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鍊接【影/《敵》:生命的盡頭,逃不過老殘零落

電影中很多虛實難辨的鏡頭,正是男主恍惚的精神狀态寫照。從男主的角度,現實、夢境與幻想,時刻交錯,令他困惑。但從觀影的角度,導演的鏡頭還是會注意交代下周圍場景,讓觀衆确認現實、夢境與幻想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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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的結構分為整齊的四段:夏—秋—冬—春。

夏的部分交代了男主的生平和身份。他曾經是一位大學教授,專業方向是法國文學。現在的他,老年獨居。每天的生活按部就班、波瀾不驚。做飯、吃飯、敲敲電腦,寫作、寫遺書。喪妻無子嗣的他,人際關系十分簡單,隻是偶爾有人登門拜訪。一般是他過去的學生。偶爾也會有人邀請他參加社會活動,比如去做關于法國文學的演講。但他的開價又勸退了不少邀請者。不是他不缺錢,而是他堅守自己的演講底線不降價。

夏的最後一個場景是他的一個女學生過來看望他。在晚飯的時候,她很是暧昧地對老師說,她要離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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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的部分是電影的轉折。秋意味着一切開始凋零。

在這個段落裡,女學生并沒有真的出現,但出現在了他的夢中。夢裡,他們倆還是愉快地在家裡共進晚餐。女學生要趕最後一班車回家,讓他抓住最後一刻與她歡愉的機會。夢中的他有些火急火燎,然後就醒了。醒來的他趴在沙發上。他慌忙檢查了自己的下半身,其實連褲腰帶都沒有松。他又看了看桌子,結果隻有一個人的餐碟。

這不是他第一次做“奇怪的”夢。在這個夢之前,他還夢到有一天去醫院檢查肛門。但接診的不是他之前去的男醫生,而是一個樣貌豔美、言語間充滿挑逗的女醫生。女醫生問他是否害羞,他支支吾吾。

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做奇怪的夢呢?可能是從一封郵件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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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他突然收到一封郵件,标題是敵人來了。他好奇地點開看了看。他收到這封郵件之前,剛好因為肛門破裂去醫院看了醫生。他第二次收到類似的郵件,是自己在雜志連載的文章被告知要暫定了之後。兩次收到郵件,一次是在身體出現問題之後,一次是在經濟來源被切斷之後。

身體抱恙與囊中羞澀,的确是此刻的他之大敵。作為一個文學教授,如此巧合的事件,他不可能不去聯想。

如果從現實角度更理智地分析,他可能隻是點開了一個釣魚郵件。此前,他也收過不少垃圾郵件,但多數都是中獎通知。這種郵件他一般看下标題,就直接丢進垃圾箱了。而“敵人來了”的郵件,讓他好奇。他點開了一次,釣魚方就繼續發了一次,他又點開了。釣魚方當然就把他當做目标。在冬的段落裡,有一天,他再次收到同樣的郵件,但是這次沒有内容,隻是一個鍊接。他一點開鍊接,電腦就黑屏了,再之後就是滿屏的亂碼。顯然,這是電腦中毒了。

冬的部分是電影的高潮,揭示了男主的精神狀态已經到了現實與虛幻不分的地步,他的生命日漸走向了終點。

與秋的段落中單事件後确認現實場景不同,在冬的段落中,現實、夢境與幻想的交織更為複雜,而且,事件與事件之間也存在着某種關聯,因此,對于現實的确認也稍顯困難。不過,通過對導演鏡頭的捕捉,還是可以分出一二。電影中,幾位女性角色的出現,可以很好地幫助理解故事的虛實。

一是女大學生的線索。

女大學生是在秋的場景中首次出現的。當時,男主和老友去酒吧喝酒,女大學生是酒吧老闆的侄女,她看上去熱愛法國文學,很是崇拜男主,主動提出要向男主請教學習。後來,男主也經常來酒吧與女大學生交流。可是,突然間,酒吧關門了,他再也聯系不上這個女大學生。

他去醫院看望術後昏迷的老友。他第一次跟别人坦陳,自己被騙了。女大學生謊稱自己的父親失業,她無法繼續讀書。于是,他借給了女大學生一大筆學費和生活費。老友聽到這裡,很是激動。男主拿開他嘴巴上的氧氣罩,聽到老友說了句,快跑。眼看着老友即将一命嗚呼,男主趕緊去找醫生。結果跑着跑着,發現了存放妻子屍體的房間。

夢醒了,他起床繼續寫自己的遺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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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場景中,哪裡為真呢?

