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峰,男,1983年生于吉林長春市。著有長篇小說《維以不永傷》《為他準備的謀殺》《一、二,滑向鐵軌的時光》《淡藍時光》《白色流淌一片》等,短篇小說、散文數十篇,及《獨刺》等影視作品。一
主編說,要珍惜,詹周氏快九十歲了,我可能會是最後一個見到她的媒體人。這算激勵還是撫慰?沒任何意義。我估計連主編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采訪她,無非是在哪裡翻檔案,看到了民國三大奇案,發現這三個案子,百十來号人,好像就詹周氏還活着。盯着民國時期的影印照她突發奇想,如果這周末把我派過去,拍一張她九十歲的樣子,彩色數碼的,貼在她三十歲的黑白照片旁邊,一定很有趣。
可是這對我來說很無趣,上海到大豐農場來回六百公裡,主編隻批我五百塊錢經費,況且兩地不通火車,早上一班從人民廣場出發的大巴,晃悠到下午才到,晚上就要從那邊再折回來。主編提醒我,幹萬别誤點,那就是個農場,可能連招待所都沒有。
用不着她提醒,還沒出發我就急着趕回程車了。坐上大巴我便開始睡覺,睡到睡不着的時候,我翻出民國三大案的資料,試着做點功課。但很快就被另兩個奇案吸引了,回頭再翻翻詹周氏的案子,到底奇在哪兒呢?也許是生命力,我望着窗外想,大家一不留神,就讓最初的那個人活到了最後。

下樓梯時高跟鞋驚擾到了樓下的房東王燮陽,他端着正吃的面條走出來,從底下看上去,隻見兩隻藏在旗袍裡的長腿在樓梯處漸漸露出來。待詹周氏漸漸走下來,王變陽問她昨晚怎麼了,你家大塊頭夢見什麼了,叫那麼大聲?

詹周氏搖搖頭,出了弄堂,往右走八百米是張小泉的刀鋪。經過時她對老闆點點頭,張小泉喊住她,問她前兩天在這兒做的刀怎麼樣,快不快?
“挺快的。”說完她就明白老闆的意思了,告訴他剩下的一點刀款,明天就跟他結清楚。
反而是老闆不好意思了,把她拉過來說點别的。他指着對面要出兌的生煎攤子,低聲問她:“還想不想做了,我一直幫你留着呢,好多人來問過了,想在那擺攤,我就說風水不好,下面埋着抗日的兵,做不了生意。”
“你别留了,讓他們做吧。”
“不是,”刀鋪老闆有一絲失望,把她胳膊抓得更緊,“是你跟我說,我要是給你留着,你就會給我留着。”
詹周氏撥開他的手,對他笑了笑,湊在他耳邊輕聲說:“那我們就都别留着了。”
她上午要去兩個地方,第一站是遠東飯店,從門口望過去,四層的大樓,差不多三人高的大堂,看起來是有錢人和外國人才來得起的地方。但進了門你就明白,這麼大的飯店,一個廚子也沒有,外國人也不會來這種地方。裡面烏煙瘴氣,上千号人圍着幾張桌,使勁喊着大小莊閑。詹周氏在裡面找了一圈,最後在三号桌看見她要找的那個人。她在後面喊了幾聲小甯波,裡面太吵,加上小甯波精力都集中在色鐘上,根本沒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
詹周氏等了十幾秒,跟人說“借過”鑽進去,伸手去摸他褲袋裡的錢袋。小甯波這時警覺起來,忽然抓住她的手,回頭一看是熟人,長籲一口氣。
詹周氏找他是要錢,她知道小甯波有賭債欠她丈夫的,她也知道她丈夫也有些賭債是欠别人的。外頭的她不管,可是别人欠她家的,她今天就要回來,況且,可能以後就沒機會了。
也許是輸光了,小甯波一分錢都沒還她。這不可能,詹周氏皺起眉頭,錢都沒了,還不回家,留在賭場做什麼呢?跟小甯波扯了一會兒皮,她才明白,在賭場這是一類人,兜裡沒錢,見誰玩得大就湊過去出主意,押大押小什麼的幫他分析,錯了轉身就走,要是被他蒙對了,讓人赢了錢,他就跟要飯的一樣求着人賞兩個。
錢沒要來,可是下面的事情還得做。出了遠東飯店,她去上海第二紡織廠,以前沒來過,真奇怪,這麼多年都沒來過。進了工廠,她一路打聽,找一個叫劉周氏的女工。這麼大的工廠有好幾個劉周氏,最後在四車間見到了劉周氏。
她現在不姓周,随夫姓,以前也不該姓周,都是自幼為孤,被周家收來做丫鬟養大的。各自出嫁之後,兩人竟一直沒能來往,以至于劉周氏在紡織車間裡見到詹周氏的時候,瞪大眼睛都要哭出來了。
快十年沒見了,打從出了周家大宅,她們就沒有聯系過。詹周氏說,早該來看你的,你孩子流産的時候我就該來,你丈夫去世那年我也該來,我早該來的。說着說着她自己也哭了,掏出一個錢袋塞給劉周氏,說過意不去,一點心意。劉周氏哪裡能要,推着她的手,問她老爺還好嗎。
該怎麼跟她講呢,不知道是死是活,日本人進到上海,老爺把銀圓房子都捐了,才換回一條命,也不知身在何處。
劉周氏半天沒說話,仿佛在回想過去的日子。她問大塊頭怎麼樣。見詹周氏不回答,猜測大家都一樣,過得都不好。劉周氏沒再多問,讓她等一下,她攢了一些布料去給她拿過來。
劉周氏走後,她看着忙碌的工廠,這是一九三八年日本人在上海建造的,制作紗布供應前線的戰士,不,是日本鬼子。一條條白色紗帶飄蕩在車間裡,就像被日本人擊落的雲彩。詹周氏看得着迷,情不自禁伸手摸了一下,放回去時她發現紗布變紅了,有點點血印在上面。她低頭看自己,衣服是剛換的,很幹淨,臉和頭發出門前洗過,不會有血,唯有指甲嵌進去的血還沒有幹。詹周氏把血從指甲縫摳出來,一時間幾個手指都沾上了血。她擡頭看車間,手指在下面搓個不停。
劉周氏對着更衣箱猶豫了一下,最後決定把布料全拿出來送給詹周氏。之後幾十年她一定會後悔那幾秒的猶豫,等她回到車間,詹周氏已經離開了,她還是把錢留在了桌上,留給了她說是一點心意,像是一生的繼續。十年沒聯系,像這樣子來,像這樣子走,像這樣子留下一大筆錢,一定是出什麼事了。劉周氏坐下來面對錢袋有些難過,她覺得詹周氏是來跟她告别的,她就要走了,也許是永别。這都是怎麼了,她擡起頭讓自己眼淚别掉下來,淚水蒙胧中她看見一絲血印在眼前飄飄蕩蕩,她眨眨眼睛,将眼淚擦掉,之後就再也找不到那條帶血的紗布了。
三
一天都沒等到,日落之前詹周氏被幾十個巡捕圍堵在醬園弄。起初發現的是她樓下的宋瞎子,這十幾年靠算命為生,他說自己本事上海第三,前兩名一個老得不成樣子,另一個跟着蔣介石去了重慶。找他占卦的還算不少,時局不好,人們總會有這樣那樣的不順。三月二十二日那天他沒出攤,感冒鼻塞,捂着被子在家睡了一天。醒來的時候一腦門子汗,他以為病好了,可鼻子依然不通氣,躺在床上他明白是樓上在漏水。他抹抹頭上的水,起床打算上樓跟大塊頭說說。

泰來報社的副主編張言邀請他七點鐘看戲,易蔔生的《玩偶之家》,幾十年前的老戲了,好像是國内的一個女作家改了一下,結合她離婚幾年的感受,就着魯迅的那篇雜文,改成了《娜拉出走之後》。薛至武當然沒興趣,他知道張言是什麼意思,泰來報社的主編吳玲上個月被他們抓走,他這是活動關系來了。保吳玲出來是不可能了,人是日本人點名要的。薛至武在想,要是讓吳玲在牢裡好好活着,跟張言開個什麼價碼合适。
張言的汽車就停在樓下了。電話打過來,告訴他醬園弄殺人了。殺人就抓人呗,也用不着他局長出隊。隻是劇院是不能去了,公共場合人多嘴雜,這邊殺了人,局長在看戲,肯定說不過去。電話裡他讓隊長帶一隊人過去,不要妄動,等他的命令。自己下樓走到張言的車前,俯身對後排的張言說:“局裡有事,我過不去了。”
張言表示沒關系,據說這個戲要演一個月,哪天看都可以。

晚上七點鐘他有些微醺地回來,和學生一起把六個箱子全打開。讨厭的是有血水,滴滴答答弄得一地腥臊。他戴上手套和口罩,對幾個學生說,如果受不了,随時可以出去透口氣,之後便開始了他的工作。
盡管有那麼多年從醫經驗,可從沒有哪次是從拼接開始的。先是頭部,擺在上方中央,往下是上身,還好肚皮沒有豁開,将内髒腸子露出來。雙臂搭在兩側,大臂小臂截成了四塊,兩腿向下擺正。有一陣兒他差點把左右小腿擺反,還是看着雙腳拇指才糾正過來。
一共十六塊,拼起來真的是個大塊頭。從哪裡開始呢?内髒沒有露出,還能抽些血出來。他抽一管讓學生拿去化驗。沒有中毒迹象,他翻翻眼睑和嘴巴,當然沒有,隻是上面說要全面屍檢,才要多此一舉。
刀傷緻死,這毫無疑問,被割開的刀口達百餘處,為什麼一定要查出是哪一刀呢?錢醫生俯下身,似乎與死者告别的距離盯着詹雲影的頸部。這裡是一刀,毫無疑問,盡管事後就着這傷口直接把頭部割開,不過能看得出來這裡出了大量的血。
他往下瞄去,心髒肺部未曾中刀,下體完整,死前沒有經曆性生活,再往下,大腿根部以及膝蓋的分割處,血量已不多,接近幹涸狀态。再回到上身,兩側的胳膊,屬于死後肢解,手腕靜脈那一刀也是例行肢解。死者左手有大量血迹,這不難解釋,死者頸部挨刀後,用左手捂住動脈往外噴出的血。右手沒什麼血,也許在反抗,抓住兇手的衣領試圖同歸于盡。應該沒疑問了,他站起身,摘下口罩,點起煙鬥,等學生的驗血報告。
血液沒問題,錢醫生接過學生的報告,死者純粹死于外傷,頸部靠右側為緻命刀傷。他讓學生把碎屍一件一件地放回到箱子裡,在每個箱口貼上不同的标簽,雙臂、左腿,等等。做到一半時學生戴着口罩幹嘔起來。他起身接過學生手中的大腿,往箱子裡塞。
味道還是挺重的,分割成段,腐敗的速度要超過整個屍體。到最後幾塊他隻呼不吸,額頭的汗都冒出來了。還好隻剩一大件了,除去雙臂、頭部的整個上身,他需要把他從停屍台上抱起來。直到這時他才覺得惡心,好像在和無頭的死者擁抱。他不想這樣,把上身翻過來,從背面抱住會好一些。
翻開的一刻他停了下來,也許報告要重寫了。背部還有一刀,而且不是菜刀,是三厘米寬的匕首從背部插進去。分析的事情不歸他管,但是一看就明白,死者在床上熟睡,頸部先受一刀,傷口噴血,猛地起身,左手捂住出血口,右手與兇手搏鬥,這時背部又挨一刀,方才緻死。他知道,雖然用不着他把分析的過程寫下來,相信薛副局對着報告一眼就能看明白,兇器不是同一把,兇手不是一個人,還有個兇手在身後。
八
薛至武感覺一整天他都在做蠢事,雖然都在按照他的計劃走。詹家确實還有一把刀,與殺人無關,用了快十年的菜刀,黑鐵砍刀是三月十一日于張小泉刀鋪購得,花了一千五百塊錢,來了兩趟,頭一次沒有帶夠錢。而醬園弄的二房東王燮陽,表示詹家夫婦打結婚起就住進這間房,他從未聽說詹周氏外面有什麼頭。倒是詹雲影這幾年狂嫖濫賭,把家裡那點積蓄都敗光了。
“還有什麼?”薛至武盯着他們夫婦問。
“大塊頭頭天夜裡回來了。”王陳氏插嘴道。

“上面要審她,我今晚帶回去。”
副典獄長有些不理解:“這麼晚帶回去?”
