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峰,男,1983年生于吉林長春市。著有長篇小說《維以不永傷》《為他準備的謀殺》《一、二,滑向鐵軌的時光》《淡藍時光》《白色流淌一片》等,短篇小說、散文數十篇,及《獨刺》等影視作品。一

主編說,要珍惜,詹周氏快九十歲了,我可能會是最後一個見到她的媒體人。這算激勵還是撫慰?沒任何意義。我估計連主編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采訪她,無非是在哪裡翻檔案,看到了民國三大奇案,發現這三個案子,百十來号人,好像就詹周氏還活着。盯着民國時期的影印照她突發奇想,如果這周末把我派過去,拍一張她九十歲的樣子,彩色數碼的,貼在她三十歲的黑白照片旁邊,一定很有趣。

可是這對我來說很無趣,上海到大豐農場來回六百公裡,主編隻批我五百塊錢經費,況且兩地不通火車,早上一班從人民廣場出發的大巴,晃悠到下午才到,晚上就要從那邊再折回來。主編提醒我,幹萬别誤點,那就是個農場,可能連招待所都沒有。

用不着她提醒,還沒出發我就急着趕回程車了。坐上大巴我便開始睡覺,睡到睡不着的時候,我翻出民國三大案的資料,試着做點功課。但很快就被另兩個奇案吸引了,回頭再翻翻詹周氏的案子,到底奇在哪兒呢?也許是生命力,我望着窗外想,大家一不留神,就讓最初的那個人活到了最後。

...

大巴十二點多才到,下了車照着地址坐兩站區間公交。好像農場都這樣,街名地名都是按數字排的,五号門四十七街區五百一十八棟三樓三十六中門,不在這兒待個十年八年,肯定搞不清楚五号門和六号門有什麼不一樣。

站在門前我弄平衣領才按門鈴,開門的是個中年女人,問我找誰。我說詹周氏。

“沒姓詹的,”她說,“找錯了。”

是弄錯了?我下樓給主編打電話,我說,詹周氏原名叫什麼?

“不是詹周氏嗎?”她說。

“那是民國的叫法,她嫁給了一個姓詹的,所以叫詹周氏。現在早不這麼叫了,她原名叫什麼?”

“讓我想想,”電話那邊停頓了一陣,思考過後她告訴我,“她應該姓周。”

“對的,”我也不知道說她什麼好,幹脆像她一樣停頓一會兒,“還有嗎?”

“還不夠嗎,你找一個姓周的老太太,還不夠嗎?”

她說了兩遍還不夠嗎,那一定是夠了。可是再上樓還是不對。還是中年女人開的門,我說找一個姓周的老太太,她搖頭,警惕地盯着我,好像我成了一個專門搜集老太太的變态。就在她懷疑的時刻,我又問了一句蠢話,我說:“那你們家有老太太嗎?”

這次連頭都沒搖,直接把我關在門外。下樓再跟主編确認,這回是确認地址,沒問題,5,47,518,3,36,這五個數一個都沒錯。說着說着她突然轉換話題,讓我拍張照片給她。

“我懷疑你就在上海,根本沒去。”

“我在這裡。”

“那你就把詹周氏找到,她就在三十六中門。”

我重新上樓,再次敲開門,這次沒再打聽,直接拿出黑白影印照給她看。“你母親今年八十七歲,這是你母親三十歲的樣子。”

她有些猶豫,端詳了半天,沒理會我,轉身沖房間說:“媽,外面有個人,好像是找你的。”

她讓我等,但依然把我關在門外,門再開啟,是一個拄拐的老人站在門邊。她用普通話問我是找她嗎。我一時慌神,腦子裡沒法将她此時的樣子和照片對上号。除了衰老,她過于瘦小了,看起來一米五出頭,也就七十來。

我不知道這東西怎麼算,她現在弓着身子一米五,六十年前她風華正茂時該有多高。她又問我一遍,我從哪裡來,是不是找她。

我需要确認一下:“您是詹周氏嗎?”

我沒想到她反應如此巨大,好像封存已久的不堪被我一下子揭開了。看她瞪着眼睛,嘴唇發抖,弄得我還有些愧疚。我沖她微微點頭表示歉意。平複過後她說起了上海話,問我是不是上海來的。她的上海話有種很奇怪的腔調,像老酒陳釀,弄得我一時接不住,隻是點點頭。她邀請我進門,坐在沙發上我明白了,這是民國時期的上海話,她五十多年前就離開了上海,沒回去過,不知道上海人現在怎麼講話。不堪可以封存半世紀,她把上海話也封存在大豐農場,難得拿出來講一回。

她女兒聽說我是從老家來的,一改之前的冷漠,洗淨水果端上來,要我留下來吃晚飯,她把兄弟姐妹都叫過來聚一聚。

“他們都在農場嗎?”

“是啊,都住得不遠。”

确實不遠,不出二十分鐘,就進來七八個拎着雞鴨魚肉的中年男女。我腦子裡瞬間冒出一個畫面,這些接到消息的兒女們,一個個撂下電話,就從一号門二号門三号門走出來。這令我有些無措,我說還要趕晚班車,不能等晚飯了。

“那我們一會兒就吃。”她的某個兒子說,之後沖着廚房喊,“别做菜了!吃火鍋,有什麼下什麼!”

好一陣詹周氏沒說話,倚在沙發一邊端詳我,似乎懷疑我是哪個故人的孩子。我把名片遞過去。她不識字,她女兒接過來讀給她,大聲說人家是《泰來報》的記者。

我補充道:“我們報社四十年代報道過很多關于你的事情。”

“什麼事情?”她女兒問。

我也不知道該不該說。還好菜擺上桌了,大家陸續圍着炭火鍋坐下來。他們跟我敬酒,我推辭說不能喝,他們說就這一杯,多了不勸。但這一杯也喝得我有點難受,臉上熱騰騰的。他們套話問詹周氏年輕時怎麼了,這麼多年還要來采訪。我不方便說,他們就問問題,讓我回答是或否。有名嗎?轟動嗎?全上海人都認識她?這些我都點頭,答案顯而易見,原來母親年輕的時候是明星,十裡洋場的交際花。我這次沒點頭,但也沒忍心搖頭。我想象,如果我說出真相,此情此景會是什麼樣?你們都别興奮了,你們的母親不會唱歌,也不會跳舞,沒演過任何戲,之所以六十年之後還有人采訪她,是因為她年輕時是上海最臭名昭著的女殺人犯。

我當然沒法說,我隻要求給老太太拍張照片存檔。有兩個男的放下筷子,在老太太身後鋪上背景牆。我數一二三,按下快門的時候感覺不對勁。我說放輕松,再拍一張,這次沒數數,抓拍了幾張自然點的。工作完成,有人建議我拍張全家福,還有幾個孩子在外地,不過這回有幾個算幾個。我連拍兩張,鏡頭裡面的每個人都笑得過于幸福。看着小片我都有點拿不準,這些人真的會是一個女殺人犯生育的嗎?

四點半左右我要告辭了,老太太說送送我。年紀大了,平常她幾天不下樓的。大家明白母親的心思,是想單獨跟我聊聊。于是陸續都找些理由要走,什麼接孩子放學,去市場買菜,去農場上夜班。就連住在她身邊的那個女兒,也在屋裡轉了幾圈,什麼也沒說,就出去了。

房間瞬間隻剩下我們倆。她先對我說謝謝,我沒有戳穿她。我說應該的,不管你過去幹了什麼,該判的刑也判了,該坐的牢也坐了,到安享晚年的年紀了。她沒接話,僅僅凝視着我,忽然問我是不是警察。

“是不是我的案子翻了?”

“怎麼翻?”我問。

“你們查到别的了?”

“不知道,我不是警察,我就是一名記者,被主編派過來給你拍張照片,甚至都不寫稿子,不發報紙。”

她不明白,那表情像是不明白我為什麼要騙她。我轉話題問她,你兒女真多,兒孫滿堂。

“都是收養,”她說,“我不管,他們就餓死了。”

怪不得他們都笑得過于幸福,原來這些幸福都是撿來的。我奇怪她怎麼養得起這麼多孩子。她說出獄後她在幼兒園工作,晚上擠在一張床上,白天把孩子們帶進幼兒園蹭吃蹭喝就行了。

似乎不這麼容易,孩子們小學怎麼辦,中學怎麼辦,總之她熬過來了。差不多五點一刻,我說我得走了,趕回上海的大巴。她依然疑惑,問我,沒什麼要問的了嗎?

“沒有了,我沒準備什麼問題。”

“你不是記者,”她搖頭,“記者不是這樣的。”

“我就是來拍張照,我連你的案子,還是來時在大巴上才讀到。”

“你不是記者。”她嘀咕着。

好吧,我問一個:“你叫詹周氏,為什麼解放後不姓周?”

“我恢複原姓了。”

“那以前姓周?”

“我也是孤兒,被周家收養的。”她說着說着眼睛發亮,“詹雲影也是,隻不過他來的時候十幾歲了,就不改名了。”

“也在周家?”

她點點頭。

“那是老爺許配的,還是,你想嫁給他?”

她仰頭望天,像是在回憶,又像是不想回答。我也不方便多問,九十歲的老人了,我又不發稿,沒必要讓她痛苦一回。我沖她微微鞠躬,穿鞋出了門。

當地人說回程車在二号門,走走就能到。穿三号門的時候下雨了,不過很小,本來天就是蒙蒙的,要不是雨點啪啪啪打在玉米上,我都不知道正在下雨。我踩在壟上走,左邊是農田,右邊也是一片農田。我換位思考,如果我是主編,這一天的采訪會用一個什麼樣的标題。贖罪?殺戮與扶生?算了,不上稿是對的

後來雨停了,至少沒有了雨點聲。想起某個朋友說過的話,在這種地方,你每個腳印都是告别,因為你不會再回來的。二号門前後有個長途車站,看起來比上海的公交站還小。有兩三個一起等車的,上了去往鹽城的大巴。到六點十分我着急了,三十米遠有個調度亭,一個老人在裡面聽收音機。我過去趴在窗口問:“去上海的車幾點走?”