此前,男主的老友說過要去體檢。當時,男主還說,體檢是沒用的。所以,男主看望老友這個片段,可能是現實在夢裡的投射。但不排除他也真的有去看過住院的老友。至于老友讓他趕快逃跑,我傾向認為這是夢中的自我加工。在他波瀾不驚的生活裡,這封郵件難得的挑起了他的好奇。在夢中,将現實收到的郵件内容變成老友的叮囑,這是有極大可能的。而他看到妻子的房間,很顯然隻能是夢境。

他的這次驚醒是在半夜裡。他寫完遺囑已經很晚了。他餓了,泡了盒方便面。一回頭,竟然在院子裡瞥見人影,吓得趕緊出去看看怎麼回事。但是,這也可能是他的幻覺。或許是窗外的落葉讓他誤認為有人。在夏的片段裡,有個年輕人跟他說過,外面好像有人。這句話,他記在了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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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妻子的線索。

男主的妻子很早就去世了。電影中她的出現隻有男主的夢境和幻想兩種可能。電影中有個鏡頭交代,有一天他收拾衣物時看到妻子的大衣,就把它挂在了自己的書房裡。他有時候會對着這件大衣說話。

還是夢到妻子的同一個晚上,他邊寫遺書邊對着這件大衣說,遺囑究竟要寫到多詳細呢?之後,鏡頭切到他躺在沙發上。妻子從外面回來了。他從沙發上站起來,對妻子說,他應該聽她的話,把這個房子賣掉,換成公寓的。他自己未曾謀面的祖父一直在看着這裡。他希望妻子也搬回來一起住。他還說,現在世道不一樣了,過去的大學教授的驕傲和自尊,都成了生存的累贅。他現在不願意為了苟活而活着。但妻子隻是不理他,徑直走向床上躺下了,說自己累了。

妻子回來的這一段,又是夢。男主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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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男主繼續處理紙質的遺書。在如常收拾衣物的時候,他發現一條緞帶。他試圖用這條緞帶自殺。終于還是在最後一刻掙脫了出來。

自殺未遂,但他的精神狀态是越來越差了。他總是覺得院子裡有人。他甚至故意把之前囤的肥皂放在院子裡,讓人自取,想要看看這個院子裡的“敵人”究竟是誰。他總是“看到”妻子。他在淋浴的時候,看到妻子待在浴缸。他也進入浴缸,與妻子說話。妻子有點埋怨他從來沒有帶她去過巴黎。妻子還叮囑他,絕對不能和别人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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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是女學生的線索。

在冬的片段裡,女學生又來了。這次,他們一起做火鍋。剛準備用餐時,上次來家裡說要暫停男主連載作品的報社小夥也過來了,他說他可以讓雜志恢複男主的連載。他聞到火鍋香,似乎想要一起吃飯。在此之後的叙事,似乎也是電影中最複雜、最難以理解的一段。

此時,男主的幻覺又出現了。他幻想妻子在家,招呼了報社小夥留下來一起吃飯。他還幻想,妻子對在坐的女學生很是不滿,認為他和這個女生在調情。不過,飯桌上他們還是談論了關于男主的連載主題。他說可能是北方威脅之類的。他還用法語說了句,“敵人不會慢慢入侵,隻會突然襲擊”。女學生翻譯了出來。這引起了妻子的更大醋意和埋怨。他不斷跟妻子辯解,但妻子還是執意要離開家。

突然,一陣槍聲。原來是女學生把報社小夥殺了。她說他襲擊了她。于是,男主和女學生把報社小夥拖到院子裡,想要丢進井裡。但井邊站着之前幫他處理井的問題的年輕人說不能投進井裡啊,不然就喝不上好喝的茶了。但是,管他呢,報社小夥還是被年輕人丢進了井裡。男主還淡淡地說了句,“隻不過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年輕人死了”。

這時,女學生非但不感激她幫忙處理了屍體,還很無情地揭發了他,認為他當年對她學習上的照顧,隻不過是在利用職權騷擾她。她還冷冷地問了句,“你真的活的安心嗎?”

結果,這又是一場夢。因為醒來,桌子上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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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是第二天的中午。他的夢應該是午睡的夢。但是昨晚,他的女學生和報社小夥确實過來吃飯了。因為鄰居老人說,昨晚他家裡很熱鬧。

那麼,報社小夥到底有沒有被投入井中呢?