盡管隻有他們兩個人,薛至武還是湊到他耳邊,講秘密一般低聲說:“上頭不喜歡她,上頭以為她早就死了,你居然告訴我她還活着,明天給我一張死亡報告。”
副典獄長連連點頭,保證不跟旁人提及,自己親自去提人。十幾分鐘後,副典獄長回來告訴薛至武,人已經铐住了,在他警車的後排。薛至武看了眼車裡的鐵欄,他有幾年沒親自抓犯人了,有人在他身後多少有點不自在。他讓吳玲坐到副駕位,雙手铐在扶手上。一路上他也不想說話,硬瞪大眼睛開着車。還好吳玲也不叨擾,沒像一般女人那樣大喊大叫。要沿着河邊走上幾公裡才能進入市區。車開到一半他停車靠邊,關掉車燈,點亮車頂燈。這時候吳玲說話了:“我認識你。”
“我也認識你。”
薛至武打量一番身旁的這個女人,與抓捕時不同,身上還穿着男式的囚服。有那麼一瞬間,薛至武想撲倒她發洩一番,将這一天的積怨全部放出去。非常渴望,他覺得就應該放縱一下,尤其是對這麼一個垂死的女人。副典獄長怎麼說的,不與旁人提及。他點起一支煙,深吸一口氣,讓白煙一絲絲吐出來後說:“有人花兩千萬讓我殺你。”
“這錢花得不值,我反正要死在提籃橋的。”
薛至武聽後笑了,湊近吳玲聞了聞,盡管關進去有一段日子,還是有些芳香留在耳後。
“沒想好,我已經收了一千萬。怎麼樣才能證明,我殺了你?”見吳玲答不上,他自己補充道,“當然,把你殺了就是最後的證明。”他起身在後排拽出詹周氏的血衣,将吳玲的手铐打開。“換上這些衣服。”
他讓她别躲,就在車裡換,他看着她略顯嬌小的胸部,過于瘦削的胯部。之後他讓她閉上眼睛,躺在河邊草地上,拍下幾張照片。叫她回車裡,繼續行駛。行至客運站,他拿出事先備好的箱子,遞給她,說:“裡面是難民的衣服,還有二十萬,離開上海,你要答應我,永遠别回來。”
吳玲點了點頭,拎箱子下車對車窗鞠了個躬。薛至武頭露出來問她:“你說你認識我,我叫什麼名字?”
“你是薛副局,别的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最好。”他摸了摸褲袋,又掏出二十萬扔過去,“記住,永遠别回來。”
開車回到家裡已經破曉。他把窗子關嚴,就快了,再等個把小時,大街就會響遍“糊塗局長糊塗案”的叫賣聲。睡前他打一個電話将張言叫醒。
“你頭一回見我,說請我看戲,看什麼《娜拉出走之後》,到今天我都沒看到。”
“馬上,馬上,我今晚就安排。”
“好好安排吧,把剩下那一千萬準備好,我們晚上邊看戲邊聊。”
“薛副局,您的意思是?”
“我是說,你們不用再等吳玲了。”
九
演出時間是晚上七點半,薛至武特意晚一點,等到黑場才和張言進入前排包廂。一整天他都沒出門,今天他是上海的主角。大街小巷談論着醬園弄殺夫案,談論他薛大局長。坐進去的時候話劇已經開始了,台上的男演員在呵斥女演員“撒謊的下賤女人”,女演員但凡頂嘴,便會遭到男演員的毆打。薛至武低聲問張言,《娜拉出走之後》講什麼的。張言臉色不對,又看了兩分鐘,确定這不是《娜拉出走之後》,他們換戲了。
“你不是說上一個月嗎?”
“這是時事劇,頂替了《娜拉出走之後》。”張言辨認着說,“劇院經常這樣,不時會有時事熱點的戲。”

詹周氏瞪大眼睛,似乎在驚訝他的查案速度。
“借一次錢,睡一次你?”“也不一定,他主要是同情我。”“大塊頭知道嗎?”“不知道,我想他知道了也不會在乎。”“可是,他可以用這個理由打死你。”
詹周氏沉默,他說的是對的,不是今年就是明年,大塊頭早晚會打死她。
薛至武繼續講:“你最後一次跟他借錢是三月十三日,買那把菜刀,你先去的刀鋪,那把刀要一千五,我問過刀鋪老闆了,他說你頭一次來錢沒帶夠,又回去取的。實際上,你去跟何惠賢借錢了。”
“他給我拿兩千三,讓我留八百過日子。”
“可你跟他說,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你計劃殺了大塊頭,然後跟他過。讓你沒想到的是,何惠賢怕了,他可以同情你,可以睡你,但他不想為你殺人,甚至不想讓别人知道你們的奸情。第二天他就買了回老家的票,臨走的時候還留了他房間的鑰匙。你三月二十二日對大塊頭下手,十天的時間,你又找到一個靠山,幫你殺了大塊頭。”薛至武停了幾秒,問,“這個人是誰?”
“沒有别人,就我自己。”
“我這樣講吧,我不知道他哪天進來的,但他一直在醬園弄,住在何惠賢的房子裡。你也摸不準大塊頭哪天會回來,三月二十一日夜裡,他回來了,三點鐘他才睡着,你看着時間,四點鐘,五點鐘,你開門把他放進來了。”
詹周氏拼命搖頭:“不是的,不是的。”
薛至武盯着她,将煙頭掐滅,對她笑了笑,起身離開。出門時典獄長趕來了,跟他解釋:“辦法都用過了,真是嘴硬,什麼都不說。”
“給她吃點好的,養養傷,别在這兒出什麼差錯。記着,她是死刑犯,我得讓她死在刑場上。”
四月六日周市長邀請他吃法餐,他是薛至武的直接上司,兼任上海警察局局長。薛至武知道周市長找他幹什麼,報紙天天在炒這件事。前菜還沒上,周佛海就問他,醬園弄的案子是怎麼回事。薛至武從頭到尾彙報一遍并表示,會派人去山東抓捕何惠賢。
“把他抓到,一切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不知道哪句話惹他不高興了,周佛海放下刀叉,折起餐巾擦着嘴巴反問:“他是軍統還是共産黨?”
“都不是。”
“那他是什麼?”
“普通人,兇手。”
“好,兇手,你要費這麼大警力抓一個普通的兇手?我問你,上海的警察該幹什麼?”
“讓上海穩定,打擊犯罪。”
“别在這兒講好聽的,我的人該幹的是,抓老蔣和老毛的人。”周佛海看眼手表,“現在是六點半,此時此刻,全上海至少有十個組織在秘密籌劃怎麼暗殺我周佛海,你不去搜他們,跟我要人,去他媽山東抓何惠賢?”
“屬下的錯。”
“報紙我看了,記者說詹周氏一個人幹不來,那就是有個奸夫。這很難找嗎,滿大街都是。”
“屬下不明白。”
“你聽着,薛至武,你說,她不給你一個名字,你就不能給她一個名字嗎?”
“給她一個名字?”
“滿大街都是,我給你五天的時間,我要在報紙上看見這個案子了結!”
主菜是牛排,端上來時滋呟冒油,周佛海都沒瞅一眼,将餐巾扔在桌子上,帶随從離開了餐廳包廂。
剩薛至武獨自在餐廳吃了兩份的前菜、主菜和甜品,主要的是還喝了兩人份的洋酒。回去的路上有些微醺,還沒到局裡,就在路邊吐了出來。他讓司機先回去,自己步行透透氣。司機不敢抗命,又不敢把他一人留在大街上,把車開在後面緩緩跟随。薛至武搖搖晃晃,影子在路燈下時長時短。五天,到四月十日,滿大街都是,案子會更簡單,隻是時間太緊了,何況他真的不想随便拉個替死鬼。他迷迷糊胡糊,掐着指頭從拇指開始數日子,費了半天勁都數不到小指。
到局裡差不多晚上十一點。剛推門進去還以為自己進錯門了,一位圍着披巾的年輕女士正坐在他的位子上,見他進來,說:“值班的說,你一定會回來。”
他揉揉眼睛,倒退回門外,看看門牌沒錯,跨步進門問:“你找我?”
年輕女士站起來,向他走過去。薛至武确實有些醉了,瞪大眼睛也看不清她穿的是旗袍還是短裙,隻聽到高跟鞋的聲音漸漸靠近。
“你好,”女士伸出右手說,“我前天來找過你,我是蘇青。”
十四
他們倆聊了很久,确切地說蘇青在講,薛至武眯着眼睛看她,酒勁兒還沒過去,蘇青講的一句話也沒聽進去。從進門那一刻,他就覺得這女人有種味道,說不上很美,看起來也不年輕了,但就是有吸引人的地方。他确定沒見過她,可如此似曾相識,他又問一遍她的名字。
“蘇青,薛副局,你有在聽我講嗎?”
薛至武點點頭,仿佛疑點解開的表情,說:“我看過你的戲。”
”《娜拉出走之後》?”
“差不多,我奔着這個去的,劇場臨時換了别的戲。”
薛至武說完苦笑,兩人都明白這其中的意味。他看見蘇青從包裡掏出煙盒,向他推過來。薛至武瞅一眼香煙的牌子,特沒勁兒的那種女士香煙,他搖搖頭說:“那出戲講的是什麼呀?”
“沒什麼意思,外國的故事。”蘇青自己拽出一支點上,吐出第一口煙霧時說,“我要見見詹周氏,我要寫她。”
“你想把她寫好,還是寫壞?”
“我還不知道,但我同情她。”
“哈,你也同情她,何惠賢的同情是跟她睡,你的同情是寫她。”
蘇青愣了一下,也不知何惠賢是何等人物,說:“我覺得她像我們所有女人。”
“你們?你要記着,她和你不一樣,她是個殺人犯。你現在還不能見她。”
“現在是到哪天?”