“去哪兒?”

“上海。”

“這裡就是上海啊。”

“不是,我說我要去上海。”

老人把收音機關掉,從錢袋找出身份證說:“小夥子,你看我身份證啊,是上海戶口啊。”

我接過來,是310開頭,地址是上海大豐農場。這裡叫飛地,這地方是上海的。就好比在夏威夷或是阿拉斯加,打聽怎麼去美國一樣可笑。當然老人在跟我擡杠,他知道我說的美國是紐約和洛杉矶,我說的上海是浦東和浦西。他說早就發走了,每天晚上五點半,大巴就停在車站,湊夠一車人就走。

“再說就算等你,也沒座位了呀。”

“下班車什麼時候?”

“明天,”他把收音機打開,暗示我,這是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明天早上有一班。”

我給主編打電話,我說沒趕上車,而且真被你說中了,這邊沒有旅館酒店。

“去敲詹周氏的門吧。”

“隻能這樣了。”我左手握着電話,在壟上往回走,想一想自己都笑了,“我剛才還在想,每走一步都是告别,現在我還真就回來了。”

“沒準還真是告别。”

“嗯?”

“你去詹周氏家,在她家過一夜,她不睡覺,在客廳等你睡着,五六點鐘握着菜刀把你喊醒,是不是跟詹雲影的死很像。所以啊,不是沒什麼寫的嗎,明天你就有料可以寫了。”

我沒說話。

“我開玩笑呢,她都九十歲了,你怕什麼啊?”

“我本來不害怕的。”

“那現在也别怕,去敲她的門,說借宿一夜。”

樓道裡聲控燈,連敲帶喊也不亮。開門的一刻反倒是亮了。她女兒開的門,要我快進來,倒一杯熱水給我。沒幾分鐘詹周氏出來了,讓女兒回房休息,指了指空房間,說我可以睡在那邊。我說你也早點休息,匆匆進卧室避開她。

房間能關不能鎖,我搬把椅子倚在門前。關上燈我有點害怕了,坐在床邊看門底客廳的光。不一會兒客廳的燈也熄了。我想這總算好了吧,沒事了。躺到床上我才聽出來,詹周氏并沒有回房,客廳裡還是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她一直在那裡,靠在沙發上等我睡熟。我想出去看看,假裝上個廁所,但我真的恐懼,也許她正握着菜刀等着我。

不能就這麼睡着,也不能貿然開燈。我掏出相機翻照片,最新的幾張是合影,看着大家喊茄子心裡好多了。往前翻是詹周氏抓拍的幾張,怕什麼,不就是一個慈祥的老人嗎。那張作廢的照片,我數一二三拍下來的詹周氏,還在我相機裡。為什麼不對勁呢,我把相片放大,嘴角過于緊繃,上下牙合得太緊,主要是眼神,瞪着相機,真的是目露兇光,就好像那一刻,有個更兇險的靈魂鑽進了她體内。也許那個人一直住在她身體裡,時不時出來一次,也許今晚就是他出來的時候。

我關上相機,看着無邊無際的黑暗,這時有個腳步聲離我房間很近了,然後在門前的時候停下來。我聲音發抖,有些失聲地問,誰?門外沒回答,倒是将手掌貼在了門上。

“有人嗎?”我問。

是的,有人,手掌向前一推,門咯吱的一聲,開了。

開門的一瞬間晨曦的光芒令詹周氏感到有些刺眼。那是一九四五年三月二十二日的清晨。一九四五年在上海有好幾種叫法,那一年的下半年叫民國三十四年,而上半年,所有的公函、報紙,以及需要存檔的記錄日期,則統一記為昭和二十年。此時距上海淪陷已經八年,一九三七年的幾場大仗之後,仿佛又回到了太平盛世。

正如薩特所言,巴黎被占領後最大的變化,就是一幫德國人在這兒辦了幾場舞會。對住在醬園弄的底層人來說,日子沒變化,該怎麼過還怎麼過,富人還是那麼富,他們依然租房過日子。中華民國走就走了,況且弄堂裡有一半的人還出生在光緒、宣統年間;日本人來就來了,反正又沒進到醬園弄裡,大不了就跟兩百年前從東北過來的滿人一樣,再過個二三百年,把日本并作中國的一個省好了。

民國三十四年,或是昭和二十年的三月二十二日,住在醬園弄二樓的詹周氏一大早就出了門,她差不多也知道,這将是她在醬園弄的最後一天。有好多事情等着她去做,她要打扮得漂亮一些。那時代在上海,即使像詹周氏這樣的上海女人,都要準備兩種衣服,頭一種是平常穿的,樸素一些,甚至還有補丁的衣服;另一種是為了正式場合,兩側分衩的旗袍,雖然一輩子也沒幾次正式場合,雖然高檔衣服她隻有這一件。

...

下樓梯時高跟鞋驚擾到了樓下的房東王燮陽,他端着正吃的面條走出來,從底下看上去,隻見兩隻藏在旗袍裡的長腿在樓梯處漸漸露出來。待詹周氏漸漸走下來,王變陽問她昨晚怎麼了,你家大塊頭夢見什麼了,叫那麼大聲?

...

王燮陽不算有錢人,隻能算二房東,當然比他們好多了,這幢樓都是他包下來的,再一家家租給她丈夫詹雲影這些人。詹周氏有點走神,她正留意房東右側上鎖的那道門,那是何惠賢的房子。看來他比自己還早就出門了。

房東問了兩遍她才回答他:“可能是夢見自己輸錢了,你不知道大塊頭嗎,最可怕的夢也就是輸錢了。”

"他呀,總得找點事情做,不能死等着日本人走再做事,萬一日本人不走呢,大塊頭能賭一輩子?”

...

詹周氏搖搖頭,出了弄堂,往右走八百米是張小泉的刀鋪。經過時她對老闆點點頭,張小泉喊住她,問她前兩天在這兒做的刀怎麼樣,快不快?

“挺快的。”說完她就明白老闆的意思了,告訴他剩下的一點刀款,明天就跟他結清楚。

反而是老闆不好意思了,把她拉過來說點别的。他指着對面要出兌的生煎攤子,低聲問她:“還想不想做了,我一直幫你留着呢,好多人來問過了,想在那擺攤,我就說風水不好,下面埋着抗日的兵,做不了生意。”

“你别留了,讓他們做吧。”

“不是,”刀鋪老闆有一絲失望,把她胳膊抓得更緊,“是你跟我說,我要是給你留着,你就會給我留着。”

詹周氏撥開他的手,對他笑了笑,湊在他耳邊輕聲說:“那我們就都别留着了。”

她上午要去兩個地方,第一站是遠東飯店,從門口望過去,四層的大樓,差不多三人高的大堂,看起來是有錢人和外國人才來得起的地方。但進了門你就明白,這麼大的飯店,一個廚子也沒有,外國人也不會來這種地方。裡面烏煙瘴氣,上千号人圍着幾張桌,使勁喊着大小莊閑。詹周氏在裡面找了一圈,最後在三号桌看見她要找的那個人。她在後面喊了幾聲小甯波,裡面太吵,加上小甯波精力都集中在色鐘上,根本沒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

詹周氏等了十幾秒,跟人說“借過”鑽進去,伸手去摸他褲袋裡的錢袋。小甯波這時警覺起來,忽然抓住她的手,回頭一看是熟人,長籲一口氣。

詹周氏找他是要錢,她知道小甯波有賭債欠她丈夫的,她也知道她丈夫也有些賭債是欠别人的。外頭的她不管,可是别人欠她家的,她今天就要回來,況且,可能以後就沒機會了。

也許是輸光了,小甯波一分錢都沒還她。這不可能,詹周氏皺起眉頭,錢都沒了,還不回家,留在賭場做什麼呢?跟小甯波扯了一會兒皮,她才明白,在賭場這是一類人,兜裡沒錢,見誰玩得大就湊過去出主意,押大押小什麼的幫他分析,錯了轉身就走,要是被他蒙對了,讓人赢了錢,他就跟要飯的一樣求着人賞兩個。

錢沒要來,可是下面的事情還得做。出了遠東飯店,她去上海第二紡織廠,以前沒來過,真奇怪,這麼多年都沒來過。進了工廠,她一路打聽,找一個叫劉周氏的女工。這麼大的工廠有好幾個劉周氏,最後在四車間見到了劉周氏。

她現在不姓周,随夫姓,以前也不該姓周,都是自幼為孤,被周家收來做丫鬟養大的。各自出嫁之後,兩人竟一直沒能來往,以至于劉周氏在紡織車間裡見到詹周氏的時候,瞪大眼睛都要哭出來了。

快十年沒見了,打從出了周家大宅,她們就沒有聯系過。詹周氏說,早該來看你的,你孩子流産的時候我就該來,你丈夫去世那年我也該來,我早該來的。說着說着她自己也哭了,掏出一個錢袋塞給劉周氏,說過意不去,一點心意。劉周氏哪裡能要,推着她的手,問她老爺還好嗎。

該怎麼跟她講呢,不知道是死是活,日本人進到上海,老爺把銀圓房子都捐了,才換回一條命,也不知身在何處。

劉周氏半天沒說話,仿佛在回想過去的日子。她問大塊頭怎麼樣。見詹周氏不回答,猜測大家都一樣,過得都不好。劉周氏沒再多問,讓她等一下,她攢了一些布料去給她拿過來。

劉周氏走後,她看着忙碌的工廠,這是一九三八年日本人在上海建造的,制作紗布供應前線的戰士,不,是日本鬼子。一條條白色紗帶飄蕩在車間裡,就像被日本人擊落的雲彩。詹周氏看得着迷,情不自禁伸手摸了一下,放回去時她發現紗布變紅了,有點點血印在上面。她低頭看自己,衣服是剛換的,很幹淨,臉和頭發出門前洗過,不會有血,唯有指甲嵌進去的血還沒有幹。詹周氏把血從指甲縫摳出來,一時間幾個手指都沾上了血。她擡頭看車間,手指在下面搓個不停。

