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誰是真正關心雪豹的人?

獲得東京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的萬瑪才旦導演的遺作《雪豹》講了一個非常簡單的故事:在雪域高原上,一家牧民的羊圈被雪豹襲擊,死了九隻羊。圍繞這一事故,四個不同的群體之間發生了争執與糾纏。

牧民是事故中蒙受損失的人,大兒子金巴把“兇手”雪豹圍困在羊圈裡,嚴加把守,執意要等政府賠償才肯放手。

牧民家的小兒子、年輕的“雪豹喇嘛”對雪豹抱有無限的悲憫與同情,并與這隻“涉事”雪豹有過兩次過命之交,産生了很深的羁絆。笃信藏傳佛教的他希望哥哥無條件釋放雪豹。

聞訊趕來的當地記者似乎并不關心雪豹會否獲得釋放,牧民能否得到賠償,隻想多拍一些有料的素材,甚至在牧民一籌莫展的時候,他們依然熱熱鬧鬧地為同事慶祝生日,上演“人類的悲喜并不相通”。

來現場處理問題的基層官員和民警,隻是催促牧民趕快把雪豹放走,賠償的事卻模棱兩可地一帶而過。他們最擔心的是,如果這隻國家一級保護動物有任何閃失,誰也負不起責任。

...
●《雪豹》劇照。

基層官員要求先放雪豹,牧民要求先賠償,事情就這樣陷入僵局。各色人中,隻有兩人做出了試圖打破僵局的舉動。一個是“雪豹喇嘛”,他提出把自己用于拍攝雪豹的相機賣掉,以賠償哥哥的損失,然而提議被哥哥拒絕。另一個是家裡的老父親,他拿出自己積攢多年的去拉薩朝聖的路費,試圖解決争端。

二、隻拍出冰山一角的電影

人要養羊換錢,雪豹要吃羊續命,雙方都在各自的世界中做着正确的事,這卻讓他們成為了仇敵。影片《雪豹》并沒有深入分析雪豹襲擊牧民牲畜的原因,而更多聚焦于事件本身的沖突。

雪豹無法獲得釋放,看上去是因為哥哥金巴太固執:隻要他不執着賠償的事,放走雪豹,所有人都可以相安無事,皆大歡喜。然而我們不能把責任簡單地推脫到受害者身上,這位牧民并非絕對的“一根筋”,他坦言如果雪豹隻是咬死了一兩隻羊,自己不會計較,權當對雪域精靈的供養。但他被咬死了九隻羊,對于生存條件本就艱難的牧民來說,這無疑是一筆巨大的損失。他還認為,問題的根本是自己的獵槍被沒收了,使雪豹的行為不受任何約束,所以它們才會越來越肆意妄為。

然而雪豹頻繁襲擊牧民的牲畜,真的隻是因為牧民沒有槍去震懾它們嗎?野生動物毀壞農田、襲擊家畜,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它們的生存環境被壓縮或生存受到威脅。不管是人類的過度開發導緻野生動物栖息地逐漸碎片化,還是全球變暖導緻的林線上移,都是不可忽視的因素。

三、到底是誰闖入誰的生活?

影片中的情節,讓我想起2021年轟動全國的雲南大象北遷事件。一群亞洲象從它們的原始栖息地西雙版納自然保護區,一路北上,到達500公裡以外的昆明,最後在相關部門的幹預下才回到栖息地。

大象短距離遷徙并不罕見,但是這群亞洲象此次北上的路程,早已超過了遷徙的範疇,并且其過程沒有遵循固定的路線,因此科學家認為,這并不是遷徙,而可能是在尋找新的家園。

事實上,在政府和民間的保護努力下,中國的野生大象數量從上世紀90年代的193頭增加到今天的300頭左右。數量增加意味着它們需要更多的栖息地。但是,城市化和人類幹擾活動的增加,導緻大象栖息地進一步破碎、流失和減少。

然而,恢複或擴大野生動物栖息地是一個艱巨而漫長的工程。在環境問題日益嚴峻、電影中的“人獸沖突”頻頻發生的現實情況下,我們應該如何與野生動物和諧共處,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四、作為小農,我共情誰