薛至武又數了一遍,從拇指開始,這次數到了小指,然後他握緊拳頭,輕敲兩下桌子說:“五天,到四月十号。”
等不到第五天,八日的晚上,副典獄長打電話過來說,詹周氏咬舌自盡了。話沒說全,薛至武一度以為她死了。趕過去的時候她已經住進醫療部,舌頭止血,躺在病床上,嘴裡戴了上下兩排的牙套,也不知是睡是醒。薛至武拽把椅子坐在床旁邊,點起一支煙,慢悠悠地說:“你反正都是要死的,不必這麼急,我沒讓你遭什麼罪吧,那你就好吃好喝地等到上刑場那天。反正你都不講,我也不跟你問名字了,我拿三條命陪你上黃泉,二房東王燮陽、樓下宋瞎子、刀鋪老闆,他們都可以是你的幫兇,都可以陪你一起吃槍子兒。”
薛至武講完走到床邊,打開窗戶将煙頭彈出去,陽光明媚,卻是一些人最後的時光。他聽到詹周氏在他後面翻身,一個很含糊的聲音吐出來。
薛至武想起她戴着牙套,舌頭又剛咬破,讓護士送筆紙進來。詹周氏握筆對着紙虛劃了半天,努力地說出第一句話:“我不會寫字。”
“那就說出來,救他們三個一命。”
“小,”她停頓一下,舌尖舔了舔牙套,“小甯波。”
見到他第一眼,薛至武就确定小甯波殺不了人,他沒那個長相,詹周氏都有股狠勁,小甯波眼珠子裡面蹦的都是投機與谄媚。已經是四月九日的下午,小甯波被帶進警局的十六個小時以後。隊長報告薛至武,頭幾個小時嘴還很硬,不過還是招了。薛至武接過口供浏覽一遍,放到一邊問:“你認得我嗎?”
“副局長,他們叫你副局。”
“嗯,上海我說了算,你好好地配合我,我保你不死,風頭一過我就放你出去,給你個閑差,天天玩你的牌,我給你出賭資。但你得回答我想聽的。聽說你昨晚吃了不少苦,何必呢,何必說我們不想聽的呢?明白了嗎?”
“明白,明白。”
“好,知道誰把你供出來的嗎?”
“詹周氏那個賤人。”
“她為什麼供你?”
“她不喜歡大塊頭跟我玩牌,以前去過她家一兩次,都是被她撒潑趕出來的。”
薛至武搖搖頭,很失望:“這個不是我想聽的,昨晚他們沒教你怎麼說嗎?”
小甯波眨眨眼睛,想清楚後說:“她跟我說,自己存了一些私房錢,殺了大塊頭,她跟我過。”
“很好,大塊頭很少回家,有時候一個月回不來一次,不過你知道他什麼時候回家。你先讓詹周氏買好砍刀,三月二十一日夜裡,大塊頭輸光了,離開遠東飯店,你在後面跟着,一路進了醬園弄。大塊頭上樓進門,樓下是何惠賢的房子,詹周氏早給你鑰匙了,你在裡面等他睡着,才悄悄進了門,我說得對嗎?”
小甯波愣在那裡,不知如何回答。薛至武又追問一遍:“對嗎?”
“對,對!”
“你記得就好,明天千萬不要出差錯。”
“明天就上法庭?”
“着急了不是,沒那麼快,明天過現場,在殺人的地方走一遍。”
“我真沒殺人!”
“不好,這麼說可不好,記着,全上海的記者來給你拍照,你要出名了。”薛至武微笑地看着他,那表情似乎在恭賀榜上有名的秀才。
十五
薛至武數了數,來了三十多家媒體,仿佛開一場盛大的party。一切都順理成章,詹周氏與小甯波也還算配合。隊長的意思是由他對記者講解案發過程,薛至武擺手拒絕。這段日子既然出盡了醜,他也懶得再出風頭。還好隊長懂規矩,回答每一個記者問題時,都會先加上一句“我們薛副局認為”,不敢自己稱功。
面對照相機,薛至武在二樓房間站了一會兒,之後從人群中退出去,到花壇邊抽支煙。離老遠還能聽見記者問話的聲音,聽起來他們也滿意這個結果。這時候要是有杯紅酒就好了,春意盎然,借着鳥語花香小啜一口。有個女人朝他走過來,靠近一些他認出是蘇青。
“我們有邀請你嗎?”
“我也是媒體,”蘇青在他旁邊坐下,又掏出她的女士煙,“我們辦的雜志叫《雜志》。”
“倒是挺取巧的。”
“您這不也是挺取巧的嗎?我看了小甯波的報道,他是再合适不過的幫兇了,沒老婆孩子,遠東飯店的小混混、爛賭鬼。估計你都快相信,他會殺人了。”
“你要說什麼?”
“我要說,你覺得詹周氏為什麼要殺大塊頭?”
“因為她受不了大塊頭是個爛賭鬼。”
“所以她要殺了大塊頭,好嫁給小甯波,另一個賭鬼?”
薛至武側過頭盯了蘇青幾秒,轉回來直視前方,說:“案子已經結了,詹周氏怎麼想的,那是她自己的生活,我不能替他們想透,幫他們活一遍。”
“好,薛副局,就說這個案子,你有沒有想過,詹周氏到底為什麼要殺大塊頭?”
“她想離開大塊頭。”
“那為什麼不離婚呢,為什麼要殺了親夫,把自己作踐成一個死囚呢?”
“是啊,”薛至武苦笑兩聲,“為什麼不離婚呢?”
“因為她離不了婚,我是離過婚的,我知道,在中國,在上海,離了婚的女人還不如妓女。你問我《娜拉出走之後》是什麼戲,娜拉的丈夫重病時,娜拉四處借錢給丈夫治病,後來丈夫病好了,那些債主也一個個催上門來,她丈夫說錢不是我借的。債主說了,你妻子借的,不跟你借的一樣?她丈夫說,那可不一樣,從現在開始她就不是我妻子了,我決定跟她離婚了,她借的錢她還,跟我沒關系。可是娜拉離了家就無法生存,她不識字,又幹不了體力活,房東都不會把房子租給一個單身女人。走投無路,娜拉隻好做妓女,街邊賣笑,她最後一個客人是她的丈夫,在街頭偶遇,她丈夫現在已經發達了,居然嫖了她,這他媽算憶苦思甜嗎?完事還把錢扔在床上算嫖資!”
“最後呢,娜拉什麼下場?”
“我寫時也在猶豫,我讓娜拉自殺了,看起來這是最合理的結局,可是這不對,我現在明白了,我不能讓她這麼死,她應該拿起砍刀,殺了她丈夫。”
二樓那邊罵起來了,小甯波撒潑似的,掙脫着腳鐐要往詹周氏身上撲,也許才意識到他不會就此發達,他會死在大牢裡。隊長帶頭用警棍打他,薛至武站起來回身看了會兒,坐下來和蘇青繼續說:“你說誰,你說娜拉還是詹周氏?”
“不管是誰,總有些渾蛋遊走于法律邊緣,沒犯法,卻把女人折磨得生不如死。你們警察管不了的人,我們隻能自己反抗。”
薛至武身子向前弓,雙臂撐在腿上,雙手交叉着不說話。小甯波就算了,活着死了都是個雜碎,主要是詹周氏。已經四月十日了,晚上他就要給周局長寫結案報告。他需要講詹周氏殺人是不得已而為之嗎?不可能,那就這樣吧。甭管詹周氏面前有幾條路,甭管還有什麼人在幫她,大塊頭不是死了嗎?按過去的規矩,詹周氏就算什麼都沒幹,不還是得殉夫陪葬嗎?真是的,誰也冤枉不了誰
十六
仿佛是躲媒體的風頭,法院一拖再拖,到六月底才對詹周氏開庭。五十天裡,詹周氏成了這個春天最熱門的詞彙。張言對薛至武開玩笑說,上海所有關于醬園弄的報道,加起來有幾百萬字了吧。蘇青也寫過幾篇稿子,發表在她自己的《雜志》上。他們不想讓詹周氏死,他們覺得詹周氏一死,這個城市就要病了。
胡說,殺人不償命才會讓上海大病一場。正方反方都在等一個結果,弄得法院也不敢開庭了,它也在等,等上海忘了這件事,是死是活不再被輿論左右。六月下了幾場大雨,所幸城裡沒澇,法院宣布檢方準備好材料、證人,二十七日開庭,七月以前把這場争論了結。
開庭的第二天薛至武去了,作為檢方證人,他要證明屍檢報告以及兩名被告口供的真實性。上海已經不再涼爽,尤其是大雨之後,法庭裡悶熱潮濕,幾架吊扇在棚頂緩慢轉動。他回答檢方提問,他說三月二十二日接到報警,在醬園弄将詹周氏抓獲,她本人也對此供認不諱,但一直在保護幫兇小甯波,直到警方掌握一定的線索,才肯吐露小甯波為幫兇。
“薛副局,”檢察官問,“那麼,在您多年的從警經驗裡,詹周氏此舉,算不算有自首情節?”
薛至武看眼被告席上的詹周氏,她眼神有點呆,吊扇的影子一次次打在她臉上,好像一直在盯着牆角的蜘蛛網或是斑點什麼的。他松松領帶,回答檢察官:“算的,詹周氏有自首情節,可以适當減刑。”
“屍檢報告上說,詹周氏及其幫兇,将詹雲影殺害後,分屍十六塊,對嗎?”“是的。”
“好的,法官大人,”檢方放下卷宗,面對着法官說,“殺人是死刑,殺自己的丈夫更是死刑,何況殺夫後又大卸十六塊。詹周氏的罪行足夠三個死刑,哪怕再有立功表現、自首情節,減去兩個死刑,詹周氏還是個死。”
法官思索幾秒,讓被告律師問問題。詹周氏沒請律師,最終由法院指定一名律師給她,與其說律師,不如說是詹周氏的代理。他先與詹周氏低聲商量幾句,随即起身宣布,被告方沒有問題,可進入下一環節。
中午休庭後薛至武就離開了法院,晚上檢察長打電話給他,告訴他是死刑。薛至武“嗯”了一聲,沒再說什麼,換平常這多少值得慶祝一下,這次他沒怎麼興奮,也許真的是被蘇青這些知識精英影響了。
不出所料,蘇青在次日找到了薛至武,她想知道,判死刑的人,一般多久執行。
“我還想争取一下,”她說,“争取能讓她活下來。”
“我勸你還是劫獄吧,她是一定要死的。”
“薛副局,您可能不知道,一半以上的上海人不希望她死。”
“是一半以上的上海精英吧?老百姓才不關心詹周氏,西南戰場誰勝誰敗,他們都不在乎,會操心詹周氏死不死?"