劉周氏對着更衣箱猶豫了一下,最後決定把布料全拿出來送給詹周氏。之後幾十年她一定會後悔那幾秒的猶豫,等她回到車間,詹周氏已經離開了,她還是把錢留在了桌上,留給了她說是一點心意,像是一生的繼續。十年沒聯系,像這樣子來,像這樣子走,像這樣子留下一大筆錢,一定是出什麼事了。劉周氏坐下來面對錢袋有些難過,她覺得詹周氏是來跟她告别的,她就要走了,也許是永别。這都是怎麼了,她擡起頭讓自己眼淚别掉下來,淚水蒙胧中她看見一絲血印在眼前飄飄蕩蕩,她眨眨眼睛,将眼淚擦掉,之後就再也找不到那條帶血的紗布了。

一天都沒等到,日落之前詹周氏被幾十個巡捕圍堵在醬園弄。起初發現的是她樓下的宋瞎子,這十幾年靠算命為生,他說自己本事上海第三,前兩名一個老得不成樣子,另一個跟着蔣介石去了重慶。找他占卦的還算不少,時局不好,人們總會有這樣那樣的不順。三月二十二日那天他沒出攤,感冒鼻塞,捂着被子在家睡了一天。醒來的時候一腦門子汗,他以為病好了,可鼻子依然不通氣,躺在床上他明白是樓上在漏水。他抹抹頭上的水,起床打算上樓跟大塊頭說說。

...

大塊頭不在家,是詹周氏開的門,見到宋瞎子的樣子吓了一跳。倘若宋瞎子能看見,或是沒感冒,鼻子通氣,也會被自己驚到。從房頂滴下來落在他臉上的并不是水,而是肢解大塊頭流下來的血。宋瞎子看不到詹周氏的表情,他隻是提醒她注意點,水漏到他卧房去了。

“好的,”緩和一下詹周氏回答他,“我會注意的。”

“在弄什麼啊,弄那麼多水在卧房?”

“沒事了,已經弄好了。”

今天有點怪,詹周氏的語氣冷冰冰的,那就沒必要多說了。他不知道現在是什麼天色,睡到中午還是晚上。不過肚子餓了,他摸着扶手下樓,打算出醬園弄,到對面的羊湯館喝碗羊雜湯,吃個燒餅。街上行人匆匆,聽腳步聲人不少,可是沒人說話,好像在躲着點什麼,腳步聲都是咚咚咚地離他越來越遠。他隻是一天沒出門而已,到底是怎麼了,日本人進來那天也不是這動靜。走到路中央他停下來,低着頭聽着一片一片的腳步聲,沒錯,不是打仗,大家是在躲着他。一輛汽車鳴笛從他身邊繞過,揚起的灰塵令他連打兩個噴嚏。宋瞎子擡起手臂抹掉鼻涕,深吸一口氣。這時候他明白了,此時的他在别人看起來,不再是一個年邁的盲人,而是一張血肉模糊的臉。

昭和二十年三月二十二日的晚上,上海警察局副局長薛至武下班後沒回家,坐在辦公室裡等人來接他。雖說是副局長,但已經算警務系統的老大。真正的局長叫周佛海,他更重要的頭銜是上海市市長。

...

泰來報社的副主編張言邀請他七點鐘看戲,易蔔生的《玩偶之家》,幾十年前的老戲了,好像是國内的一個女作家改了一下,結合她離婚幾年的感受,就着魯迅的那篇雜文,改成了《娜拉出走之後》。薛至武當然沒興趣,他知道張言是什麼意思,泰來報社的主編吳玲上個月被他們抓走,他這是活動關系來了。保吳玲出來是不可能了,人是日本人點名要的。薛至武在想,要是讓吳玲在牢裡好好活着,跟張言開個什麼價碼合适。

張言的汽車就停在樓下了。電話打過來,告訴他醬園弄殺人了。殺人就抓人呗,也用不着他局長出隊。隻是劇院是不能去了,公共場合人多嘴雜,這邊殺了人,局長在看戲,肯定說不過去。電話裡他讓隊長帶一隊人過去,不要妄動,等他的命令。自己下樓走到張言的車前,俯身對後排的張言說:“局裡有事,我過不去了。”

張言表示沒關系,據說這個戲要演一個月,哪天看都可以。

...

“别跟我說戲的事,我知道你找我幹什麼。兩千萬,我幫你把事情辦成。”

張言有些為難:“薛副局,您可能誤會了,錢不是報社出,是我個人掏腰包。”

“那就算了。”薛至武擺擺手,轉身就走。

張言急忙下車抓住他袖子,點頭說成交。“不過你要保證吳玲死在牢裡,永遠出不來。”

“你要弄死她?”

“她不死,主編這位置就得一直給她空着,當牌位供着。”

薛至武皺皺眉,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讓張言回去先數出一千萬,等他消息。他也不知道弄死她對不對,登了幾條重慶的新聞就一命嗚呼,還挺可惜的。行吧,有人當烈士,就得有人當劊子手,不然哪有那麼多英雄?

他進了自己的警車,告訴司機去醬園弄。二十幾個巡捕早已把那裡圍得水洩不通。薛至武問隊長是哪間屋子,隊長還沒回答他就看出來了,隻有兩個房間是關燈關門的,其他房間的人都探頭探腦地開窗看熱鬧。薛至武擡槍對醬園弄瞄了一圈,警告他們關好門窗,别給自己找麻煩。隊長向他彙報情況,說是二樓死人了,這裡的房東講,還有個女人在房間裡。

“她還活着?”

“活着。”

“她是兇手?”

“應該是。”

“她殺的什麼人?”

“好像是她丈夫。”

“殺夫。”

薛至武冷笑一聲,真是世風日下,報社裡二當家的要殺當家的,這兩個人的小家,二當家的也殺當家的。他讓隊長去後窗把守,自己帶兩個人上二樓。隊長提醒他危險,不然先鳴槍三聲,再踹門進去。薛至武讓他别那麼多話,去後面守着。他進車裡把手電筒拿出來,上到二樓先輕敲幾下門,問了三聲有人嗎。屋裡沒有動靜,但他聽見有人在裡面大喘氣。他想再等一下,心裡默數十個數,讓手下持槍上膛,把手電筒打開,正要擡腳踹門的時候,咯吱一聲,門緩緩地打開了。

沒錯,雖然看不清,但他知道是女人,站在半開的門後,輕聲問他:“怎麼了?”

薛至武握着手電筒從她的腳照起,光圈仿佛男人的手一點點地向上撫摸。遊過膝蓋他明白這是個穿旗袍的女人,他手電筒向右側傾斜,從大腿外側緩緩上移,最後停在旗袍的開衩處。

“沒什麼,例行公事,你叫什麼名字?”

“詹周氏。”

“哪年生人?”

“民國五年。”

旁邊的警衛算好告訴薛至武是大正五年。他才不管這些,知道她今年二十九歲就好了。他繼續移動手電筒,從胯部輕劃到腰間,細不過二尺,似乎沒生過孩子,一個弧線穿過胸部,将光圈留在鎖骨上。

“你丈夫叫什麼名字?”

“詹雲影。”

“他現在在哪裡?”“房間裡。”“為什麼不出來?”“因為他死了。”

薛至武右手一抖,光圈在脖頸處顫了一顫,聚光在她的耳垂上。

“怎麼死的?”

“被我殺死的。”

這是他沒想到的,一個女人,殺了丈夫,卻如此冷靜。薛至武關閉手電筒,再打開的時候用同樣的線路在詹周氏的左側走了一圈,小腿、大腿、腰部、胸部、脖頸、耳垂,然後手腕一抖,将電筒移向中央,終于看清了這個女人的臉。

薛至武不打算進門,讓隊長押着詹周氏進去指認現場,再把屍體拖走,也就算結案了。或許是天黑,房間燈被詹周氏摘掉了,裡面的人鼓搗半天也沒個動靜。等得不耐煩,他拉門邁進門裡。蹚出兩三步,薛至武被絆了個趔趄。

他打開手電筒,有三個箱子擋在前面。薛至武彎腰将它們推走。再往前走一步,腳有些沉了。他知道是踩到血了,用手電筒照在地上,都是箱子推出的血道道。箱子裡都是什麼呢,他快要猜到是怎麼回事,關掉手電筒,走到一個箱子面前,打開箱蓋,血腥之氣撲面而來。他想看看,卻忽然有些害怕,摸黑去開第二個箱子,感覺有一絲頭發黏在手指上。他用手搓了一陣,頭發從食指粘到拇指,就是甩不掉。他掏出手電筒閉上眼睛,将光照在箱口,等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倒吸一口氣。有一雙眼睛也在望着他,那是大塊頭的頭,而架着他的頭的,則是大塊頭一雙被肢解下來的腳。

總共裝進六個箱子,頭部一塊,雙臂兩塊,左右大腿各一塊,還有身體、雙腳,反正除去砍碎的骨頭渣子,加起來一共是一十六塊。這些都沒意義了,有人死,有人認,被他薛副局當場抓獲,案件也就告破了。可奇怪的是,在他眼前不停閃現的這張臉,不是大塊頭的,而是在醬園弄二樓門縫後面被手電筒照到的那張臉。應該是很好看的一個女人,旗袍都不用換,隻要換個地方,說她是社交名媛也不為過。可是她叫詹周氏,連個名字都沒有,嫁到這種地方。

