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張愛玲在逝世前一年出版了《對照記——看老照相簿》,薄薄的書中用整整一頁披露了她與李香蘭的合影,背後一頁附有說明:1943年在遊園會中遇見日本影星李香蘭。

為了驗證此事,我去查閱《申報》,從此掉進了廣告的海洋,沉下去後竟發現了一片新大陸,看到了張愛玲文學之樹背後那片廣袤的影視森林。

查閱的首次成果是更正了張愛玲的記憶誤差:遊園會是在1944年7月8日舉行的,合影的拍攝則是在一年後的納涼會上。

遊園會全名為“市民遊園講演會”,是上海新聞聯合會“鑒于南太平洋戰争與歐亞大陸戰局之激烈,為使一般人士進一步認識起見”在靜安寺路哈同花園舉行的,會上有軍人講演,電影公司紅星歌唱,最後放映了“名片”《鸾鳳和鳴》。第二天,《申報》用很大的篇幅報道了前日盛況:數千人參加了活動,報道的名單裡有中共地下工作者袁殊、魯風等。

可以想象,此時上映的電影,宣傳色彩一定相當濃厚。那麼,《鸾鳳和鳴》究竟宣傳了什麼,又是怎樣宣傳的呢?此問在腦海裡存疑多年。

2021年,在一次雲端研讨會上,日本的中堅研究者菅原慶乃教授以“孤島・占領期上海的映畫特刊與說明書——使用無膠片資料的事例”為題作報告,探讨在看不到影像的條件下研究電影的可能性,并且公告研究者,她已将收集到的電影特刊存入資料庫,可供查閱。

時隔二十年,終于看到了電子版《鸾鳳和鳴》。

《鸾鳳和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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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影(中華電影聯合股份有限公司)特刊

華影特刊以《美麗的抒情詩》為題,首先介紹了此片“在方沛霖的細膩手法下,已經大功告成”,接着談到周璇的歌唱,給了影片極高的評價:

《鸾鳳和鳴》好比一首美麗舒暢的抒情詩,傳播出婉轉的情調,感人肺腑,動人心弦。《鸾鳳和鳴》好比一枝怒放美豔的花朵,芬芳清秀,香氣撲鼻,散播在四周圍。一個曲折的故事,加以銳利的筆鋒,完全是輕松的素描。

接下來,以《播音女郎周璇》及三幀照片介紹了主角,對開的頁面附有四張照片,中間夾有文字說明,标題為《龔秋霞的恐怖鏡頭》:“龔秋霞芳容,變成麻皮了……”因照片實在模糊,看來看去,絲毫不覺“恐怖”。

之後,用三頁歸納了本事,八頁刊出了全部對白。

本事

朱玉華女士是光大廣播電台的歌唱員,憑她那敲金戛玉的嗓子,不論什麼曲子唱起來,總是婉轉動人,引人入勝。所以聽衆都非常歡迎她,在歌唱時,總有千百個電話打來點歌,電台一天天鼎盛起來。

她有美麗的面貌,和天賦的歌喉,但她的身世,卻非常的可憐,僅有的親人,隻是一個帶她逃到這都市來的堂房叔叔,而他又不幸失業在家,隻靠她在電台播唱歌曲賺些菲薄的薪水,來維持兩人生活。

那天,她唱完歌,突然接到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請她到某公寓房間去見面,第二天又收到一封信,秀麗的筆迹,誠摯的情辭,說已探知她的身世環境,為雙方前途計,請她務必前往面談。猶豫良久,她去到指定公寓。當傭人開了門後,看見一個女性背對着她,交談幾句後,她警告玉華别怕,然後轉過臉來,玉華吓壞了。接着,女子講述了自己的往事。她名叫李韻清,父親為富商。因自幼愛好音樂,父親送她進入音專學校。因天賦歌喉,每唱一曲,總似珠盤,使人神往,即被選為歌後。韻清與志同道合的同學周明琪相愛,每逢假日,兩人常外出杭州、蘇州、無錫、鎮江等地,遊山玩水,度舟觀月,度過許多美好的時光。