“那如果我們也不在乎,這個世界永遠不會往前走,不會更美好。”
“你們太高估自己了。”
“薛副局,我希望你能活得長久一點,久到你能看見,我今天的話是對的。”
離開警察局,蘇青沒有回家,她想去雜志社再寫一篇稿子,雜志來不及,就發在明天的報紙上。她在桌前坐了兩個小時,一個字也沒寫出來。因為她明白,就算稿子寫得妙筆生花,也不會改變詹周氏的命運。
她給張愛玲打電話,約她出來坐坐。這讓張愛玲為難,她說她在寫《十八春》那個長篇,剛剛知道怎麼寫,她怕一出來,又要重新構思幾天了。聽到蘇青語氣低落,她問蘇青怎麼了。
“詹周氏明天就要判決了,是死刑。”
“就是殺丈夫那個嗎,那你為什麼難過?”
“你一直沒關心這個嗎?”
“我隻是知道這場争論,死刑還是終身監禁,但我無所謂,我沒态度。”
“一件事情發生了,你能做到沒态度?”
電話那邊停了好久,在想怎麼跟她解釋。“就像寫小說,把它如實描繪下來,我可能會有傾向,類似于同情,但我真的沒态度。你知道,我不是左拉或羅曼·羅蘭那類作家。”
“你可以做那樣的作家。”
“像魯迅那麼操心,搞得自己一本書也寫不出來嗎?”
“好吧,你是托爾斯泰。”
蘇青笑了,挂掉電話她又打給一個人,接通後她就後悔了。那邊是胡蘭成,聽到蘇青有點不對勁,問要不要找個地方喝點什麼。地點定在靜安,離他倆都不算遠。蘇青要血腥瑪麗,由于口渴,一口氣幹掉頭一杯,喝到第二杯的時候,蘇青說起詹周氏,事實上她都沒機會去提籃橋探視過她,但說不上來,死刑為什麼會讓她很難過。
“說真的,我們能不能改變世界,讓上海變得更美好?”
胡蘭成沉默,蘇青也覺得自己格局太小了,胡蘭成幹什麼的,以前給汪精衛寫稿子,新總統上任前都得跟他拉拉關系。蘇青又要一杯,喝得太快有點暈了,想從吧台上下來,找個舒服點的卡座。胡蘭成攙着她胳膊走下去,坐好之後胡蘭成說:“現在局勢不穩定,說好的三個月,八年還沒拿下。老蔣随時可能回來,你知道我這幾天一直在想什麼嗎,我沒有想我胡蘭成什麼下場,怎麼個死法,我在想中國以後會什麼樣,會更好還是更壞。我們都一樣,我們都想為改變這個世界盡一點力氣,可有時候我們會錯,我一直努力的事,沒能讓整個世界更好,到那時我們才發現,我們把力氣用反了。”
蘇青的确是喝多了,腦子要轉好幾個彎才能想明白胡蘭成在說什麼,盡管她不願意承認,但好像是越來越喜歡這個男人了,他太強大了,在他身上總能找到一種力量來治愈她階段性的虛弱。
結賬之後他們站在街邊叫車,這時候她都不知道是一輛還是兩輛,第一輛車停在他們面前,他為她開車門,她坐到後排裡側,胡蘭成也彎腰探進車内,說:“對了,我忘記說了,我要和張小姐結婚了。”
“哪個張小姐?”蘇青皺了皺眉,想到是誰了,“可是,你妻子不是剛給你生了個女兒嗎?”
“所以我上個月離婚了。”
蘇青冷笑,搖了搖頭,嘴裡念叨着:“真是禽獸。”
胡蘭成還是對她笑了笑,感謝她介紹張愛玲與他相識,最後退出車内,禮貌地幫她關上了車門。
十七
薛至武後來想想,當時應該明确回答那個問題,一般來說,從死刑到執行是十五天到二十天。奇怪的是,兩次詹周氏都沒死成,頭一次是七月十八日,清晨小雨,像是與世界告别的日子,可上面突然要求調走所有的警力,全城巡邏戒嚴。于是行刑推遲二十天,于八月六日的晌午執行。
五号的晚上詹周氏吃了一頓不錯的上路飯。到六号上午,東京時間的八點十五分,日本出事了,美軍在廣島投放了蘑菇雲一般的炸彈。所有的警察進入戒備狀态,包括行刑隊,眼下有比槍斃幾個犯人更大的事兒等着他們。
晚上通知下來了,日本拒絕投降,周佛海要求提籃橋先處置政治犯,刑事犯人暫時擱置。行刑隊馬不停蹄,平均每二十分鐘便往刑場拉一名犯人,槍決,掩埋,再進入提籃橋提下一個政治犯。八月九日,第二顆原子彈在長崎郊區爆炸了,時間緊迫,行刑隊連刑場都不去了,直接在提籃橋打開牢房大門,對着犯人的額頭就是一槍。
這段時間薛至武一直抱病在家,他知道老蔣會回來,日本人不會帶他走,事實上他們連和服女人都無法帶走了。每多殺一個犯人,日後都會多一份罪責。
他在思考怎麼活命,有一種預感,詹周氏都會比他活得久。
還好,最終日期定為八月十五日,真是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他那天上午出門,想去提籃橋看看,老蔣的人差不多都殺光了,一千多人,在監獄西北角攏起一個火堆,專門火化臨時處決的屍體。在那一天詹周氏終于害怕了,自殺的時候她一心想死,可别人要殺的時候,她坐在那裡兩腿發抖。
這回沒上路飯,監獄已經亂成一團,獄警的夥食都難以供應。以前的那些廚子們不是辭職就是告假,他們隻是養家糊口,日後萬一上綱上線怕是命都沒了。副典獄長帶人将詹周氏和小甯波押在前面,薛至武跟在後面,鞋跟一下一下地敲打在監獄的長廊上。他依舊帶個手電筒,像那天走進來一般,在無窗的長廊裡忽明忽暗。
走到行刑地點,副典獄長先将小甯波綁在柱子上。所謂行刑隊也沒幾個人了,樹倒 孫散,六人的行刑隊,現在還剩三個。副典獄長一聲令下,端槍上膛。不知是殘忍還是人性,民國時的槍決需三人瞄準頭部,三人瞄準心髒,保證犯人第一時間無痛苦死亡。副典獄長喊“預備”時,小甯波綁在柱子上尿了褲子,哭着喊着說,你要保我的,你個王八蛋!
砰!三個人開槍卻隻有一聲槍響,因為身子綁起來了,小甯波向前倒不下去,最終腦袋耷拉着站着死在柱子上。下一個是詹周氏,還好沒吓尿。薛至武可不想看到這一幕,尤其是長相還不錯的女人。三個人退槍換彈,薛至武有幾句話要對詹周氏說,背對着三個槍口走到詹周氏身前,湊在她耳邊說:“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詹周氏看着他搖頭,那眼神,真像是告别,居然沒有恨。
“說出來别怕,我副局長的位子也坐不久了,沒時間抓他,我隻是想知道,他到底是誰。”
詹周氏眼神發直,盯着電線杆上的喇叭,這眼神在法庭上也曾經有過,直到薛至武把她叫回來,又問一次到底是誰。
詹周氏張了幾次嘴,決定說出來:“你調查過這個人,懷疑過他,他是……”
話沒說完,喇叭響起警報聲,不大會是空襲,上海已八年無戰事。警報過後冒出一個女播音員的聲音:“各級單位注意,各級單位注意,日本天皇已于今日正午一點零五分,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無條件投降。”
中文報了兩遍,之後是天皇接受投降的日語原聲,薛至武當然聽不懂,但他知道那語氣有多沮喪,仿佛失敗者的遺囑,他長吸一口氣,仰頭望了望天空,等轉回身時三杆長槍全都垂下來,指向沾滿血迹的水泥地上。薛至武,你生命中最高光的時刻結束了。
十八
審判自上而下,一車一車地拉人,一批一批地審,輪到上海警察局這一塊,已經是入冬時分。沒人當他律師,燙手山芋,律師們避之不及,不願跟漢奸、賣國賊有一點關系。聽說東京也要大審判了,東條英機一槍沒打準,還要被美國人救起來,等着上絞刑架。薛至武沒自殺的念頭,他就一警察,國民黨來了他抓犯人,日本人來了他也是抓犯人,怎麼加罪也不至于判他死刑。
開庭那天被告席上站滿了同僚,該來的都來了,就好像上海警察局遲來的年會。沒律師,每個人都自我辯護無罪。但是說實話,日本人在這兒八年,上海哪個警察手上沒沾過軍統中統的血?十五年的,二十年的,還有兩個周佛海的劊子手直接判了死刑。輪到薛至武自我陳述的時候,他說的第一句話還是那三個字:“我沒罪。”
現場也沒什麼反應,因為大家都這麼說,早習慣了。薛至武繼續講:“我是戴局長安插在周佛海身邊的卧底。"
這句話引起了騷動,法官敲了敲小錘子,示意現場安靜後,問道:“是戴笠局長嗎?”
“是的。”
“雖然你在牢裡,但你不可能不知道,戴笠局長上個星期飛機失事了。”
薛至武倒抽一口氣,一副茫然失措的樣子看着法官說:“我不知道。”
“除了戴局長之外,還有誰可以證明你的卧底身份?”
“蔣委員長,”薛至武說,“戴局長告訴我,如果他有什麼不測,蔣委員長會知道我的真實身份。”
法官盯了薛至武許久,他不敢怠慢,既不能輕易判被告死刑,錯殺有功之臣,又不能将報告發到委員長那裡,讓自己鬧出笑話。他右手舉錘敲下去,宣布休庭,擇日審判。
從此以後便再沒開庭過,當然,他不會見到蔣委員長,沒人知道此人真假,獄警也不敢找他麻煩,将他如軟禁一般押在提籃橋。薛至武一直坐牢到一九四九年。他一直想去女監看看,像一塊心病。民國三十七年的除夕,提籃橋搞過一次文藝晚會,台上唱唱跳跳,薛至武沒半點心思,兩個多小時一直伸着脖子往前排的女區張望。他好像看到了詹周氏,回頭同後面說了兩句話。他不确定是她,她早該死了,可他又覺得她死不了,三次行刑未中一顆子彈,永生之神庇護在她頭頂。之後他就盯着那女人的後腦勺,然而她再沒有回過頭。薛至武在想,那會是她嗎,哪怕她多回幾次頭,他能确定嗎?三年過去了,他忘記她的臉了,也許他記得的隻是那一畫面,手電筒從旗袍一路向上,最後定在她略微翹起的嘴唇上。
十九
連蘇青的日子都不好過,先是張愛玲與胡蘭成的離婚,蘇青在報紙上讀到張愛玲寫給逃到武漢去的胡蘭成一封公開訣别信。這讓她難過挺長時間,盡管不那麼情願,多少她也算是媒婆,更多的是心疼張愛玲,要麼是她不再愛胡蘭成,要麼是被談話了,不得不與汪精衛的主筆劃清界限。有幾次蘇青拿起電話,想去看看寡居的姐妹。可她不知道怎麼面對,有次聚會的時候聽朋友聊起了她,張愛玲那年寫了兩部賣座電影,《太太萬歲》和《不了情》,一分錢都沒留,兩部電影的編劇費連同那封訣别信,全都寄給了胡蘭成。真是傻姑娘。那晚蘇青一個人喝了好多酒,轉念一想自己何嘗不是如此,胡蘭成當年要求她介紹張愛玲,她又為什麼無法拒絕,還不是怕惹怒他,永遠失去這個男人。
更糟糕的事情是,将她與政治挂鈎。愛國委員會在汪僞時期的報紙翻到《結婚十年》的一篇短評,充滿贊譽之詞,這本沒什麼,不幸的是,這篇短評的作者署名為周佛海。順藤摸瓜,他們查到蘇青曾經被邀,兩次成為周佛海的座上賓。于是他們帶她到局裡談話,一天一夜不讓她回家。他們認定有些罪行是一戳即破的,比如蘇青一定是周佛海的情婦,周佛海也一定跟蘇青征求過賣國的計劃。
車轱辘話正問反問,将近二十四小時還沒取得口供的愛國委員會,開始在大仁大義上對她宣判:“不管怎麼說,你應該拒絕漢奸周佛海的邀請。”
"為什麼?他那時不是漢奸,是上海市市長,你讓我拒絕上海市市長的邀請?”