這就是命,美麗的女人像蒲公英,落哪兒算哪兒,生根發芽,這輩子一直到死,也别想挪窩了。

有幾家報紙上了這條新聞,記者都沒查出什麼,連照片都沒搞到,小小的一個版塊,跟訃告似的,說某日某地某人殺了她的丈夫,當天破案。看起來太簡單了,寫多了也沒意思。《泰來報》沒登這種事情,他們更關心主編吳玲的狀況,這個月都是這樣,每天空出兩個版,那是吳玲以前負責的版面,現在上面印着血淋淋效果的紅字——我們在等她。嘿,是在等她死吧。

第三天晚上薛至武和張言在日本餐廳吃壽司。薛至武請客,因為張言帶來了一

千萬。那年頭鈔票貶值,錢币面額可沒跟上,一百一百的,箱子去皮上秤一稱,就算點清楚了。酒足飯飽,請客的人最滿意,薛至武提起箱子讓張言回去等消息。張言提出再換個地方喝點什麼。那就是還有事求他。

“那就在這兒說吧。”薛至武掂量一下箱子,琢磨一會兒出門就把它換成黃金,誰知道國民黨哪天會打回來,明天是民國還是昭和。

張言結結巴巴,啰唆了半天,總結下來,是想多要點信息寫醬園弄殺夫案,好替換掉“我們在等她”的兩個版面。

“這是寫您薛副局的特稿。”他比畫着說,“主角不是死人,不是兇手,就是您。”

這倒挺好,薛副局添油加醋講了一小時,淨是些愛國愛民的細節,比如怕開槍驚擾到百姓,冒着危險獨闖虎穴。當然,大卸十六塊的畫面也一字不落。講着講着他有些奇怪了,問張言:“你們報紙真的對這種事感興趣嗎?”

“這可是兇殺,讀者就愛看這個。”

“死人怎麼了?”薛副局點起一支煙,長吸一口,“西南戰場每天死上千人,也沒見哪家報紙上過頭版。”

“那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了?”

張言說不上來,換薛副局也一樣,大家都明白這道理,就是講不出為什麼。可能大街小巷談論一場兇殺,要比談論某場戰役更顯得像和平年代吧。如果搞一場投票,國民黨哪天打回來,就像當年日本人進上海一般再來場硬仗,你是贊成還是反對,結果還真的說不定。

《泰來報》拿到獨家新聞,其他報紙自然不幹,第二天上午剛過十點鐘,就有二三十名記者坐在警察局的台階上守候局長大人。薛至武來不及理他們,他要先把稿子細細讀一遍。不出所料,《泰來報》把醬園弄殺夫案放在了頭版。文章裡張言沒有糾纏詹雲影和詹周氏的矛盾沖突,而是從宋瞎子報案寫起。作者強調,出事當晚薛副局本來是要視察上海大劇院的安保問題,聽說醬園弄出人命,放下手頭的公務趕往事發地點,在詹周氏被捕前,薛副局根據現場的線索,已對兇手的體貌特征有了大緻的判斷,至于抓捕詹周氏,早已是他成竹在胸水到渠成的事情。

通讀下來薛至武很得意,仿佛那些不是他親曆的,而是另一個叫薛至武的神探所為。隻是樓下太吵了,有幾個沒素質的記者居然對着喇叭喊,請局長大人還上海一個真相。還當是民國哪,動不動就上街遊行。薛副局打内線通知隊長下去打發掉他們。沒多久隊長上來為難道:“不然就開場發布會吧,就當是為您舉辦表彰大會。”

哪裡像表彰,記者們認定了《泰來報》是向警局行賄才獲取獨家新聞,發布會上每個問題都是帶刺的。《自由時報》第一個提問,他問詹周氏為什麼要殺害詹雲影。說實話薛至武也不知道,詹周氏被抓後甚至沒人審過她。大家清楚,這案子結了,錄個筆錄,走個過場都用不着,檢察院會第一時間判她有罪。

“請問,詹周氏為什麼要殺害詹雲影?”《自由時報》的記者又問了一遍。

“夫妻生活不和吧。”薛副局說得自己都想笑,這回答放哪兒都是對的。

“具體矛盾沖突呢?”

“現在還不方便透露,下一個記者。”

有個小個子男人站了起來,他說他是《申報》的記者。看年紀不大,不會有攻擊性,薛至武打算讓他多問兩個。

“您方便透露詹雲影的死亡時間嗎?”

“三月二十二日早上。”

“詹周氏是如何殺死詹雲影的?”

“用菜刀,趁詹雲影睡熟,殺害并肢解了他。”

“當時是否有幫兇?”

“沒有,皆是她一人所為。”

“那麼,您為什麼會認定詹周氏是兇手?”

薛至武停頓幾秒,盯着他,感覺這小夥子也不是什麼善茬兒。“詹雲影被殺,他夫人認罪,你希望我把案子想得有多複雜?”

“好的,謝謝,請問薛副局,您知道醬園弄的鄰居都管詹雲影叫什麼嗎?”

“這個與本案無關。”

“大塊頭,他身高有一百八十五公分,差不多一百公斤。而詹周氏隻有一百五十幾公分,不足四十公斤。”

“謝謝你提醒,我再強調一遍,詹周氏是趁詹雲影睡熟用菜刀下手,這些和身高體重沒有關系。”

“是的,但是您曾說過,事發當天詹周氏将死者肢解成十六塊。”

“我說過,有證據可以證明。”

“我們相信證據,我們相信她是一個人,沒有幫兇,但是這樣瘦弱的一個女人,可能剁個豬爪都費勁,卻可以把一百公斤的大塊頭大卸十六塊,請問,您是怎麼相信的呢?”

薛至武向椅背靠去,側過頭迎着陽光,他知道自己完了。不用到明天,全上海人都會拿他們的警察局長當笑話講。

用不着到明天,也許晚報就能把這種事傳出去。幾個下屬找薛至武請示,按隊長的意思,去找報社談,不行的話查封它,上海有幾家算幾家,往前翻八年,一直到日本人進來的那一年,總會有言行不當的地方。薛至武沒說話,煙抽個不停。就在下屬們以為這事就這麼定了,準備行動時,薛至武叫住了他們。他沒下命令,行或者不行,反而講起了幾年前的案子,民國三十一年的“華美藥房弑兄案”。那是薛至武任局長經手的第一個人命案,本來沒立案,沒人知道“華美”的二公子把大公子給殺了,老爺子為難,兩個兒子死了一個,再槍斃一個就絕後了。薛至武去過幾次,收了錢,幫他把這事壓下去。老爺子對外面說,大公子暴病而卒。

沒幾天被《申報》的記者發現了,登在報紙上。老爺子頭天得到消息,“華美”有的是錢,第二天一大早,老爺子就讓人把全上海的《申報》都買光了,弄得挺大的新聞,卻沒幾個人知道。

“可是瞞不住,你們猜第二天頭版标題是什麼,‘華美’買光全上海《申報》,疑似認罪!”薛至武熄滅煙頭,對下屬做出決定,“所以說,醬園弄這個案子,我要重審。”

然而剛結過的案子,他們卻一無所知,死的人是誰,嫌疑犯是誰,都有什麼家庭背景,什麼樣的社會關系,沒人講得出來。薛至武先從兇器入手,已被存到證物科的一把菜刀,再把它從紙袋裡抽出來,他明白這是一把黑鐵菜刀,比普通的家用菜刀重上幾倍。确實如記者所猜測的,詹周氏雙手可能都握不穩。一把新刀,刀把沒多少油脂,順着刃線能看到幾十個豁口,應該是肢解人骨造成的。他讓隊長晚點查一下刀是在哪家刀鋪買的。

“詹家還有一把刀,”他說,“叫人把它找出來。”

隊長沒明白:“您是說,還有一把兇器嗎?”

“沒人用這個切菜,”薛至武用大拇指甲劃着刀刃說,“這是屠夫用的,這就是買來殺人的。”

薛至武想去看看屍體,停屍間在地下一層冷藏庫。他帶着隊長從五層坐鐵閘電梯下到一層,再從樓梯走下去。打開冷庫門,一片白氣撲面而來。薛至武攏攏警服邁進去,隊長跟在後面把門合上。三十平方米大小的房間擠滿了停屍床,上面躺着的都是未結案的被害者,戰亂年代,有些死者的身份還不清楚,在這裡放了幾個月,等待年底拉去火化。薛至武問哪個是詹雲影的床位。

沒有床位,隊長指了指角落裡的幾個箱子,仿佛随時待發的包裹。薛至武打開最上面的箱子,是一根小腿,經過幾日冰凍,上面起了一層白霜,敲起來梆梆地響。他把小腿連着腳抽出來,放到停屍台上,挑一塊完好無損的皮膚,右手砍幾刀,再換左手砍幾刀,然後捧起來對照切口的相似度。是一個右撇子,他确定。隻是慣用右手的人太多了,如果詹周氏也是右撇子,那說明不了什麼。

“衣服呢?”他打開其他的箱子,伸手進去扒拉幾下,問隊長,“這人跟死豬一樣,光着身子。”

隊長東翻西找,拽出幾件染血的衣服。

“這是女人的衣服。”薛至武問。

“是,大塊頭睡覺沒穿衣服,這些衣服是詹周氏捂他的頭的。”

“把法醫找過來,完整地做一次屍檢。”

“可是,”隊長指着開口的箱子說,“都這樣了,怎麼屍檢?”