一日,明琪突然接電,得知父親病危,需即刻返鄉。臨行,他把制成的兩隻新曲譜交給韻清,要她在重逢時唱給他聽。誰知風雲難測,人事無常,韻清竟得了天花病,可憐冰清玉潔的姑娘,經一病全變了樣。從此,她便躲在公寓裡度日,通過密友王樂音與外界聯系。當她在無線電播音中聽到玉華的歌聲并打聽到她的身世後,将自己的夢想寄托在玉華身上,願資助她進音專學習深造。故有此次會面。

玉華接受了韻清的好意,脫離了電台,進入音專,并住進韻清的宿舍。韻清甚至想把自己的愛人也轉讓給玉華。

明琪回校後,敲開韻清宿舍門,發現是一位新同學,後來在校園裡常常聽見韻清溫柔清逸的歌聲,有時候是靈覺的,而有時候。是實覺的,靈覺的隻是心的感應作用,而實覺的是玉華的歌聲。

玉華經明琪指導,學業突飛猛進,再加背後韻清的指點,又有不少增益,但明琪并不知情。其間,原電台的老闆不甘心因失去玉華日漸清淡的生意,與傾慕玉華的袁上峯聯手,用物質誘惑玉華的叔叔出頭,想讓她辍學重返電台。被玉華拒絕。一計未成,一計又生,在韻清為玉華策劃的音樂歌唱大會舉行的當天,把玉華騙出,說為預祝成功,請她喝酒吃飯,被拒絕後,又說為她特制了禮服,騙她到樓上試穿。當他們洋洋得意地扶玉華進某号室的時候,一個蒙面女人出現,把他們幾乎吓個半死。她憤怒地譴責他們你們這群摧殘女性的魔鬼,并憤然打了玉華一個耳光,嘤嘤哭泣起來的玉華意識到她是誰,覺悟了,痛泣着倒在她懷裡。這時,明琪和樂音趕來。

明琪知道了韻清的一切,說愛情是至上的。韻清又感奮,又傷心,又快慰。
玉華終于在登台的前一刻趕到了會場,唱出了她敲金戛玉的第一聲,歌畢,掌聲宛如春雷暴起,久久不停。這歌是明琪編成回家去時交給韻清,預備重逢時唱的《鸾鳳和鳴》。

又一個“秋海棠”

讀了幾遍劇本,感到似乎隻是一部平常的戀愛劇,便放下了。

一天,在電腦上試着敲入《鸾鳳和鳴》,意外地跳出了視頻,急忙打開,看着看着,突然被擊中:

當忐忑不安的明華被傭人讓進公寓房間後,看見一個披肩卷發黑衣女子的背影。“進來了嗎?請坐呀。”女子說。兩人簡單地寒暄了幾句,女子突然轉過臉來亮相……條件反射般地,我立刻移開了視線。屏幕上方出現了“夜半歌聲”的字樣,瞬間,我想到了“秋海棠”——那被刺刀尖劃了一個十字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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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鳳和鳴》中,臉部受傷的李韻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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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海棠》中,臉上被劃了一個十字的秋海棠。

熟悉上海淪陷時期文藝作品的人都知道,表面上,《秋海棠》是一個言情故事,男扮女裝的京劇名伶秋海棠因與被軍閥強占的女學生羅湘绮戀愛,被軍閥在俊美的臉上劃了一個十字。

細讀文本,方知這隻是一件防護外衣。“秋海棠”是主人公為自己取的藝名,意思是:

中國的地形整個兒連起來,酷像一片秋海棠的葉子,而那些野心的國家,更像專吃海棠葉的毛蟲,有的已在葉子的邊上咬去了一塊,有的還在葉中央吞齧着,假使再不能把這些毛蟲驅開,這片海棠葉就得給它們齧盡了……

那麼,“秋海棠”文本的産生與傳播過程是怎樣的呢?