如果讓幾年前在城市打工的我看這部影片,或許最打動我的會是充滿悲憫之心的年輕喇嘛。如今作為農民的我,不自覺開始共情牧民。在過去一年的生态農業實踐中,我深刻體會到了在不破壞生态環境的前提下做農業,需要做出多少讓步與犧牲。

...
●果園被群山環繞。

自從去年春天接手這座果園之後,我開始實踐生态種植模式,不打農藥、不用化肥,做酵素,做堆肥,果園留草,增添作物品種,提升物種多樣性。一通操作下來,沒有農藥化肥的黑科技加持,第一年産量果然少得可憐。

...
●英國著名的連環畫故事彼得兔講了幾隻聰明淘氣的野兔在菜園和人類鬥智鬥勇的故事,還被改編成了電影。當故事發生在自己頭上時,兔子就顯得沒那麼可愛了。

然而隔壁果園的大叔大媽們種的菜都好好的,隻有我的菜遭殃。一打聽,才明白為什麼鳥兒很少禍害他們的莊稼。他們會給種子拌農藥,這樣既能防止土壤裡的蟲子吃種子,也能防止鳥兒刨種子吃。至于野兔為什麼隻來我這,對比一下兩座果園不同的場景就清楚了。别人的果園,地面雜草被鋤得幹幹淨淨,而我果園裡的草都齊膝高了才會割一次,野兔去别的果園太容易暴露目标,而我的果園則到處都是它們的藏身之所。

與影片中的牧民一樣,我最初也因為果園的損失而遷怒于這些的野生動物。明明做生态農業的初心就是想保護生态環境,而當果園的環境好了,吸引來小動物時,我卻開始嫌棄了。

...
●在農友建議下用防蟲網搭起的小拱棚。

雖然在野生動物給農牧業帶來的麻煩上,我共情影片中的牧民,可我們的處境畢竟不同。我之所以決定放棄大城市光鮮亮麗的工作(aka.互聯網大廠社畜生活),從事生态農業,是因為認可生态農業的本質并不隻是為了生産安全的農産品,而是為了讓農業和環境有一個和諧、可持續的關系。在認識氣候變化問題的緊迫性和嚴重性之後,主動選擇讓渡一部分我作為農民的“利益”給大自然。

而生活在高原牧區,在現代社會“隐形”的牧民,幾乎都是被動地承擔生态環境破壞的惡果。在追求GDP高速發展的過程中,我們常喊出“不惜一切代價”達成某目标的口号,卻往往忽略了真正承擔“發展的代價”的人群是否心甘情願。當環境問題成了全球至關重要的發展問題時,人們才紛紛談及野生動物保護,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能看到政府的決心,看到科研人員的努力,卻極少能了解到因為野生動物而蒙受經濟損失的底層農牧民的情況。

這也是我一直欣賞萬瑪才旦導演的原因:他不會用獵奇的視角去展現藏民的生活,而是抱持着對生命的關懷,去探讨平凡的個體與時代、社會和自然之間的複雜關系。

《雪豹》仿佛是一面折射出許多社會問題的棱鏡,用來探讨人與天地自然如何共處的哲學命題。此刻正在威海山中務農的我,格外感謝萬瑪才旦導演,讓我在千裡之外的小鎮電影院,真正看到了牧民的處境。走出電影院,我也要繼續用生态農業的實踐來探索人和自然的和諧關系。

圖片除特殊注明外,均由作者提供

編輯:梅穎

關于食通社

食通社是一個可持續食物與農業的知識、信息和寫作社區,由一群長期從事農業和食物實踐及研究的夥伴們共同發起和管理。我們相信,讓消費者了解食物的來源,為生态農業從業者創造一個公平公正的市場和社會環境,我們的食物體系才能做到健康、美味、可持續。

更多文章

牧區“現代化”挑戰:牧民願意離開草原嗎?

在烏珠穆沁草原,見識真正的牧民生活

城市黃沙退卻,沙塵暴對牧民的影響仍在持續

内蒙古幹旱來襲,如何影響牧民生計?

草原生态補償真的可以鼓勵牧民減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