薛至武把小腿扔回箱子,拍拍手,貼在隊長面前,一字一句地說:“怎麼屍檢?按照程序一步一步地檢。”說完向門口走去,給隊長下命令:“查出緻命那一刀。”

走到門外他記得還有個細節要核實,他回去抱起一個箱子,算上箱殼差不多二十公斤,他薛至武擡起來都費勁,兇手卻裝了六個箱子。

“你擡不走的,”似乎詹周氏就在面前,薛至武咬牙切齒地說,“詹周氏,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民國年代沒法醫,那時法醫一般是由大醫院知名醫師做兼職。華山醫院的錢醫生接到任務時并未覺得有多棘手。行醫三十多年,經曆兩次戰争,沒什麼死屍在他面前是慘不忍睹。肢解,冰凍三天,分成六個箱子,這些都沒問題。他讓學生把屍體搬上來,看了看分割肉一般的碎屍,明白這怎麼也得花上一陣兒。他先找地方吃飯,喝點小酒。跟學生說好兩個小時之後開始屍檢。

...

晚上七點鐘他有些微醺地回來,和學生一起把六個箱子全打開。讨厭的是有血水,滴滴答答弄得一地腥臊。他戴上手套和口罩,對幾個學生說,如果受不了,随時可以出去透口氣,之後便開始了他的工作。

盡管有那麼多年從醫經驗,可從沒有哪次是從拼接開始的。先是頭部,擺在上方中央,往下是上身,還好肚皮沒有豁開,将内髒腸子露出來。雙臂搭在兩側,大臂小臂截成了四塊,兩腿向下擺正。有一陣兒他差點把左右小腿擺反,還是看着雙腳拇指才糾正過來。

一共十六塊,拼起來真的是個大塊頭。從哪裡開始呢?内髒沒有露出,還能抽些血出來。他抽一管讓學生拿去化驗。沒有中毒迹象,他翻翻眼睑和嘴巴,當然沒有,隻是上面說要全面屍檢,才要多此一舉。

刀傷緻死,這毫無疑問,被割開的刀口達百餘處,為什麼一定要查出是哪一刀呢?錢醫生俯下身,似乎與死者告别的距離盯着詹雲影的頸部。這裡是一刀,毫無疑問,盡管事後就着這傷口直接把頭部割開,不過能看得出來這裡出了大量的血。

他往下瞄去,心髒肺部未曾中刀,下體完整,死前沒有經曆性生活,再往下,大腿根部以及膝蓋的分割處,血量已不多,接近幹涸狀态。再回到上身,兩側的胳膊,屬于死後肢解,手腕靜脈那一刀也是例行肢解。死者左手有大量血迹,這不難解釋,死者頸部挨刀後,用左手捂住動脈往外噴出的血。右手沒什麼血,也許在反抗,抓住兇手的衣領試圖同歸于盡。應該沒疑問了,他站起身,摘下口罩,點起煙鬥,等學生的驗血報告。

血液沒問題,錢醫生接過學生的報告,死者純粹死于外傷,頸部靠右側為緻命刀傷。他讓學生把碎屍一件一件地放回到箱子裡,在每個箱口貼上不同的标簽,雙臂、左腿,等等。做到一半時學生戴着口罩幹嘔起來。他起身接過學生手中的大腿,往箱子裡塞。

味道還是挺重的,分割成段,腐敗的速度要超過整個屍體。到最後幾塊他隻呼不吸,額頭的汗都冒出來了。還好隻剩一大件了,除去雙臂、頭部的整個上身,他需要把他從停屍台上抱起來。直到這時他才覺得惡心,好像在和無頭的死者擁抱。他不想這樣,把上身翻過來,從背面抱住會好一些。

翻開的一刻他停了下來,也許報告要重寫了。背部還有一刀,而且不是菜刀,是三厘米寬的匕首從背部插進去。分析的事情不歸他管,但是一看就明白,死者在床上熟睡,頸部先受一刀,傷口噴血,猛地起身,左手捂住出血口,右手與兇手搏鬥,這時背部又挨一刀,方才緻死。他知道,雖然用不着他把分析的過程寫下來,相信薛副局對着報告一眼就能看明白,兇器不是同一把,兇手不是一個人,還有個兇手在身後。

薛至武感覺一整天他都在做蠢事,雖然都在按照他的計劃走。詹家确實還有一把刀,與殺人無關,用了快十年的菜刀,黑鐵砍刀是三月十一日于張小泉刀鋪購得,花了一千五百塊錢,來了兩趟,頭一次沒有帶夠錢。而醬園弄的二房東王燮陽,表示詹家夫婦打結婚起就住進這間房,他從未聽說詹周氏外面有什麼頭。倒是詹雲影這幾年狂嫖濫賭,把家裡那點積蓄都敗光了。

“還有什麼?”薛至武盯着他們夫婦問。

“大塊頭頭天夜裡回來了。”王陳氏插嘴道。

...

“他當然回來了,他死在房間裡!”王燮陽阻攔道。

“不是,我是說他難得回來,”王陳氏看着薛至武說,似乎希望從他這兒得到認可,“有時候一兩個月都見不着一回,估計是把錢輸光了,餅頭也不留他了,才回來的吧?”

“詹周氏知道他那天回來嗎?”

“不知道,她連她先生去哪兒都不清楚,怎麼可能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王陳氏壓低聲音,“但我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十二點左右,因為一回來,他們就開始吵架。”

“他們吵什麼?”

“那我沒聽見,您想,大塊頭輸光了回家,還能吵什麼呀,錢呗。”

“吵到幾點?”

王陳氏說三點多就沒什麼動靜了,他們也睡着了,不過沒兩個小時,大概是清晨六點鐘,大塊頭的一聲慘叫,把她驚醒了。她搖醒王燮陽去看看,是不是哪裡漏電了。畢竟是二房東,出了事大家都得兜着。王燮陽穿着睡衣上樓,敲了好半天門才打開,出來的是詹周氏,說大塊頭做噩夢,沒事。他才放心回去繼續睡。

“當時你信了嗎?”

“不信,”二房東搖頭,“誰沒做過噩夢,怎麼就他的噩夢喊聲這麼大。反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也沒多問。”

王陳氏接話問,要是她丈夫多問幾句,會不會也被殺掉。薛至武點頭,又搖搖頭,他也不知道,他不知道詹周氏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他不想知道,也不想和這些二房東醬園弄什麼的多聊幾句。他真的幹了一整天的蠢事,毫無疑問,詹周氏是兇手,他也一直在證明這一點,這本身就很蠢,像是證明一加一等于二,理所當然卻不知從何下手。

從醬園弄出來已經是深夜一點多,五個小時之後滿大街的報童就會揮舞着報紙,吆喝他薛副局的笑話。他打算找詹周氏談談,問隊長人在哪裡。

“在提籃橋。”

“為什麼弄那兒去了?”薛至武皺眉問。

“之前她認罪了,我們以為案子就結了。我現在就把她提過來。”

“不用了,你跟提籃橋的人說一聲,我現在過去。”

他讓司機和下屬回去休息,自己開車過去。提籃橋位于虹口區,從一九O三年建成的那天起就被譽為“遠東第一監獄”,死亡之城。每年兩千名犯人進去,但沒幾個人活着出來,即使不是死罪,沒有槍斃,也會有疾病,獄警的虐待,以及其他犯人的毆打,令其丢掉性命。

進入監獄大門已經是半夜兩點鐘,從家裡趕來的副典獄長全程陪同薛副局。薛至武問清楚詹周氏在幾監幾室,讓副典獄長在外面候着,他一個人進去。他不想開燈,不想記住與此無關的其他犯人的臉。右手握着手電筒,穿過幽暗的長廊,而長廊兩側住滿了在這裡等死的人們。犯人們知道是大人物來了,醒來的那些沒人敢發聲,走廊裡隻剩下薛副局皮鞋的回響。漫長的黑暗,垂下來的手電筒每隔幾秒點亮一次,随即又被他關閉,仿佛海盜在發出登船的信号。

差不多倒數第二個房間,薛至武看了一下号牌,皮鞋的敲打聲停止,手電筒的光開始長明,照向獄房角落蜷縮的女人臉上。他擡起手電筒在她身上轉了幾個圈,确定她活着,确定她醒着,确定她還記得他。最後光圈定在她的小腿上問道:“還有誰?”

詹周氏收回小腿,試圖躲開光暈。手電筒仿佛追光一般,始終跟着她小腿肚的弧線,直到她放棄躲閃,被光所圍繞。

“你殺不動大塊頭,還有誰在幫你?”

“是我殺的,沒有外人。”

“剁成十六塊,背後還有一刀,六個箱子,每個都有幾十斤重,你已經快把我弄成一個笑話了。”

詹周氏答不上來。薛至武點起一支煙,把光圈劃過她腹部、胸前、脖頸,移到她的眼睛上。

“你給我一個名字,我明天告訴記者,我保你不死,你保我别像個傻子。”

“真的就我一個,而且我也不想活下去。”

“大塊頭十二點回來,你們吵到三點他睡了,你等到六點下手,三個小時你在等誰來?殺也就殺了,你不立即消失跑掉,反倒是分起屍體來了,一直到晚上,你在等誰走?”

詹周氏不說話,一定是裝的,一副吓傻了的樣子,講不出話。薛至武隻能繼續講下去:“你要是想割喉,随便一把刀,你家裡就有現成的菜刀,可你偏偏要買一把砍刀,為什麼要分屍,為什麼你的計劃不是殺他,而是剮了他?”

詹周氏渾身打哆嗦。

“是你們醬園弄裡的人嗎?”“不是。”“外人?”“不是,沒有這個人。”“别這樣,這樣你活不過明天。”“真的隻有我自己。”

“好,好,就你自己。你為什麼殺你先生?”

“一時沖動,鬼上身了。我當時看着他睡着就想,不能讓他毀了我這一輩子。”

“一輩子?”薛至武笑了,“殺了他,你根本就活不了一輩子。”

“但至少沒讓他毀我一輩子。”

“那就讓我來毀你一輩子。”

薛至武關掉手電筒,在黑暗中朝她的方向盯着。這女人不簡單,他确定打從她準備殺人的那一刻,就已經在想着怎麼應付警察。他轉身向外走,與來時不同,這次的腳步匆匆,不到十幾秒鐘,就已經拉開鐵門走出長廊。

副典獄長還守在外面,見到薛至武急忙問他順利嗎。薛至武歎了一口氣,拍拍他的肩膀,說:“聽說你為了見我,特意從家裡趕過來,你住得很遠嗎?”