1941年1月6日,《秋海棠》開始在《申報》連載,每天八百至一千字,時而配有插圖,1942年2月13日農曆正月初三連載完畢,共計三百三十二回。其間租界形勢已發生了巨大變化——1941年12月8日,“孤島”淪陷。

1942年7月上海金城圖書公司出版了《秋海棠》單行本,11月申曲《秋海棠》上演,至12月8日,共演出四十一場,破了申曲曆史記錄。12月24日,話劇公演,至翌年5月9日,共演出兩百餘場,觀衆十八萬,創曆史記錄。1944年1月24日至2月29日,再次公演。1943年12月21日,電影《秋海棠》(華影制作)在一流影院大光明、滬光公映,1944年2月24日,《申報》頭版頭條刊出“秋海棠”香煙廣告。至此,可以說“秋海棠”已滲入人們的下意識,形成一種意識底色了。

而《鸾鳳和鳴》則于甲申元旦(1944年1月25日)在一流影院南京、美琪公映。

讓我們重返現場,身臨其境地想象一下——從1943年聖誕前夜到1944年春節期間,上海一流電影院的銀幕上頻頻展現的,是這兩張令人不忍卒睹的臉龐特寫。

《不變的心》

《不變的心》是《鸾鳳和鳴》的主題曲(作詞:李隽青,作曲:陳昌壽,即陳歌辛)。這支樂曲第一次在電影中出現時,擺在鋼琴鍵盤上方紙面的曲譜占滿了畫面,韻清彈着曲子,樂音進來,韻清中斷了彈奏,樂音告訴韻清,明琪回來了。韻清請她為自己保密,一邊傾訴自己的苦惱,一邊繼續彈這首曲子,激昂的琴聲震落了曲譜。上完課的明華進來了,念出“不變的心”拾起曲譜,然後在鋼琴上彈起來。場景切換,學校的房間裡,玉華哼着曲子,從窗外走來的明琪接着哼起了下段,突然有所悟,問玉華從哪裡知道的曲譜?……場景再次切換到韻清的公寓,韻清又彈起這支曲子,此時,面向觀衆的始終是她那半張殘傷的臉,而在此前訓練玉華聲樂時,面對觀衆的是則是另外一半光潔的面龐。

影片末尾,朱玉華在為她舉辦的歌唱會上演唱了這支歌——

你是我的靈魂,你是我的生命,我們像鴛鴦般相親,鸾鳳般和鳴。你是我的靈魂,你是我的生命,經過了分離,經過了分離,我們更堅定。你就是遠得像星,你就是小得像螢,我總能得到一點光明。隻要有你的蹤影,一切都能改變,變不了是我的心。一切都能改變,變不了是我的情。你是我的靈魂,也是我的生命。

因這首歌開辟了詞人生涯的陳蝶衣多年後回憶說(《1996年訪問片段,粵語,國語》,見YouTube),看了《鸾鳳和鳴》,聽到這首歌的歌詞時——

一切都能改變,變不了我的心,一切都能改變,變不了我的情,你是我的靈魂,你是我的生命。聽了一遍掉眼淚,這青年人有的是熱情,有的是熱血。當時我就感覺到,這歌唱它這個影響力比較文字來得活一點,它可以直接打動觀衆的心弦,讓聽衆感受到這種愛國情操的發揮和磨難。

接着,訪談切換到《鳳凰于飛》(之二,作詞:陳蝶衣,作曲:陳昌壽)的唱片音頻——

柳媚花妍莺聲兒嬌,春色又向人間報到,山眉水眼盈盈地笑,我又投入了愛的懷抱。像鳳凰于飛在雲霄一樣的逍遙,像鳳凰于飛在雲霄一樣的輕飄,分離不如雙栖的好,珍重這花月良宵。分離不如雙攜的好,珍惜這青春年少,莫把流光辜負了。莫把流光辜負了,要學那鳳凰于飛、鳳凰于飛在雲霄。