“他是日本人扶持起來的,你是作家,你應該明白,這就是漢奸。”
“那你們還是美國人扶持起來的,中共是蘇聯人扶持起來的,無非就是你們勝了,他們敗了,我就是一個女人,寫小情小愛的一個女作家,不管你們哪一個做上海市市長邀請我,對我來說都是榮幸之至,我考慮不到你們想的那麼大,吃一頓晚飯是愛國還是賣國?”
離開愛國委員會是早上六點鐘,她想起在胡蘭成家的最後一晚,也是這個時間,天剛蒙蒙亮。張愛玲與胡蘭成一夜定終身,可是我們曾堅信的終身,最終也成了終身之恨。看着日出她想念張愛玲,想到要哭出來,睫毛沾着清晨的露珠就大片大片地掉起了眼淚。
這次她沒打電話,直接去敲張愛玲的門,開門的是她姑姑,說愛玲在睡覺。她求姑姑告知一聲,說蘇青在外面。姑姑關她在外進去詢問,蘇青在台階上凍得直跺腳。過了一陣兒姑姑出來說,愛玲昨日風寒,此時見面怕将蘇小姐傳染。蘇青愕然站在原地,确定無疑,她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就要與她疏遠了。
冬日漫長而寒冷,她的第三本書終于寫完了。關于詹周氏的一生,關于中國女人的一生。将近一年,她前後去了提籃橋十幾次,除了殺夫案不談,詹周氏跟她無話不說。她從自幼父母雙亡講起,随蘇北姨媽家來到上海,因無力撫養,将她送到周家做丫鬟。那年她九歲,詹雲影十四歲,在周家的廚房打雜。直到十六歲老爺把她許給詹雲影時,她還對這個未來的丈夫沒任何印象,可是她沒法拒絕,她不能再賴在老爺家裡吃閑飯。詹周氏說,她不是沒提過離婚,哪怕出去餓死,也不想在他身邊受罪。詹雲影也并非不答應,他說,等你找到姘頭,我就把你休了。她問蘇青,這是為什麼,他為什麼一定要戴上綠帽子才同意離婚?
“因為你是老爺許給他的,”蘇青說,“隻有這樣,他回周家才能說,是你有姘頭,不是他詹雲影辜負老爺。”
這本書在元旦前交稿,編輯一改之前的催稿态度,一直到春節都沒回複她。正月初五她約編輯吃飯,她問寫得怎麼樣,如果哪裡不妥,她可以修改。
“我還沒有讀。”編輯低着頭夾菜,似乎回避她目光,“現在是新時代新氣象,你的書沒法出版。”
“醬園弄是去年發生的事情,也能算陳舊嗎?”
“不是題材,是你,你是汪僞時期紅起來的作家。”
“那我應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也被連累了,我們一起往前走着看吧。”
那就走着看吧。正月十五城隍廟燈會,那些一閃一閃的赤炎光芒,感動得她一陣一陣地想哭。二月二她去燙了個卷發,然後依然待在家裡,一個月沒有出門社交。到春天她收到一封沒有署名的信。裡面寫道:“我知道你一直對我尚佳,也一直将我當姐妹對待,隻是當我得知真相之時,仍無法說服自己,你是無心之過,或是你有何種難言之隐。理智告訴我,你日後的隐瞞隻是避免你我二人出現不堪,可我愈發覺得我如此可笑,隻是在你與蘭成的遊戲中扮演一個癡情的小醜。就此别過,勿念,心安。"
她認識這字迹,蘇青的《雜志》發過張愛玲的稿子。這一次她沒能哭出來,可與悲傷媲美的内疚。她怕自己會再讀一遍,第一時間用火機将信燒了。所有的幸福、放肆、痛苦、驕傲、懷念,最後都會連同軀體殊途同歸。差不多可以了,她三十二歲了,她應該就此衰老下去了。
二十
有時候會出門,離家五百米,不需要拐杖,在花園的長椅上手持詩集曬太陽,讀一組詩,一首詩,一行詩,連字義都忘記,隻是覺得這些字組合在一起,上下排列起來真美。頭兩個月還在經常光顧的咖啡館就餐,到後來她要算筆經濟賬了。沒有版稅,新書的出版遙遙無期,她要去市場買菜試着燒飯。那麼難吃,但可以讓她越來越瘦,離死亡越來越近。慢慢地她已不在乎買到什麼,市場的菜名與價格如詩一般排列,兩斤四十,三斤五十,多奇妙的邏輯與組合。
盛夏的一天晚上她仿佛把全上海的西紅柿都拎回來了,沒别的原因,在兩斤四十、三斤五十的下面寫着,一百全收。快到家時她看見一個年輕男人擋在門前,她從他身後繞過去,用鑰匙打開門,轉身面對着他後退進屋,将門關上。大概過了十秒她又打開門,探出頭問:“你找誰?”
這麼熱的天還穿着一身西服,年輕男人用手背抹抹額頭上的汗,有些結巴地說:"我找蘇、蘇、蘇、蘇小姐。"
年輕人叫施施施拜休,是個律律律師。蘇青眨着眼端詳他好久也想不明白,口吃這般嚴重之人,是怎麼當上律師的。大概十年前他去美國遊學,二十出頭的樣子,四年的法學院還未結業,上海淪陷。之後一等就是八年,從風華正茂的少年,熬成一個形單影隻的中年人。他連娶妻生子的本事都沒有,一身學問在美國卻無以為生,他說,那裡的華人不打打打官司,犯什麼事兒就認認認栽,美國人更不會會會找他這張中國臉做律師,隻等着抗戰勝利,好回到上海大展拳腳。
蘇青歪着腦袋問他:“你在美國怎麼考下來的律師證?”
施拜休解釋了半天,美國人講究三權分立,法律也是如此,檢察院、法院和律師協會,誰也管不了誰,隻要他刻苦,不需要像在中國那樣托人找關系,就有機會取得律師資格。
“隻有筆試,對嗎?不需要面試?”
“有的,我打打打官司的時候,不不不結巴。”
蘇青笑了,問他:“你打過官司嗎?”
“沒沒沒有,但我知道,我知道我在法庭上不會結結結結巴。”
大概就是這個原因,他的律師事務所不到半年面臨倒閉,沒客戶找他,他就試着自己掏錢找客戶,頭幾單不為賺錢隻為吆喝,最好是那種闆上釘釘的死案,有些端倪也可以推翻,如果社會影響力再大一點,在上海人盡皆知,就再理想不過了。醬園弄殺夫案是他心中的完美命案,詹周氏還有一次上訴機會,幫兇又被槍決,口供是否真實可信,又是汪僞時期受理的案子,好多空子可以鑽,值得重新推敲。
“起碼,當年判她死死死死刑的那幫人,”他說,“現在都是漢奸罪坐坐坐牢呢。”
順着這些材料他看到了蘇青這個名字,他長期在國外,不知道《結婚十年》這本書有這麼暢銷。他需要她的幫忙,需要她跟他在一起,掃除他将在中國面臨的人際障礙。
“怎麼做呢?”蘇青問,“兇手是詹周氏,确定無疑,你有什麼本事,能讓她無罪釋放?”
“不一定釋放,哪哪哪怕是死刑改為無期,也是成成成功的。”
蘇青盯着他,點起她的長杆煙,慢悠悠地說:“我不管你何種目的,我也不關心你的律師事務所,倒閉也好,飛黃騰達也好,你要我幫你隻有一個前提,你要保證,不能讓詹周氏死。”
二十一
施拜休無名無分,去了兩次提籃橋也沒能見到詹周氏。事實上蘇青也無能為力,與詹周氏非親非故。她寫了一封長信,将一年多力挺詹周氏的文章做成簡報附在裡面,托熟人帶給詹周氏。第二個星期那邊給了回音,要求見到蘇青女士。
這是蘇青第二次來提籃橋,頭一次是民國三十二年,去牢裡探望胡蘭成,寫信給汪精衛說情,求總統釋放胡蘭成。大半年她都在想,如果當時胡蘭成娶了她,或是自己陰差陽錯嫁了他,她現在會過得怎樣,在哪裡,會不會像張愛玲一樣,連新書的序言都要向讀者向政府道歉。
探視時間是下午兩點,蘇青和施拜休到早了一些。獄警破例讓他們去探監室等待,非常時期,大把大把的漢奸等着拉刑場,殺人犯已經是小罪,用不着十分戒備。蘇青一進去就注意到了從頭頂射來的一縷陽光,差不多四十公分見方的鐵欄窗,碩大的太陽要好不容易才能從外面擠進來,在房間裡形成一道沾滿灰塵的射線。蘇青呆呆地看着這一切,頭也不回地問施拜休:“她還會被槍斃嗎?”
“不管政府姓汪還是姓蔣,中華民國的刑法沒沒沒變。”
“那什麼時候槍斃?”
一切都取決于最高法院複核下來的日期,施拜休告訴她,可能今晚就會被槍決,也可能在裡面待十年二十年,老死在監獄裡,都沒等到行刑通知。
“他們複核的邏輯是什麼?”
“沒法說,什麼原因都都都有,可能今年槍斃太多了,就等明年再說,可能監獄不夠住了,趕緊上上上路騰地方。”他說,“我也着急,一旦申訴成功,這期間不管最後怎麼判,但是訴訟期間,她算是未決犯人,不會被拉拉拉走。”
“未決犯人?未被槍決的意思?”
“不是,是未被被被判決的犯人。”施拜休告訴她,按照計劃他打算十一月上訴。
“現在才八月,”蘇青問,“為什麼要那麼久?”
“因為我要贏,我輸不起了。”
“那如果這幾個月,詹周氏被斃了怎麼辦?你連赢的機會都沒有。”
“但至少我沒輸,我可以再找别的案子,我還有赢的機會。”
蘇青瞪大眼睛,咽了口唾沫。外面傳來腳步聲,詹周氏戴着腳铐進來了。直到今天蘇青才第一次見到這個瘦弱女子。獄警将她帶到對面的座位上,詹周氏沒有第一時間坐下,而是向蘇青鞠了個躬。
“我認識你。”她說,“以前有人給我讀過你為我寫的文章。我早就知道,有個叫蘇青的女士一直在外面幫我。”
“我是幫過你,可我什麼都沒幫成。”
“那我也要謝謝你。你知道嗎,去年上刑場前,獄警問我還有什麼心願,或是想說的話,我當時說沒有,其實我的心裡想說的是,我想見你一面,當面謝謝你和那些幫過我的人。我要是識字就好,起碼死之前還能給你寫封信。”
“真好,你還活着。”
“你為什麼要幫我呢?”