“有一點遠,還好。”

“那就先别回去了,九點之前,從她嘴裡給我問出一個名字來。”

“屬下盡量。”

“一定要問出來,要是她還不說,你就把她的心剖開,看看裡面的那個人是誰?”

“呃,屬下明白薛副局的意思了。”

副典獄長明白,不能讓詹周氏死,況且是死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然而薛至武也不想白來一趟,兩手空空,灰溜溜地滾蛋。詹周氏殺不了,他就帶條别的命走。

“有個叫吳玲的,《泰來報》的主編,在你們提籃橋吧?”

“是的,我記得這個女人。”

...

“上面要審她,我今晚帶回去。”

副典獄長有些不理解:“這麼晚帶回去?”

盡管隻有他們兩個人,薛至武還是湊到他耳邊,講秘密一般低聲說:“上頭不喜歡她,上頭以為她早就死了,你居然告訴我她還活着,明天給我一張死亡報告。”

副典獄長連連點頭,保證不跟旁人提及,自己親自去提人。十幾分鐘後,副典獄長回來告訴薛至武,人已經铐住了,在他警車的後排。薛至武看了眼車裡的鐵欄,他有幾年沒親自抓犯人了,有人在他身後多少有點不自在。他讓吳玲坐到副駕位,雙手铐在扶手上。一路上他也不想說話,硬瞪大眼睛開着車。還好吳玲也不叨擾,沒像一般女人那樣大喊大叫。要沿着河邊走上幾公裡才能進入市區。車開到一半他停車靠邊,關掉車燈,點亮車頂燈。這時候吳玲說話了:“我認識你。”

“我也認識你。”

薛至武打量一番身旁的這個女人,與抓捕時不同,身上還穿着男式的囚服。有那麼一瞬間,薛至武想撲倒她發洩一番,将這一天的積怨全部放出去。非常渴望,他覺得就應該放縱一下,尤其是對這麼一個垂死的女人。副典獄長怎麼說的,不與旁人提及。他點起一支煙,深吸一口氣,讓白煙一絲絲吐出來後說:“有人花兩千萬讓我殺你。”

“這錢花得不值,我反正要死在提籃橋的。”

薛至武聽後笑了,湊近吳玲聞了聞,盡管關進去有一段日子,還是有些芳香留在耳後。

“沒想好,我已經收了一千萬。怎麼樣才能證明,我殺了你?”見吳玲答不上,他自己補充道,“當然,把你殺了就是最後的證明。”他起身在後排拽出詹周氏的血衣,将吳玲的手铐打開。“換上這些衣服。”

他讓她别躲,就在車裡換,他看着她略顯嬌小的胸部,過于瘦削的胯部。之後他讓她閉上眼睛,躺在河邊草地上,拍下幾張照片。叫她回車裡,繼續行駛。行至客運站,他拿出事先備好的箱子,遞給她,說:“裡面是難民的衣服,還有二十萬,離開上海,你要答應我,永遠别回來。”

吳玲點了點頭,拎箱子下車對車窗鞠了個躬。薛至武頭露出來問她:“你說你認識我,我叫什麼名字?”

“你是薛副局,别的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最好。”他摸了摸褲袋,又掏出二十萬扔過去,“記住,永遠别回來。”

開車回到家裡已經破曉。他把窗子關嚴,就快了,再等個把小時,大街就會響遍“糊塗局長糊塗案”的叫賣聲。睡前他打一個電話将張言叫醒。

“你頭一回見我,說請我看戲,看什麼《娜拉出走之後》,到今天我都沒看到。”

“馬上,馬上,我今晚就安排。”

“好好安排吧,把剩下那一千萬準備好,我們晚上邊看戲邊聊。”

“薛副局,您的意思是?”

“我是說,你們不用再等吳玲了。”

演出時間是晚上七點半,薛至武特意晚一點,等到黑場才和張言進入前排包廂。一整天他都沒出門,今天他是上海的主角。大街小巷談論着醬園弄殺夫案,談論他薛大局長。坐進去的時候話劇已經開始了,台上的男演員在呵斥女演員“撒謊的下賤女人”,女演員但凡頂嘴,便會遭到男演員的毆打。薛至武低聲問張言,《娜拉出走之後》講什麼的。張言臉色不對,又看了兩分鐘,确定這不是《娜拉出走之後》,他們換戲了。

“你不是說上一個月嗎?”

“這是時事劇,頂替了《娜拉出走之後》。”張言辨認着說,“劇院經常這樣,不時會有時事熱點的戲。”

...

薛至武苦笑一聲,還有什麼熱點比得上他這個傻瓜局長呢?張言提議,不行換個地方再聊。說這話時他輕拍一下箱子,意思錢都準備好了。薛至武不想動了,這裡黑場挺好,别處也不一定方便,畢竟他是今天的頭版頭條。張言打開箱子給他驗一遍,問他蘇玲是怎麼死的,屍體要怎麼處理。薛至武不說話,摸着黑數錢。上面的一句台詞把他吓了一跳。

那是黎明的背景,有個男人敲門,問是什麼聲音。開門的是個女人,冷冰冰地回答:“沒事,是大塊頭發夢呢。”

薛至武擡頭盯着台上,不像,那女人神态舉止都不是詹周氏的樣子。張言緊張起來,繼續提議大家換個地方。薛至武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說:“我要看一看,他們怎麼演?沒準我破不了的案子,這出戲替我斷了呢。”

他把箱子合上,放在腳邊。轉場是第二幕,他薛副局登場了,當然不像他,在醬園弄前呼後擁,十幾個警察持槍保護他,還自诩不需一刀一槍制服歹徒。他也得承認,有些地方是對的,不過導演還是做了點藝術上的處理,他在詹周氏門前喊了幾聲,一腳正要踹出去的時候,門打開了,他摔了個屁股蹲兒。滑稽戲的表演方式,全場哄笑。

張言明白今天闖大禍了,又一次提議,咱們先離開。薛至武搖頭,長歎一口氣,身子靠到椅背上。

“你說他們往下怎麼演我?”

“薛副局,您别往心裡去,這些都是胡扯,這些都是下裡巴人的造謠。”

“刑訊逼供,他們要演我打女人。”

他不想看下去了,但絕對不能走,這時候離開就是灰溜溜地逃走。換了幾次二郎腿,他轉身問張言:“兩千萬,殺個人,保你個主編,值嗎,萬一日本人敗了呢?這麼多錢打水漂。”

“日本人不會敗的,他們比我們強太多了。”

“是,早先說他們三個月就拿下全國,現在打八年了,還分不出勝負,可能我們站錯隊了。”

“那薛副局你呢,你官那麼大,萬一國軍回來,也不會好吧?”

“不單是我,能進這戲院裡看戲的,哪個不算漢奸?就當是地震吧,大家全完,我沒什麼發愁的。日本人來之前我就是巡捕,就算黨國今年回來,我也過了八年的好日子。”

台上已經謝幕,觀衆滿意者居多,掌聲不斷。是啊,這部戲什麼都有了,他薛副局負責滑稽,詹周氏負責殘酷,大塊頭負責驚悚,而那個影子一般的同謀,則負責懸念。舞台重現了一個醬園弄,所有演員從各自的房子裡走出來對觀衆鞠躬。薛至武忽然想起來不對勁,他清楚地記得,抓捕那天有兩間熄燈的房間,詹家的一間,她家樓下右手邊還有一間。黑暗中門窗緊閉,還有一把明晃晃的鎖,他怎麼忘了?

蘇青早明白不會事事如意,好日子過後總會跟着壞日子。這段時間她太順了,她的出版編輯告訴她,截止到上個月,她的《結婚十年》發行了第三十六版,散文集《浣錦集》印了十八版。“這是個奇迹!”出版編輯跟她講,“抓緊寫下一本,不要再去搞話劇了,你現在是全上海賣得最好的女作家!”

但她還是想弄話劇,把易蔔生的《玩偶之家》改為《娜拉出走之後》,票房不算壞,但真的說不上火爆。觀衆也好,讀者也好,還是想看她的故事,想看她十六歲訂婚,十八歲結婚、懷孕、生子,想看她丈夫有多渾蛋,嗜酒、家暴、婚外情、窮困潦倒,終于在她二十八歲的時候下定決心離婚。較之“五四”前,那年代已經很進步了,自由戀愛,自由結婚,唯有離婚卻沒那麼自由,人們還停留在男人休了女人的邏輯上,也許蘇青不是第一個,起碼是最出名的一個,一時間人盡皆知,女人喜歡她,男人鄙視她。無論何種态度,人們還是會買一本《結婚十年》,看看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偶像或者妖婦。

她的壞日子是從三月底開始的,下午去劇場,她被通知《娜拉出走之後》要暫時停演,他們臨時換上一部時事劇。為此她險些和劇場經理吵起來,演員工資是她付的,道具搭景的錢也是她一次性出的,現在停掉就要全賠進去,之前說好的一個月呢?劇場經理搓着手跟她解釋,還是可以一個月,往後延長,一般時事劇就三五天的熱度,等這個勁兒過了,還是上《娜拉出走之後》。

那就這樣吧,道具幫她保管好,她去找演員協調。臨走的時候她問什麼時事劇。“醬園弄殺夫案”,劇場經理告訴她。

她眨眨眼睛,搖搖頭。她不看報紙,偶爾翻翻也是翻到副刊。

“這麼大的事,你沒聽說過?”

“在醬園弄,一個女人,殺了她丈夫?”

“你聽說過了?”