這是陳蝶衣為電影《鳳凰于飛》(華影制作,導演:方沛霖,編劇:沈鳳威,1944年)創作的插曲歌詞。他解釋說:

這意思,我們不要戰争,也不要鬥争,也不要炮火連天,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我們要像鳳凰于飛在雲霄一樣逍遙,我們要像鳳凰于飛在雲霄一樣的輕飄。借題發揮,稍微有一點愛國情操的意思在裡面。……當時寫這些歌詞都是掉着眼淚寫的。對我來講,把死文字變成活文字,要發揮這些愛國情操,有這些作用,有時代給我的使命感。

作為賀歲片,《鳳凰于飛》1945年舊曆正月初一在國泰、大光明影院公映。

解題

在中國古老的傳說裡,鸾與鳳同為想象中因盛世而出現的瑞鳥。在影片裡,“鸾鳳”隐喻中國——韻清為鸾,玉華是鳳,清兼喻清朝,華隐喻民國。

1944年,張愛玲描述了秋海棠現象:

《秋海棠》的小說編成話劇、紹興戲、滑稽戲、彈詞、申曲,同一批觀衆忠心地去看了又看。中國樂曲,題目不論是《平沙落雁》還是《漢宮秋》,永遠把一個調子重複又重複,平心靜氣咀嚼回味,沒有高潮,沒有完——完了之後又開始,這次用另一個曲牌名。(《中國人的宗教》,《天地》上、中、下三期連載,1944年8、9、10月)

如果說《平沙落雁》與《漢宮秋》同調,那麼,可以說,《鸾鳳和鳴》是《秋海棠》的另一個曲牌名。

這裡,我想問的是,“把一個調子重複又重複,平心靜氣咀嚼回味”後,人們體驗到了什麼?

不妨導入愛利克·埃裡克森創立的“自我同一性”的概念。談到“自我認同”一詞的由來時,埃裡克森說:

弗洛伊德使用這個詞雖然隻有一次,但他決不是偶然使用的,而是伴随着心理、社會的含蓄。也就是說,弗洛伊德是在意欲明确自己與猶太人的維系之時使用“内在同一性”(inner identity)這個詞的。而且,這種猶太人的内在同一性,不在人種、宗教方面,其基礎是建築在自然生成的共通的心理結構上,以及從一切限制智慧運作的偏見中解放出來的共通的自由上的。也就是說,這裡的同一性一詞,意味着他所屬的民族(猶太民族)因其特殊的曆史培育出的固有的價值觀和一個人(弗洛伊德)之間的紐帶。并且,對這一個人來說,還意味着這是他固有的獨立發展的基石。(《自我同一性、認同與生命周期》,[日]小此木啟宏編譯,誠信書房,1973年,131頁)

埃裡克森引用了弗洛伊德寫給自己猶太同胞的信,“把我與猶太民族聯結起來的……一個是許許多多朦胧感情的力量。因為無法用語言表達,因而更覺強烈。另一個是關于内在同一性的明确意識,也就是關于伴随着隻适合猶太人共同精神結構的、使心緒甯靜的、有關私事的意識”,并對這一段話作了解釋:

弗洛伊德所說的“内在同一性的意識”包含了在長期被迫害的曆史中,被驅逐、被輕視的民族始終懷有的苦澀的自尊心。他們克服了限制機會的充滿敵意的障礙,憑借特殊的(在這裡是智慧的)天賦,獲得了成功。(《認同——青年與危機》,[日]岩濑庸理譯,金澤文庫,1973年,13頁)

看罷秋海棠複看李韻清,淪陷區的中國人用凝視的方式固執地重複着心裡的執念——對生我養我曾經美麗卻已滿目瘡痍的祖國的執念。然後,在“平心靜氣咀嚼回味”中,喚起了“朦胧的感情的力量”和“苦澀的自尊心”,确認并鞏固了其“所屬的民族的固有的價值觀”與自己之間的紐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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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發于《澎湃新聞·上海書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