“因為我不想你死。”
蘇青說完扭過頭去,在包裡掏出香煙,找了半天才想起來,火柴在進門的時候就被獄警收走了。她咬着過濾嘴,空吸一口空氣,之後長吐出來。施拜休則打開本子,裡面寫着備好的問題,每一個問題下面都留了七八行的空白,仿佛詹周氏可以對他的提問長篇大論一般
三人一時有點無話可說,施拜休趕緊翻着問題,挑一個重要的問:“詹詹詹女士,請問你當時的律師是是是誰?”
詹周氏有些詫異,轉頭問蘇青:“這是我的律師嗎?”
蘇青點點頭,施拜休接過話回答:“我是否有資格當你的律師,取決于你。”見詹周氏沒反對,他繼續問之前的律師叫什麼。
“一個老律師,我不知道叫什麼,姓徐吧。”
施拜休在本子上寫下來,問她最後一次見到徐律師是什麼時候。
“沒有最後一次,我隻見過他一次,在法庭上。”
“開庭之前他沒有來過?”
“沒有,就是上了法庭,我才知道我還有個律師。”
“是法院委托的律師。”蘇青補充道。
“不管是是是誰委托的,他也是拿拿拿了法院的錢的!他應該有起碼的操操,操守!”
聽施拜休講話很有趣,明明很憤怒,可是最後幾個字一結巴,又多少有些可笑。
“可能這是一個怎麼折騰都改變不了結果的案子吧?”蘇青說。
“如果是這樣,”他搖着頭,“為什麼還要接呢?”
說完低下頭看着本子上的問題,很多可以查到,多問詹周氏一遍,也沒什麼用,他合上本子,隻想問最重要的那個問題:“詹周氏,你在這裡自殺過,是是是嗎?”
詹周氏點點頭。
“那麼我問你,你現在還想死嗎?”
“我想活。”
“等我幾個月,我會竭盡全力幫助你活活活下去。”
“你們為什麼要幫我呢?”
“我剛才說了,”蘇青講,“我們不想讓你死。”
“我活下來,對你們也沒好處,你們為什麼還要幫我呢?不是這樣的,你們跟我認識的人不一樣,以前大塊頭在醬園弄幾天打我一回,有的時候打到夜裡,吵得鄰居們都睡不好覺,你知道他們怎麼想的?他們盼着我哪天被大塊頭打死,那樣世界就清靜了。這才是正常人的想法,可是你們,無親無故,為什麼要幫我呢?”
從提籃橋出來,兩個人一路不說話。一直開進市區,施拜休建議找個地方喝點什麼,蘇青望着他,一臉茫然,這時她才意識到,原來她早就戒酒了,說不上從哪天開始,她差不多一年沒碰過酒了。那就吃點什麼,可惜也沒胃口,下午的探視讓她有些難受。她幹脆讓施拜休直接送她回家。車停在門口,蘇青摸着門把手,想最後跟他講幾句:“你也沒幫她,你和他們一樣,你在做你的事,隻是碰巧在幫她。要是她死了,你再去幫别人。你想翻身,總要找個人幫的。”
施拜休拉開車窗,讓晚風吹進來,把頭探出窗外盤算了一會兒,鑽回車内欲言又止。蘇青對他搖着頭,又沖他笑笑,打開車門說:“謝謝你送我回家。”
二十二
整個八月施拜休都往返于法院與巨鹿路的住宅的路上,那天分開以後,他決定立即上訴,不再拖延,用前途去打賭。本來是想瞞着蘇青的,待拿到上訴書再去找她,證明給她看。隻是幾趟法院跑下來,一點頭緒都沒有。他找法院,法院推給檢察院,他找檢察院,檢察院又說汪僞時期的檢察院跟他們完全不是一個機構,況且那時期的大多數檢察長,不是降職就是坐牢,擦屁股的事兒他們可不想管。然後他又回到法院,挨個兒房間敲法官的門,過完整幢樓時,他産生了一種幻覺,好像這不是上海,所有人都有西南口音,就算不是陪都重慶,也是成都昆明那一帶的。日據八年,江南都沒幾個幹淨的法官了,坐在大廳他冒出了個結論,
這是個被摧毀後正在重建的時代。照這個邏輯,他施拜休将成為民國法制最需要的新生代,自我慰藉一番,他一下子又充滿了動力。
隻是充滿動力地坐在那兒等,他做不了什麼。通常他攔住一個法官,剛說上幾句,就被揮揮手,說寫一份書面報告交上來,回去等消息。沒人願意跟他聊,沒人在乎過去的幾年上海發生了什麼,就好像是兩個朝代,崇祯年間的事情,順治才不關心。
他看看時間,下午兩點半,他決定等到五點法院下班,還有兩個半小時。大堂的北窗正對着一座工廠的食堂,一股股炊煙從煙囪裡冒出來,在空中逐漸變淡。人生難得有兩個小時的放空,未來不敢想,他自己這三十多年,從中國出去,滞留在美國,抗戰後歸來,通通過了一遍。然後他激動地站了起來,對着窗外的炊煙問自己:“施拜休,你學法律,當律師,到底是為了什麼?”
是,為了讓自己過得好一些,吃飽飯,住好房,找一個好太太,做一個中産階級,但這都是後來的欲望,最早立志的時候可不是這樣,不然哪個行業發财幹哪個好了。民國十幾年,百廢待興,他可是想着改變國家。真是的,年紀大了就将家庭、婚姻、幸福視為男人的責任感,反倒失去了少年時的磊落氣概。
不是小情小愛,不是功成名就,他推開窗戶,使勁揮了一下拳頭,大口呼吸着上海的空氣。
五點差一刻,第一個法官從電梯出來,準備離開。施拜休認識他,他姓于,也是從重慶調過來的。施拜休裝好文件追上他,結結巴巴地自我介紹。
“你是律師?”于法官停下來,狐疑地看着他。
“是是是的。”施拜休抓緊時間陳述這個案子,可是由于口吃語速跟不上,最後一着急說出可能讓他感興趣的那句話,“這是日僞時期上海三大奇案之之之一。"
于法官看看門口,揮手讓外面的司機等一下,轉身問:“奇在哪裡呢?”
“奇在殺夫這件事,所引起的社社社會轟動。”
“現代版潘金蓮?”于法官自言自語,低頭看眼手表說,“我不是不接,從法官到檢察長,沒一個親曆一審,連你這律師都是新的,重新審理耗時耗力,這是在
浪費國民政府的錢啊。”
“律師!徐律師!他他他是親曆者。”
“那就叫他申訴,叫他提供材料。”于法官說完就向門口趕去,推大門的時候他回頭問施拜休:“年輕人,你怎麼選的律師這一行呢?”
啊?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找到徐律師不難,卷宗上寫他叫徐沛東,祖籍浙江麗水,自己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今年六十三歲,應該是兒孫滿堂的年紀,光複以後就退離這行,在家養老賦閑。第一次拜訪并不順利,管家将施拜休領進去,聽到他的身份就連連擺手推辭:“我不接案子,老了,幹不動了。”
“不不,不是接案子,是您您過去的案子。”
“誰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早就清算了。”
“詹周氏,醬園弄殺夫案。”
徐律師想了很久,漫長的律師生涯裡,那幾乎是個微不足道的案子,就一上午的工夫,法院的朋友讓他去走個過場。還好社會輿論夠大,徐律師不至于徹底忘掉。
“我記得,兩個人,一男一女,不是死刑嗎?早執行了吧。”
“小甯波被斃了,詹周氏還活着,還沒來得及斃她,日本人就投降了。”
“那你想讓我做什麼?”
“幫幫幫詹周氏翻案,重重重新上訴。”
“是冤案?人不是她殺的?”
“人是她殺的,但罪不至死。”
“既然殺了人,能活着,終身監禁是造化,就是死刑,也算不上冤枉。”
管家剛剛把茶水準備好,端上來,徐沛東示意他不必了,可以送客了。他想最後對施拜休說一番話:“我真的老了,幹了三十多年,從有律師有法院那天,我就幹這一行,日本人來了,我活得跟狗一樣,日本人滾蛋了,我還是要低三下四,反複查我,從我身上查不出毛病,就要我檢舉揭發同行、法官、檢察長,幾十年的交情了,就算有些小毛病,貪點财,愛點美色,總不至于到漢奸的程度。我們研究的就是法律,可是法永遠在變,去年授勳嘉獎的,明年就變成了賣國求榮。我累了,再也不想進法院的大門。你還年輕,有的是機會,多大成就看你多大本事,起碼可以肯定的是,你未來的世道,不會再像我們這樣動蕩不安。”
不能就這麼放棄,還是要去找蘇青女士。聽完施拜休的講述後,蘇青的第一反應是怎麼可能,他是律師,你也是律師,你都勸不動他,我怎麼能做到?她點着一支煙,搖着頭苦笑:“你要我去陪老爺子睡嗎?”
“當當當然不是!”
“那我拿什麼說服他?”
“不知道,”他說,“可是你那麼在乎詹周氏的原因是什麼?”
“因為我們同為女人,同為婚姻不幸福的女人。我同情她,擺在詹周氏面前隻有兩條路,要麼被大塊頭殺死,要麼殺死大塊頭。”
“可是你既沒有殺死你前夫,也沒有被你前夫殺死,你現在過得很好。”
“那是因為我運氣好,我前夫同意離婚。”
施拜休若有所思,難得跟蘇青讨了一支煙,抽完之後他說給他兩天時間,星期日他們一起去拜訪徐沛東。
二十三
再去的時候下雨,兩個人在庭院門口候了十分鐘。徐沛東本不想見他們,見不得他們淋雨,讓蘇青和施拜休進來暖和一下。
“我說過不接,是肯定不接的。”
徐律師把毛巾遞給施拜休。他接過來隻是簡單擦一把臉,仿佛趕時間一般直奔主題:“您要接下這這這個案子,您是在上海生,上海長,可能以後也會在上海終老。你很了解這個城市,全世界第四大都市,僅次于紐約、巴黎和倫敦,我在美國十多年我知道,美國人很在乎上海最近發生了什麼,大事小事他們都會關心,不光是美國,全世界都在看着我們,或者羨慕,或者笑話,我們應該為上海做點什麼。”
徐沛東承認他說得有道理,上海是不錯,是有影響力,可這隻是一樁殺人案,再怎麼樣也不會被什麼人關注的。
“會的。”蘇青說,“它背後的社會效應将會持續發酵。”按照計劃,蘇青重複了一遍那天的原話:“擺在詹周氏面前隻有兩條路,要麼被大塊頭殺死,要麼殺死大塊頭。”
”《婚姻法》,”施拜休說,“中華民國的憲法規定,女人沒有權利提出離婚。隻有男人才有同意離婚的權利。詹周氏提出過離婚,大塊頭不同意,說等你找到姘頭那天再離不遲。這是緩兵之計,不難想象,當詹周氏真有姘頭那天,一定會被大塊頭打死,而按照我們的法律,詹周氏犯有通奸罪,他會被輕判,甚至緩刑釋放。”
“男人休女人,自古以來的道理,難道還允許女人把男人休了?”