我傾向認為是沒有的。這是男主的夢中加工。因為此前,女學生第一次去男主家裡,談到過去時,也談到她讀書時曾被男生騷擾,幸虧那時有男主的幫忙。這段對話和曆史,隻不過在男主的夢中進行了再加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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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男主和鄰居老人說話的間隙,在夏的場景中出現過的遛狗女人又出現了。鄰居老人和遛狗女人再次因為路上的狗屎而争吵了起來。

此時,男主的幻覺又出現了。(是的,根據男主的精神狀态判斷,我更傾向于認為這是男主将争吵幻想成了戰争。)

在男主的幻覺中,鄰居老人被未知的“敵人”殺了,遛狗女人也被殺了。他在炮火連天中跑回家中,找出棍子,想要出去跟敵人拼命,結果自己也中槍了。

鏡頭切換,男主神情落寞且呆滞地坐在門口,看着窗外下雨。可能是因為他坐着睡着了,轟隆的雷聲變成了夢中的戰争背景音。

春的部分很短,就是一群人坐在男主家中,公證人宣讀男主的遺囑,親朋好友及遺囑受益人聆聽遺囑内容。

男主将房子留給了侄子。當侄子在小木屋中找到男主的望遠鏡,并用望遠鏡看到站在樓上的男主時,望遠鏡掉落,電影就結束了。

為什麼侄子看到男主就吓得掉落了望遠鏡呢?我想,應該不是侄子看到了男主的幽靈。可能是,此時的男主已經卧床不起了,侄子很驚訝男主竟然還能夠站起來,而此刻的他,其實正在窺視男主的一生。他可能是有一種偷窺者被主人發現的複雜心情吧,不小心掉落了望遠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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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回到電影的名字,《敵》。究竟敵在何方?誰是敵呢?電影中反複出現的“敵人來了”,究竟又有什麼深意呢?

這些當然都是開放的問題,也不可能有一個标準的答案。即便是前文的分析,也不能說都是準确的。好的電影的意義之一,就在于它能夠引發不同人的不同思考和不同解讀。

在電影中,男主的敵,表面上看是日漸走向終點的生命和并不十分充裕的金錢,但在他虛實恍惚的精神内核裡,他的敵,似乎無處不在:

他的自尊與驕傲是敵,比如,他不願意為了金錢而降低自己的演講酬勞。他說,如果他真的感興趣,他也可以不要錢就去演講;

他的體面是敵,比如,他害怕自己身上有老人味,就仔細用肥皂反複清洗自己的身體;再如,他甯願花費更多金錢和精力,也不願賣掉房子換成公寓,因為這個大房子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他的不谙世事是敵,比如,他原本出于同情,想要鼓勵熱愛文學的女大學生繼續學業,結果中了人家的圈套,損耗大把金錢;

他的懦弱是敵,比如,他明明願意也希望能夠和自己的女生走到一起,但他始終沒有勇氣,隻能在夢境和幻想中吐露心聲;

他的自卑是敵,比如,他從來沒有帶妻子去過巴黎,其實有個原因是自己的法語并不是很好;他還認為,除了妻子,也沒有人願意嫁給他;

他的虛僞是敵,比如,他身為堂堂大學文學教授,應該對人類充滿了憐憫,但他“殺死”了一個年輕人,卻冷冰冰地認為那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

這樣一個被很多人認為是榜樣的自律、友善、高尚的人,終其一生,為了維持這份完美的形象,也着實付出了不少代價。
這份“執着”,又何嘗不是他的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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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上不少人在評論這部電影時,會提到另外一部講述老年單身的日本電影,《完美的日子》。後者在豆瓣的評分更高,可能是因為更文藝。它講述了一個逃離原生富裕家庭的男子,後來主動選擇成為一名清潔工。但他依然熱愛讀經典的書、聽有格調的音樂、拍有藝術的照片,他在看上去卑微的工作和生活中找到了心靈的安定與生命的甯靜。

相較而言,《敵》當然是更現實,也更殘酷的。《完美的日子》裡的主人公,隻是還沒有走到生命的盡頭而已。

生命的尾聲,沒有體面,沒有浪漫。太多人的生命盡頭,隻是老殘零落,一片凋敝。

就像鄰居老人和遛狗女人争論的那片狗屎,不管它是大是小,是什麼狗拉的,都沒人願意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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