿梭”,以及在這兩種運動間,抛擲着前所未有的殘酷台詞。一切都被說出了:一切,也就是說最秘密的、最可恥的、最卑鄙的,以及最出乎意料的動機/運動(mobiles),這些運動讓事物相互吸引,推動他們相互愛慕、相互殘殺(“她想讓我昏迷、讓我窒息、讓我消失……”[iii])。那麼作為絕對坦率的直白(frontalité)和作為編制謊言的表裡不一(duplicité)之間、純真和變态(perversité)之間的界限徹底模糊。當變态不加掩飾地向前推進,人們極其直白地陳述自己動機的黑暗面(觊觎姐姐的丈夫,殺死一個小女孩來控制她的父親)時,變态不就變成純真了嗎?以及自我标榜的純真(卡蜜兒,白鴿子或白鳥……)不也就變成表裡不一了嗎?這一亨利·詹姆斯的角色不斷向我們提出的困境,恰恰是裡維特的電影對戲劇所實施的狡猾操作。
在《塞琳和朱莉》中,戲劇(無聲的悲—喜幻想)和電影(對陰謀的反諷再現)之間的距離對立了兩個世界。在第一個世界中,滑稽是幻想的,悲傷則是“緻命的”:這是雜耍演員的世界,其中米歇爾·西蒙(Michel Simon)穿着白裙蕩着秋千(雷諾阿(Jean Renoir)的《懶兵》);一個“無聲電影的動物們”[v]玩耍的保護區;一個“蠢得沒邊的”[vi](原文直譯為蠢得像月亮一樣,譯者注)魔術師和藝術家的世界;一個花園,在裡面麗蓮·吉許(Lillian Gish)睜着大眼睛、撫摸着小貓(格裡菲斯(D. W. Griffith)的《黨同伐異》)。五十年代初,裡維特在《拉丁區電影俱樂部公報》上發表的第一篇批評中,将這個世界命名為“原始的”(primitif)。這篇文章題為《我們不再純真》:我們總是缺少先驅者的純真,無聲電影的原始在聖像的原始之後,格裡菲斯在喬托(Giotto di Bondone)之後,格裡菲斯“正如喬托[vii]”。
戲劇并非純真,電影也非堕落。但是,當一位電影人選擇再現戲劇時,他完成了一項明晰的操作,這一自覺的操作既具支配性,又充滿窺視性。通過它,電影人為我們呈現了一塊黃金時代的碎片、源頭的喜劇與第一次的驚奇。電影作為已經發生的事情的記錄,是再度上演(reprise)的藝術,是第二次機會(des secondes fois)的藝術。知識上的迂回使得藝術家遠離了優美的自發性——孩子們的、英雄的、聖人的,或者演員的自發性——它的思想離不開一個動作,語言離不開一個姿态(posture)。這就是《塞琳和朱莉》背後的謎底:當我們第二次展示時,如何重新找回無聲啞劇中的純真與童年動作的魔力?“再度上演可能嗎?它意味着什麼?一件事物在被重複時是得到提升還是失去價值?”[viii]成年人如何才能像兒童一樣玩耍/表演,現代演員如何才能像默片演員那樣表演?而無需持有原始遊戲/表演的魔力,也不落入假冒的困境(虛假的純真,成年人為了模仿兒童而撒嬌)。“我們摘取了太多科學樹上的蘋果。”[ix]克萊斯特(Heinrich von Kleist)理論化了這一動作,這一曲線讓我們從動物與有機世界的原初優美(grâce originelle)(那些認真的練習擊劍藝術的熊,不作假、不虛僞,呈現出一種典型的卓别林式的世界)轉向人類優美的丢失,他們太沉迷于欣賞自己在鏡中谄媚般的倒影。最終,優美,這一既輕巧又莊重的自發性,突然在“有活動關節的木偶”身上出現,換句話說,在演員的身上出現:“因此,我有一點癡人說夢,為了又一次進入純真狀态,我們應該再度品嘗知識之樹的果實。——當然,他答道;這是世界曆史的最後一章。”[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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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 Le temps déborde », entretien avec Rivette, Cahiers du cinéma n°204, septembre 1968: si le cinéma « regarde le théâtre, il regarde déjà quelque chose d’autre: pas soi-même, mais son frère aîné ».
[ii] Aparté souriant de Jacque Rivette à Jean Renoir pendant son film Jean Renoir le Patron.
[iii] Camille (Bulle Ogier) à propos de sa sœur Nathalie, dans Céline et Julie.
[iv] L’escalier de Céline et Julie est la version burlesque de celui de L’Héritière, adaptation par William Wyler de Washington Square d’Henry James.
[v] Renoir, « Jean Renoir vous parle de son art », entretien avec Rivette, août 1961, Jean Renoir entretiens et propos, Cahiers du cinéma, hors série, septembre 1978.
[vi] Michel Simon à Jean Renoir dans Jean Renoir le Patron de Rivette (La direction d’acteurs): « Nous on n’est pas malins, on est cons comme la lune. »
[vii] Rivette, « Débat », Cahiers du cinéma n°126, décembre 1961: « Griffith, c’est comme Giotto. De même que, d’une certaine façon, la peinture n’ira jamais au-delà de Giotto, de même le cinéma n’ira jamais au-delà de Griffith. »
[viii] Kierkegaard, La Reprise, trad. Paul-Henri Tisseau, revue par Else-Marie Tisseau, Paris, Editions Robert Laffont, 1993, p. 693.
[ix] Renoir dans Jean Renoir le Patron.
[x] Heinrich von Kleist, Sur le théâtre de marionnettes, in Petits écrits, trad. Pierre Deshusses, Paris, Editions Gallimard, 1999, p. 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