“您說得對,可放大去想,全世界的大城市,隻有我們還停在休妻的層面上,這是不合理的,這是被世界取消的法規。”
“好,就算是這樣,詹周氏這個案子跟那些沒關系,那是殺人案,殺人償命,放在哪兒都合理吧?”
“有關系,我要打一場勝仗,如果我們赢了,詹周氏沒死,判無期,讓媒體持續關注這件事,我相信不出五年,《婚姻法》就會重新修訂。您做律師這麼多年,能碰上這樣的案子,一場官司就能改變法律的進程,相信您也會覺得,不白幹這一行。"
徐沛東半天沒說話,彎腰大喝一口茶水,牙齒在嘴唇抿了半天,尋找那一棵漏進來的茶葉。從頭到尾如背景一般的管家接過他手中的茶杯,搶話說:“老爺,您不能接這個案子,您身體不允許。”
他找到了那棵茶葉,将舌尖的茶葉吐進煙灰缸,站起來問:“什麼時候上訴?”
“隻要你你你同意,随時可以。”
“我聽你一次,把官司做大,把案子抻長,抓緊時間,我們弄一把大的。”
二十四
對詹周氏來說,最近來看她的人多了起來。先是蘇青女士和那個結巴律師,沒兩個月他們又領來一位老律師看她。她記得他,第一次就是她的律師,隻是這次不一樣了。他開始跟她聊天,打聽她的狀況,詢問她和詹雲影當初是怎麼結婚的,媒人是誰。她說她是周家的丫鬟,大塊頭是周家的長工,要是真論起媒人,就算是老爺吧。
“大塊頭之前怎麼樣,剛結婚那陣兒。”徐律師問她。
她說那時還挺不錯的,兩個人從周家搬出來,在醬園弄租個房子,老爺給他謀了個當鋪的差事,掙的錢夠花,夠養活這個家。隻是後來當鋪倒閉了,沒了工作,他又試了各種營生,沒一個長久的,就染上了賭博的惡習,經常酒後打她,苦日子就來了。
“當鋪怎麼黃的?”
“日本人進來後,都忙着逃難,當鋪裡光是當,沒人贖,放到市場也賣不上價錢,弄得當鋪最後淨是些古董古玩,現金卻一分錢也沒有了。”
“那還是日本人的罪行。”
這挺奇怪的,大塊頭打她,狂嫖濫賭,最後都要怪罪到日本人頭上。他一直在引導她,暗示她大塊頭以前還是不錯的,甚至對他倆的未來有一個挺好的規劃,上海一淪陷,這一切都變了,丢掉工作不說,大塊頭會拿老爺和當鋪老闆舉例子,一輩子辛辛苦苦,賺了那麼多錢,到最後不就是個家破人亡,那麼,勤勞努力還有什麼用呢?詹周氏乍一聽有道理,按照徐律師的原話,“時代的悲劇的産兒”,她死也沒法把這麼深刻的稱呼和大塊頭聯系在一起。坐了幾年牢,她也慢慢了解了法院的每個職位,檢察長是起訴她的,罪責越重越好,律師則是幫她脫罪的,越輕越好,法官是判官,聽兩邊的陳述,他來做決定。可是,把大塊頭的惡習,把她的罪都怪罪到日本人身上,真的就可以幫她減罪嗎?
徐律師除了一直引導她,還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咳嗽,監獄空氣不好,她習慣了,可是有到塵土飛揚的程度嗎?每次咳嗽都是用他的白手絹捂着嘴巴,好像咳出來的是黃金,怕别人看到似的。那天走的時候,他把手絹忘在了這裡,詹周氏以為會很惡心,打開一看卻是很可怕,真是,一攤厚厚的凝血。看的時候她有點傷感,她想,就算官司輸了,她還是死刑,這個滿頭白發的徐律師,都可能比她先死。
二十五
大概在十月施拜休才意識到,徐沛東的咳嗽不是感冒着涼,不是偶感風寒,可能是腫瘤,美國人稱之為cancer的絕症。白天偶爾咳嗽不止還隻是小症狀,難過的是晚上,一夜一夜地脹痛,就好像有雙手伸進體内要把肺掏出來一般。
開庭前三天,他們最後一次去提籃橋,三個人,施拜休、蘇青,以及咳得有點弓着身子的徐沛東。他确認最終的一件事情,确認詹周氏不會反口。三兩句寒暄後他直奔主題,聊起了已被處決的小甯波。徐沛東問這是個什麼樣的人,和大塊頭從哪一年開始認識的,他是不是一直這麼好賭。
詹周氏與小甯波見面不多,更多是從大塊頭的口中得知。她隻知道這個人無可救藥,屬于天生的賭徒,最狠的一次竟将自己的女兒輸給了人販子。說着她想把實話說出來,她想說那個幫手不是他,雖然小甯波這種人死不足惜,可不該死在大塊頭的命案上。
這就是徐律師要來确認的事情,詹周氏不可以講這些,屈打成招是可以為她加分,可是整個案子最大的疑點是,詹周氏做來這些,到底是誰在幫他?一時間詹周氏聽得都想講出那個人的名字了,徐沛東擺擺手說:“我不在乎那個人是誰,你隻有死咬小甯波,不然等于你身上又背了一條人命。”
回去的路上下雨了,就像是老天安排,他們懇請徐律師那天也是雨天,兩個人在外面守了很久,而這一次,大戰之前又迎來了大雨。他們先将蘇青送回家,臨到徐律師家門口時,他讓施拜休将車停在路邊,狠狠地咳上一陣後,看着雨點啪啪地打在車窗上,好半天才說話。施拜休将買好的一打手絹遞給他,猶豫了半天對他講:“對不起,我不知道您您您病得這麼嚴重。”
手絹五顔六色,徐沛東在裡面挑了兩條素一點的收下,說:“光複之後我一直做證人,證明這個不是漢奸,那個不是賣國賊,一場官司也沒接。民國三十四年有幾場,醬園弄這個也算一個,都是這種案子,一目了然。被告人沒錢,從法院那兒有筆不菲的酬勞,但又不需要我做什麼,按法官的意思走就好了。這十年都這樣,早失去了年輕時的激情,所以我得謝謝你,又給我送來這個,讓我覺得幾十年的律師生涯,不是渾渾噩噩就這麼過來的。”
二十六
那個《申報》記者,幾年前曾笑話薛至武,詹周氏連個豬爪都剁不動,又怎麼将大塊頭大卸十六塊的人,在第二天的報紙上這樣寫道——或許這将成為中國法律史上的奇觀,兩個律師,一個是結巴,一個又咳嗽不止,連一個完整的句子都講不出來,乍一看來是最可笑滑稽的官司,可是随着案情的深入,我們會慢慢發現,他們如此可敬,這場官司的勝負已經不再是詹周氏的死活,最後的判決可說是宣判中國兩萬萬女性的未來。
庭審三日,因為報紙的特稿,第二天來了更多的人旁聽,他們都在關心,在中國,在上海,法律對女性的态度。到第三天庭審已無法順利進行,下面喧喧嚷嚷,法官每敲一次錘子,也隻能将安靜維持到檢察長或被告的下一次講話。上午的程序隻草草進行到十點鐘,法官要求休庭,下午兩點宣判結果。之後他要檢察長和兩位律師跟他去密議室商議。
“說說吧,都想要什麼?”
進到房間,法官坐下來,擦着額頭上的汗,拽出幾支煙,不管抽不抽,給每個人都扔過去一支,自己點上後問大家。
檢察長不抽煙,将煙在桌上擺好說:“維持原判。”
“死刑?”法官笑着指指徐沛東,“你覺得他們能幹嗎,這老病秧子,他要是不死,還得再上訴,下次啊,他得把北平的記者都找來鬧。說吧,你呢?”
徐沛東接過來說:“終身監禁。”
“不可能,這你别指望,殺人償命,曆朝曆代如此,我判詹周氏無期,往後的社會影響,有點小仇小恨,就起殺生之心,不是你我能擔當得了的。”
“起碼不能能能死。”施拜休說。
“這樣吧,斬監候,死緩怎麼樣?你們倆赢了,檢察院也有台階下。”法官掐掉煙,站起身拿椅背上的外套,“我對你們就一個請求,誰也别再鬧,誰也别上訴。這事就這麼了了吧。”
二十七
兩點鐘宣判,三點多從法院出來的時候外面已經擠滿了記者,這是一場勝利,他們等着采訪戰場歸來的戰士,施拜休和徐沛東。人多嘴雜,施拜休和幾家報紙約定了改日的專訪時間,從人群中與徐沛東擠出來,鑽進車裡面。
徐沛東邀請他去家裡坐坐,準備家宴晚上邀請蘇女士慶功。到達徐律師府上已經快五點,天有些發暗,街上開始起風,眼看就要下一場秋雨。他吩咐廚房着手準備,兩個人坐在院子裡吹着大雨前的秋風。
“這樣的結果,這樣的關注度,是你的完美起步,你以後會很好。”
施拜休一時有些不好意思,說:“這都是仰仗您。”
“你當時說,這是一個可以引起全社會關注、推進《婚姻法》的案子。”徐律師說,“知道我為什麼對推進法律那麼感興趣嗎?”
“因為,這真的可以改變中國女性的婚姻地位。”
“我不在乎那個,她們過得好壞跟我無關,殺了人,或者是被人殺,花錢請我打官司就好了。記住,律師是冷血動物,上來就這麼感性的東西,你走不遠。”
“那您在乎的是什麼?”
“你看看這宅子,這池塘,這些文物,這些都是我幹了幾十年律師賺來的。我研讀法律,倚仗這個打官司,讓我請得起管家,請得起廚子,下面還有幾個用人。我之所以接這個官司,是因為我覺得,法律帶給我那麼多,一輩子的衣食無憂,而現在應該是我回報法律的時候了。”
施拜休有些驚詫地望着他,雨似乎下起來了,偶爾有雨點打在臉上。徐沛東說:“但是我老了,見得到一審,見不到二審,死緩不能接受,不管詹周氏結果如何,你要上訴到,讓全上海,讓全社會都認清,我們的《婚姻法》錯得有多麼荒唐。”
二十八
一九八一年的蘇青老是思念一些過去的老朋友。胡蘭成已經死在日本,她想給張愛玲寫信,苦于她在美國,無法寄出。幾年前她已從芳華越劇團退休了。到現在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不知道自己在為哪一個時代還債。最慘的時候,她在劇團守了十年的大門,上面傳達編排郭沫若的《屈原》,劇團領導審查幾次依然不夠滿意,這時劇團才不得不直面這樣的窘況,全上海最有才華的女子正在收發室替他們看大門呢。她可以改善《屈原》,卻無法改善自己的人生,每次彩排結束,她都要抱着《屈原》的打印稿,回到收發室繼續改編。
上個月她剛剛和人換了房子,住了半個世紀的老屋,由于她政治背景有問題,又是個有作風問題嫌疑的離異女人,沒人瞧得起她。鄰居習慣性地在她門前堆放垃圾。有一次她終于忍受不了了,她提醒這些鄰居:
“新中國成立前這裡都是我的家!你們住進來也就算了,為何天天還要針對于我!”