“沒有,”她笑了,“就是字面的意思嘛。”

說好的三天,難得閑暇,晚上她約胡蘭成一起吃飯。他們關系很好,認識有幾年了。好到從餐廳出來,就自然而然去了胡蘭成在大西路的住處。為什麼能這樣好呢?他胡蘭成是個爛人,家有妻室,拈花惹草,更重要的是他賣國,給汪精衛做禦用文人。然而她蘇青能好到哪兒去呢,她以為自有克制,愛恨情仇,不會糊裡糊塗委身于誰,可是全上海的讀者都認為《結婚十年》的作者是個蕩婦。

她把這個困惑講給了胡蘭成,你是個抹布,哪兒髒擦哪兒,女人不斷,卻沒人嫌棄你這一點,而我,隻希望找一個相愛的人嫁出去,卻被當做人盡可夫。胡蘭成不說話,當這話過去了。是啊,沒法讓他表态,他有老婆,女兒剛出生,希望他講什麼呢?

“你覺得我們這種關系能持續多久?”她問。

“我講不清楚,願它盡量長久。但這由不得我們,往後上海什麼樣都難講。”

她歎了口氣。胡蘭成叫車送她。坐進後排時蘇青說,有空我會再聯系你。胡蘭成講,最近可能還要約你吃飯,最好就是這幾天。蘇青沒明白他什麼意思。

“你寄來的雜志我看了,《天地》,第十二期,有篇叫《封鎖》的小說寫得很好。你認識作者嗎?”

“張愛玲,我很喜歡她,我們很相熟。”

“我喜歡這篇小說,我想我也會喜歡小說的作者,我想認識她。”

“你要怎麼認識?”蘇青有些警惕。

“我想你來介紹我們。”

蘇青盯着他,搖上車窗,汽車已經在緩緩移動,她依然轉着頭看他遠去的身影。她不敢轉移視線,她怕眼睛一轉,一眨,眼淚就掉下來了。

十一

晚飯約在八點鐘,他們說好的,别太早,讓食客散一散,别被某個認出蘇青、張愛玲的讀者打攪到。胡蘭成來得早一點,兩位女士入座後,大家寒暄幾句,就陷入一個沉默的公約數裡。還好餐廳有鋼琴獨奏可以解圍,一曲過後,張愛玲問蘇青的新戲怎麼樣了。蘇青不直接回答,先說醬園弄有個女人,不知道什麼原因,把她丈夫殺了,于是她的戲就停演了。

“跟《娜拉出走之後》有什麼關系?”

蘇青笑笑,不回答,問張愛玲最近如何,雜志還等她的稿子呢。

“我想寫長篇,”張愛玲說,“我從沒寫過長的,不都說長篇像長跑,考驗一個作家的體力和耐力,我想證明自己。”

“寫什麼呢?”

“不确定啊,暫時想的是一個女人被她丈夫囚禁十幾年的故事,當然細節不會這麼簡單。”

“名字總想好了吧?”

“想好了,《十八春》。”

蘇青遲疑了一下,直截了當告訴她,她感覺不好,太風塵了,像青樓的名牌。

"也是啊,但另一層面的含義是,這個女人經曆了十八個春天,十八次希望,卻從沒能走出去。”

張愛玲恍惚起來,就像當場陷入了構思的迷局。這期間胡蘭成一直沒說話,還挺紳士地聽着兩個姑娘談話,不時招呼服務員上菜。最後一道菜端上來時,他終于說了第一句話:“不如叫《金鎖記》。”

“《金鎖記》?”張愛玲恍過神來,跟着念叨兩遍,說,“謝謝,我會想想的。蘇青,你怎麼樣,下部寫什麼?”

“我不知道。”顯然蘇青不想聊這些。寫作對于作家而言,寫得順,就算你不問他,他自己也會滔滔不絕地講下去,寫得不順,多問幾句就是對他的折磨。

幾道西餐他們吃了快兩個小時,胡蘭成中間加了一次香槟,一次紅酒。後來大家都有些微醺了,張愛玲打聽起胡蘭成。她知道他,這幾年政壇文壇到處都見他的名字,她問他既然你投奔了汪精衛,為什麼去年又被他關進大牢裡?

“我們的理念不同。”

“怎麼不同了,不都是投奔日本人嗎?”

“他要赢,他還要打仗,打到重慶去,把老蔣幹掉,做真正的總統。而我主張和,哪裡都不要打,既不跟日本人作對,也不對英美宣戰。”

“這樣是可以少死很多人。”

“不止是這樣,當今世界分兩個陣營,德意日的軸心國,和英美為首的同盟國,這場戰争總要有人輸,有人勝。你說輸了的會怎樣?”

“割地,賠款,甚至被奴役。”

“但不管是德日赢,還是英美赢,中國不會輸,不會割地賠款。這就是我的态度,德日勝利,我們是軸心國,享受勝利的果實;若是英美勝利,老蔣就是同盟國,他還是中國,中國人沒損失,到時候保全中國,死他一個汪精衛就好。”

“所以,這番話刺痛他了?”

“不止這些,我罵他不配做中國人,心裡沒有國家,隻想着他自己的春秋大夢。”

“他啊,沒殺你,還真是你祖上積德。”

“他要不是去年死了,恐怕我今年就沒機會和張小姐共進晚餐了。”

胡蘭成讓服務生再開一瓶酒,有個眼尖的讀者認出了蘇青,過來問她要簽名,然後告訴餐廳,為《結婚十年》的作者蘇青小姐點一首曲子。餐廳一時間騷動起來。三個人拎着剛打開的紅酒,有些狼狽地跑到了大街上。

雖已入夜時分,路上霓虹閃爍。胡蘭成和兩位女士商量下一站去哪兒。張愛玲表示沒關系,時候不早了,不然就各自回家吧。

“去胡蘭成家!”蘇青高聲喊道。她像為難胡蘭成,想讓張愛玲看到他有不少女人的痕迹,甚至還有她蘇青的痕迹。看起來張愛玲也是意猶未盡,居然應允了這次邀約。

進家門時蘇青看了眼牆上的挂鐘,夜裡十二點半,挂鐘下面的衣架上還纏着她上回忘在這裡的絲巾。張愛玲也見到了,眼神停留幾秒,就朝胡蘭成望去。他們又喝了兩瓶酒,蘇青已經困得口齒不清,盡聽他們倆在聊天。她說不行了,去睡一下,徑直進了胡蘭成的卧室。

躺到床上反而睡不着了,依稀聽到兩人在客廳的說話聲。聽不清楚,她開始思考晚餐時的問題,她下一部寫什麼。毫無頭緒,反而比酒精更有效地助眠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天還沒亮,酒勁基本消退,兩人還在客廳聊天。她揉着眼睛出去,看見挂鐘已經快五點鐘。四個多小時,他們第一次見面,就永遠聊不夠的樣子!

“你睡醒了?”張愛玲問道。

“你還沒睡?”

“是啊,還不太困。”

“我不該睡着的,連累你一夜沒回家。”

“沒關系,我們聊得很自在的。”

她認識胡蘭成幾年,好像都沒有今天一個晚上的話多,張愛玲同樣如此。她有些恨恨地看着挂鐘,是怎麼了,是嫉妒嗎?時間在逝去,身旁的兩個人在說什麼,她一句話也沒聽見。四點五十九分,她在等整點敲響。分針就要指到十二的時候,她坐直身子,做好準備。

沒有響,胡蘭成這個爛人,怕驚擾到迷人的張小姐,把聲音調掉了!

“我要回去了。”蘇青起身說。

張愛玲擡頭看她:“我叫車送你吧。”

她在等我離開?蘇青點點頭,說:“不必了,你們慢慢聊。”将外套穿好,她對張愛玲說:“晚上你問我,下一部寫什麼,我沒回答,我現在告訴你,我寫不出來,讀者不愛看我編的故事,我也不會虛構,他們就愛看我自己的故事。但是我沒什麼好寫的了,我也不知道怎麼辦,我是不是就這樣,靠一本書,當一輩子作家了啊?”

說完她轉身就走,她害怕安慰,害怕張愛玲或是胡蘭成那同情的眼神,鼓勵她别恐懼,寫下去。開門的時候她看一眼衣架上的絲巾,猶豫了一下決定留在那裡。既然今天是她的壞日子,張小姐的好日子,那就讓這一天再壞一點,再好一點吧。

十二

新戲擱置,新書不知道寫什麼,朋友一夜之間似乎都不見了,蘇青不知道接下來該幹什麼了。她又去劇院鬧過一次,算不上鬧,也就是大聲争取。劇場經理顧左右而言他,他說不是錢的問題,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救誰,人已經死了,你救誰?”

“救嫌疑人。”

“你救兇手?”難以置信,蘇青覺得他們搪塞都不找點像樣的理由,“你救殺人的人?”

