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新生伊始,許多事物還沒有名字,提到的時候,尚需用手,指指點點。

張明歸與尼古拉斯·格勞合導的紀錄片《發紙水謠》,原名《Hair, Paper, Water…》,三個關鍵詞,落于片中,就是頭發、紙張、洪水。然而電影裡,不隻有這幾樣事物,事物與事物之間,前後的單詞之間,也并未呈現結構上的拼圖組合聯系。相反,老人的口頭相授,拼寫音讀,不同事物幾乎是随意散落,若想強行尋找前後文上下聯系,怕會錯過電影的真正珠玉:詞與物,視與聽。

尼古拉斯·格勞在映後QA現場解釋說,三個詞,大意要表達東方小孩,小時候常玩的剪、包、錘遊戲,生生相息,往複循環。其實,片名怎麼翻譯,都不太重要。電影在說的,是外婆講給我的那些事:雲同雨,晚照同晴空,宿鳥同鳴蟲。

不過,我也有自己的理解。

也許,它在講:身體,思想與時間。

頭發在一個人的軀體上,屬于保存最久的組成部分。用頭發連接老人與孫子,其意味不用多說。

紙張,在電影裡出現了一組伐木造紙的場景,如不強調,我一度會穿越到樸贊郁的《無可奈何》。用在電影裡,紙張,等于拼讀書寫,是口述文明與文字文明的區别。二者無優劣之分,對于人類一份子,是同等重要。孩童需要承載父輩與祖輩的記憶,成為身份認同之一部分。如果保存着那份流傳的記憶,逝者并不會真正死去。

...

水,是逝者如斯夫。創世神話與東方傳說裡的上古洪水,同樣見諸東南亞高地民族。

就連這個冬季,泰南馬來印尼的大洪水,依然肆虐。洪水的記憶,似乎并不會因為無限的發展,越來越好的開發建設,主動退位。今年,讀過詹姆斯·斯科特遺作《贊美洪水》,他更是一反常人印象,說東南亞陸地的雨季、幹季切換,引發洪水泛濫,如河流在肺活脈動,暢意呼吸。換言之,在人與河流和平共處的年代,他尤其贊美洪水過後的泛濫,一發不可收拾,那意味着古老的,下一年的豐收季,是尼羅河般的豐沃文明。随着人類高築堤壩水電站,與河流争搶空間,試圖馴化、駕馭河流,洪水才變成了失控的蠻荒野獸。

扯遠了。在電影裡,它是真實的洪水,卻也是藝術電影的修辭。全片最為深刻的景觀意向,是水漫山洞的綠野,雨霧未散,新雨又起。而小舟泛于水上的青山綠水。16mm膠片的濾色加成,與其說是有現實主義的指涉,倒不如說是一趟靜谧的仙蹤神隐。

尤瑟納爾也說,人生途上,一切如流水,波動不已,唯有那些重要的事情,它們非但不沉入水底,反而浮到水面,和我們一同歸向大海。用來描述電影要講的,包含頭發,紙張,流水之類,貌似尋常普通,卻“重要的事情”,再合适不過。

總之,我在電影院裡,像個爬出洞穴的山中人,目睹着一幕幕的人生辭海。祖母/外婆家的童年往事,掉光了牙的嘻皮娃,情感的濃度,還不至于被人生歲月長所浸泡與稀釋。

連根拔起的木薯,砍削造紙可剝皮的相思木,防蜈蜞(水蛭)的野果傳說,爬番石榴樹的自由飄香。我無從獲知,這兩位導演,這兩個人,他們怎麼會知道我的童年秘密。

那家門口的大洪水,幾可盈握;海邊沙灘的風暴閃念,試圖掀翻戲院。理發室的催眠推子,碎發粘連着小學的教室,還有夢的市集。

潛行的默念,波動的散文,尤其是雨水突然落下,泥垢交纏,芭蕉葉包裹的荒人記憶,看得全身毛孔起了顫栗:銀幕上的地方,本是那樣遙遠,卻如此近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