她沒說服任何人,每天一開門,除了滿地的垃圾,門口從此多了一攤又一攤的髒水。在給朋友信中她寫道:“每日痛苦生不如死,卻又失于死的勇氣。”
她小女兒在郊區給她聯絡了一戶人家,遠離市區,房間反而更小,思量許久她決定和女兒一起換過去。新房地處荒郊野嶺,夜晚的時候風聲鶴唳,第二個星期她終于習慣這裡的荒涼與清靜。那時候她才意識到,她早已不在上海,上海的榮辱都将成為她最後的記憶。
這一年十月家裡頭一次來了客人,先是門口停了一輛“紅旗”車,客人一副幹部裝扮從車上下來,穿着一套系扣到頂的中山裝,戴一副厚厚的眼鏡,頭發也基本掉光。隔着門蘇青瞅了半天也想不起在哪兒見過,直到他講出第一句話:“是蘇蘇蘇青女士嗎?”
施拜休從北京過來,說是回上海探親,其實他早在民國時期就父母雙亡了。他去老宅找過蘇青,沒想到她真“住”在那裡,以前一個人的房子,現在變成四五戶人家合住,新換的那個人家告訴他這個地址,才叫上海法院派車把他送來。
“不然不願動用公車。”他說。
蘇青問他現在在做什麼,弄得這麼大發。全國最高人民法院的死刑複核官,每天的工作就是對着卷宗,在那些已經被判死刑的案子上寫上“核”字,或是不寫字。
“核就是同意死刑,七天内,我核準的這個人就要被槍斃了。要是不寫字,就是打回去,等到明年或者下一批再說。”
“你以前跟我說過這個,沒想到,你現在就做了這一行。”
“我們分紅案和白案,紅案子是殺人越貨,那是一定死的,寫上核為難的是那些白案,反革命、通奸、巨額的投機倒把,甚至販毒走私,我們每天都在讨論,這些人該不該死。”
蘇青留他吃飯,可是家裡也沒什麼,下一碗面條,炒一盤雞蛋澆在上面還好有些酒,可以慢慢小酌。月色上來施拜休說出了心中的困惑,他說這次是回來探親,其實已無親可探,他隻是想回來靜一靜,想一想自己還做不做法官,要不要抱病退休。
“還記得詹周氏嗎?”他問。
“笑話,不記得她,我就不記得你了。”
兩個人笑了,蘇青建議碰杯,小飲一口後,施拜休說:“我當時跟徐律師講,醬園弄殺夫案是可以推進《婚姻法》的案子,我當時沒當真,我是為了我自己,想要說服他。但是他認真了,臨死前囑托我,把這個事做下去。我呼籲了三十年,去年我們終于推行了,新修訂的《婚姻法》,女方可以‘感情破裂’為理由申請離婚。”
“我以為早該有了。”
“對啊,我們都這麼想,什麼年代了,可是你知道嗎,一九五○年《婚姻法》允許女方主動提出離婚後,出現了多少起殺妻案?過去一年,《婚姻法》修訂後,又有多少男人将妻子也好,前妻也好,殺死的案例?”
蘇青被驚到了,有些失神地看着酒杯。
“所以我不知道,我這一年淨核這些殺妻案,要是沒出這個法律,這些人可能就不會死了。我想休假一陣兒,好好想想,我們三十多年前就在呼籲的事情,到底是錯的還是對的?”
二十九
倒是詹周氏後來結婚了,從大豐農場釋放後,組織給她物色了一個合适的結婚對象,兩人說不上什麼感情,隻是在物資匮乏的年代,結婚成了實用主義的互補。從前幾年開始她就搬進孤兒院居住。她一輩子無兒無女,忽然又擁有了這麼多孩子。有時候,陽光明媚心情爽朗的日子,她會回想一下過去,要是她能生育的話,要是她給大塊頭生了一個孩子,他對她會不會好一些,會不會多一點家庭的責任心,不那麼嗜賭?
有時候她會想起另一個人,那個永遠查不到的幫兇。她有假想過跟那個人在一起會怎麼樣,比如他們那天藏屍成功了,順利脫逃了,會不會幸福餘生?也許他們逃不過戰火,到處都在打仗開槍,也許他早就死在日本人手裡,或是被哪一顆冷彈打死。
一九八○年有二月二十九日,那一天是正月十五,院長通知他們今天鎮委書記會來看望陽光福利院的孤兒們。為此她帶着孩子連做了三天的大掃除,又排練一出方陣歡迎儀式。那天一早,他們就在院前鋪上了紅毯,十點鐘左右鎮委書記莅臨福利院,在歡迎歡迎的口号中,揮手笑着走過紅毯。本來是順利驗收的一天,但詹周氏就是覺得不對勁,有個老司機,給鎮委書記開車的,好像一直在車裡盯着她。是不是太敏感了,因為自己的過往。那天來了三輛車,都是停在院前的路邊,其他兩輛都沒問題,隻有那一輛,把車窗搖開,好像還跑到副駕位上來辨認她。
對的,一定是辨認,過了正月她想,他一定認識她,上海的舊人,也許是醬園弄的某個鄰居。她以為他會再來,她可不怕,雖然殺過人,可現在是光明正大,除了幹兒子幹女兒,誰都不用瞞,連她丈夫都知道,自己娶的這個女人,在舊社會不忍家暴,坐了那麼些年牢,改造良好才出來的。
但他還是來了。那一年夏天,蘇北最熱的那幾天。她帶着孩子們在泳池玩水,他直奔大廳,坐在吊扇下面看着她做事,中間還抽了幾支煙。
她不去理會,也沒法抽身出來,直到把孩子們從泳池勸走,将他們哄睡午覺後,回到大廳,和他面對面坐着。兩個人都不說話,吊扇的影子一下下打在他臉上。詹周氏記起他是誰了,那個薛局長,喜歡拿着手電筒的薛至武。完全變了樣子,不隻是變老了,身上再沒一點光鮮的東西。他戴着前進帽,一身藏青色的卡其布衣服,腳底也不再是響徹提籃橋的皮鞋,隻是一雙軍綠色的膠鞋。
他居然還沒有死,她想。事實上連薛至武自己都想不通,自己怎麼還不死,新中國成立,五六十年代斃了那麼多人,政委也沒找他談話。也許是從一九四五年就一直在提籃橋坐牢的關系。他想如果國民黨沒抓他,繼續做他的上海警察局局長,以這個官位他沒機會去台灣,留下來就一定是死。可他是階下囚,國民黨的犯人,解放後,好像敵人的犯人就不再是犯人一般,隻是轉到大豐,簡單地進行幾年勞改,就被分配到鎮政府當司機。三十幾年從宣統到北洋,從租界到汪僞,從民國到解放,王朝更叠,你永遠都不知道你明天的命運如何。慢慢地,他從薛局長變成了薛師傅。自然他永遠講不出那句話:在上海,我說了算。
他幾乎都忘了,詹周氏的出現才提醒他,他不是一輩子都這麼卑微。他也沒什麼好說的,就是過來看看她,似乎通過她能看見自己不錯的日子。
“我在提籃橋見過你一次,我後來也進去了。”他說,“五O年我跟着來了大豐,我知道你肯定也在這兒,隻是三十萬上海人,就又過了三十年。”
“你一直在找我?”
他點點頭,又拿出一支煙,說:“因為是個謎,我想知道,那個人是誰?”詹周氏眨着眼看他。
“你用不着怕,我現在就是個老司機。”他抽口煙說,“幾十年我都在想這事兒,我們忽略了最重要的一個線索,分屍,就是,你為什麼要分屍,你又拿不走,為什麼要分?因為死的人不是大塊頭,是何惠賢,早在退房子的時候,你們就把他殺了,占了他全部家當。你們接下來要做的,就是你殺了大塊頭的假象,計劃那天晚上遠走高飛,隻是被樓下的瞎子發現了,計劃亂了。”
“你想多了。”
“我沒想多,大塊頭發現你倆有奸情,失手打死了他,你也沒法報警,你是通奸罪,之後那幾天,他想到了這個辦法,看起來是把自己殺死,
這樣你這邊也相當于離婚了,他死了,你也就自由了。也許懷揣罪惡,你們各跑各的,隻是他跑了,你還在猶豫往哪裡跑。”
“你真的想多了。”
薛至武搓着臉,有些不自信地:“難道死的人是大塊頭?而那個人,我一直在問的那個人是誰,那個人是何惠賢?反正有一個是何惠賢!”
詹周氏笑了,不置可否,死的人是誰,殺的人又是誰,随着時間的流逝已經沒有意義了,其實她詹周氏也該死了,她自己都不明白,哪裡來的力量,讓她活得那般長久。
三十
一九九五年九月八日,中國人的中秋節,遠在加州的張愛玲在公寓死了一個星期,才被她的美國房東推門發現。老無所依,貧困交加,張愛玲晚年給朋友寫信時曾抱怨貧窮,為了錢她什麼都幹,甚至五六十歲的年紀,還要去餐館刷盤子。她的房東是再普通不過的美國老太太,推開門的一刻,她絕對不會想到,死在她房間裡的這個中國老太太,是二十世紀中國最偉大的女作家,沒有之一,甚至不需要性别限制:最偉大的作家。
第二天我一直睡到中午,相當于多蹭一頓午飯才告辭。午飯過後她一直抓
着我的手,仿佛生怕一松手就見不到我了。她問我,還見過别的人沒有,比如幫過她的那個女作家,那個結巴律師。我說都沒了,時間那麼久,再沒誰如您一般長壽,蘇青女士于一九八二年死于上海郊區,施拜休在一九八五年死于心髒病,而那時他仍沒有想好,他所推動的《婚姻法》是對的還是錯的,他沒能呼吸到二十一世紀自由的空氣,薛至武于一九八一年死于糖尿病并發症,就葬在大豐農場。我沒有他那麼瘋魔,但如果有機會的話,去他墓前走走,告訴他,那個人是誰。
風和日麗,她想跟我出去走走,數字命名的農場大門她輕車熟路。在路上我發現頭一天繞路了,走了一個馬蹄,直接去汽車站的話,是不用經過田地的。
等車的時候她比我還要焦慮,時不時看車來的方向,希望遲些過來。直到站長吹了一聲哨子,讓大家準備好上車,她最後一次握住我的手。我說您保重身體,若有時間我還會再來看你。這是敷衍,她的時間不多了,我也不大會過來。
“你就隻是來看看?”
“啊?”
“真的不是案子重審了?”
她問第二遍了,昨天離開的時候就問過我一遍。我揮手上車,大巴在大豐前後颠簸,半個小時後進入平穩高速,右側的公裡牌如年份一般,每四十秒上漲一個數字。我把窗簾拉上,有些明白了,也許她想說的是,如果案子再重審一次,她就會把真相講出來。真是的,在逃的那個人,也早已隻剩在天之靈了吧。
《小說月報》2015年8期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