“不是兇手,是嫌疑人,除了薛副局,全上海都不認為她是兇手。”

蘇青想找薛副局談談,他們占了我的地方,天天演你的笑話,你什麼滋味,就不能做點什麼嗎?頭一次去他不在,留下口信讓薛副局回她電話。回去的路上下了幾場太陽雨,晴空萬裡,頂着太陽,忽然就跟頭頂有人潑水似的下上那麼兩分鐘。最後一場雨出了彩虹,雨點如流星一般從彩虹間穿過,落到她頭頂。蘇青一時看出了神,她還不想回家,她要到處走走。

薛副局第二天沒聯系她,她在家睡了大半天,有些傷風感冒。晚上才出門喝了點湯,她再去劇院看看,沒準兒今天人們就已經對這個案子沒興趣了。

出乎她意料,座位都擠滿了,勝過任何經典話劇的票房。她隻買到二樓最裡面的一張票。沒看完,卻看得淚流滿面,跟劇情無關,估計就是想找個黑暗角落大哭一場罷了。哭過之後她決定離場。對每個人說打擾了,從裡面一點點騰出來。台上的女主角在進行最後一場獨白,她對警察說,你們打我,折磨我,逼我說出很多假話,能再記幾句我的真話嗎,我不識字,自幼孤兒,被周家收養作丫鬟,本以為嫁了詹雲影,就真的有個家了,可是這不是我要的家,他要麼一個月不回家,在外面狂嫖濫賭,要麼回一次家,就将我痛打一頓,把這個月的家用搶走。現在是他死了,你們審判我,槍斃我,有朝一日若是我死了,我想你們不會抓他的,隻會笑我詹周氏體弱多病,命比紙薄。

就像那片彩虹,蘇青移到一半,幹脆擋住後面,怔怔地望着台上。她知道接下來幹什麼了,她知道下一本書終于不用再寫自己,詹周氏在那裡,她要好好了解一下這個命比紙薄的女人。

十三

進入四月份,宋瞎子重新出攤算命。大塊頭的血沒能吓住他,反而讓他對外吹噓,他這回可以更容易地同死人講話。同當時大多數地方的中國人一樣,死亡司空見慣,人們早就失去了對死亡的敬畏與恐懼,戰争、疾病、貧窮,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中國人像蟑螂一樣,屍橫遍野地死亡,又密密麻麻地生存。

樓下一直關燈的那戶人家也有了眉目,孤零零就一個男的,叫何惠賢,山東淄博人,四十多歲,十多年前老婆死了,沒孩子,也沒續弦。二房東王燮陽悄悄地講,他倆絕對有事,何惠賢和詹周氏,全醬園弄都不敢借錢給她,唯獨從何惠賢那兒每個月她都能弄出點錢來。

這一切都符合薛至武的猜想,當王燮陽打開賬本的時候,他明白自己又想錯了。何惠賢是三月十五日退房搬走的,距離詹周氏殺夫還有一個星期,買的是回老家的火車票,鄰居們看着他把行李大包小包地捆在馬車上,去了火車站。

薛至武點起一支煙,又陷入沉思。案子發生十來天了,合謀者沒找到,他反而成了街頭巷尾的消遣。醬園弄不大,圍成一圈的小弄堂,裡面跟他媽螞蟻窩似的住了一百零四戶人家。薛至武偶爾見到一個男人,就會緊盯他的雙眼,試圖找出點破綻。毫無頭緒,四月三日晚上,他在辦公室待了一夜,讀屍檢報告,讀審訊筆錄,讀下屬警員走訪的記錄。四月四日晚上,薛至武在大塊頭的家裡住了下來,他以為會很怕,會失眠,結果他太累了,倒床上就睡着了。也許是過于香甜,淩晨四點多他便醒過來,摸着黑在屋裡尋找,找着找着他都忘了自己要找什麼,黑暗中坐在床邊大口地喘氣,天亮的時候他想起來了,他要找床底,找衣櫃,看看這家裡有沒有一個藏身的地方。大塊頭十二點多進家門,兩人吵架到夜裡三點,這期間那個合謀者藏在哪裡?詹家太窮了,沒賺什麼錢,又全被大塊頭賭光了。沒有所謂的床底,就一張床闆,跟日本榻榻米似的鋪在地上。衣服都收在箱子裡,或是一排排挂在牆角,唯有廚房的一個儲水缸有些可疑,家裡沒人十來天,裡面的水都有些泛渾。薛至武半蹲下來,張開雙臂丈量,不到一米高,詹周氏那樣的小個兒都不一定進得來,何況一個男人。薛至武推門下樓,仰頭在醬園弄轉了一圈,兇手就在這裡面,他是三點以後進來的。

他去敲二房東的門,王燮陽沒起床,妻子王陳氏為他開的門。他問,在夜裡要是有外人進來,你們會不會知道。

“我們就住在大門這裡,别說是外人,房客回來,我們都要看一眼。”

“那天晚上,有什麼人是夜裡回來的?”

王陳氏想了想,确定大塊頭是最後一個回來的,之後她就把大門鎖上了。薛至武又過一遍醬園弄的每扇窗戶,要王陳氏打開何惠賢的房子。

窗明幾淨,隻是牆角長了些青苔。王陳氏說她每個禮拜都會打掃一遍,隻是這個案子不知何時才能結束,現在都招不來租客了。

薛至武點點頭,沒法承諾她結案日期,他要王陳氏給他一份名單,醬園弄所有的單身男人。他假設兇手淩晨下床出門,沒有家人或妻子察覺。

“出門?去哪裡?”

薛至武擺擺手,開車回警局。中午王陳氏的名單交上來了,他讓隊長把名單上的人帶回來審訊。秘書提醒他,有位蘇小姐昨天來找過他,還寫下了電話号碼留在桌上。薛至武詢問長相年紀,看着桌上的便簽,家裡有電話的年輕女士,又一位小姐太太,可惜和案子沒關系。

他沒心情回電話,在辦公室等了一天,傍晚時分,隊長拿着厚厚一沓筆錄回來,對他搖搖頭,說:“都審了,看樣子沒有可疑的。”

他翻了翻,淨是些廢話,讓隊長備車,他要去提籃橋一趟。

這回他沒有進獄區,在禁閉室等看守把詹周氏帶來。明顯是瘦了,好像也挨了不少打,走路都需要看守攙扶。薛至武示意她坐下,喝杯水,讓看守去門外等候,自己點上一支煙,連抽幾口問:“你多久和何惠賢睡一次?”

...

詹周氏瞪大眼睛,似乎在驚訝他的查案速度。

“借一次錢,睡一次你?”“也不一定,他主要是同情我。”“大塊頭知道嗎?”“不知道,我想他知道了也不會在乎。”“可是,他可以用這個理由打死你。”

詹周氏沉默,他說的是對的,不是今年就是明年,大塊頭早晚會打死她。

薛至武繼續講:“你最後一次跟他借錢是三月十三日,買那把菜刀,你先去的刀鋪,那把刀要一千五,我問過刀鋪老闆了,他說你頭一次來錢沒帶夠,又回去取的。實際上,你去跟何惠賢借錢了。”

“他給我拿兩千三,讓我留八百過日子。”

“可你跟他說,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你計劃殺了大塊頭,然後跟他過。讓你沒想到的是,何惠賢怕了,他可以同情你,可以睡你,但他不想為你殺人,甚至不想讓别人知道你們的奸情。第二天他就買了回老家的票,臨走的時候還留了他房間的鑰匙。你三月二十二日對大塊頭下手,十天的時間,你又找到一個靠山,幫你殺了大塊頭。”薛至武停了幾秒,問,“這個人是誰?”

“沒有别人,就我自己。”

“我這樣講吧,我不知道他哪天進來的,但他一直在醬園弄,住在何惠賢的房子裡。你也摸不準大塊頭哪天會回來,三月二十一日夜裡,他回來了,三點鐘他才睡着,你看着時間,四點鐘,五點鐘,你開門把他放進來了。”

詹周氏拼命搖頭:“不是的,不是的。”

薛至武盯着她,将煙頭掐滅,對她笑了笑,起身離開。出門時典獄長趕來了,跟他解釋:“辦法都用過了,真是嘴硬,什麼都不說。”

“給她吃點好的,養養傷,别在這兒出什麼差錯。記着,她是死刑犯,我得讓她死在刑場上。”

四月六日周市長邀請他吃法餐,他是薛至武的直接上司,兼任上海警察局局長。薛至武知道周市長找他幹什麼,報紙天天在炒這件事。前菜還沒上,周佛海就問他,醬園弄的案子是怎麼回事。薛至武從頭到尾彙報一遍并表示,會派人去山東抓捕何惠賢。

“把他抓到,一切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不知道哪句話惹他不高興了,周佛海放下刀叉,折起餐巾擦着嘴巴反問:“他是軍統還是共産黨?”

“都不是。”

“那他是什麼?”

“普通人,兇手。”

“好,兇手,你要費這麼大警力抓一個普通的兇手?我問你,上海的警察該幹什麼?”

“讓上海穩定,打擊犯罪。”

“别在這兒講好聽的,我的人該幹的是,抓老蔣和老毛的人。”周佛海看眼手表,“現在是六點半,此時此刻,全上海至少有十個組織在秘密籌劃怎麼暗殺我周佛海,你不去搜他們,跟我要人,去他媽山東抓何惠賢?”

“屬下的錯。”

“報紙我看了,記者說詹周氏一個人幹不來,那就是有個奸夫。這很難找嗎,滿大街都是。”

“屬下不明白。”

“你聽着,薛至武,你說,她不給你一個名字,你就不能給她一個名字嗎?”

“給她一個名字?”

“滿大街都是,我給你五天的時間,我要在報紙上看見這個案子了結!”

主菜是牛排,端上來時滋呟冒油,周佛海都沒瞅一眼,将餐巾扔在桌子上,帶随從離開了餐廳包廂。

剩薛至武獨自在餐廳吃了兩份的前菜、主菜和甜品,主要的是還喝了兩人份的洋酒。回去的路上有些微醺,還沒到局裡,就在路邊吐了出來。他讓司機先回去,自己步行透透氣。司機不敢抗命,又不敢把他一人留在大街上,把車開在後面緩緩跟随。薛至武搖搖晃晃,影子在路燈下時長時短。五天,到四月十日,滿大街都是,案子會更簡單,隻是時間太緊了,何況他真的不想随便拉個替死鬼。他迷迷糊胡糊,掐着指頭從拇指開始數日子,費了半天勁都數不到小指。

到局裡差不多晚上十一點。剛推門進去還以為自己進錯門了,一位圍着披巾的年輕女士正坐在他的位子上,見他進來,說:“值班的說,你一定會回來。”

他揉揉眼睛,倒退回門外,看看門牌沒錯,跨步進門問:“你找我?”

年輕女士站起來,向他走過去。薛至武确實有些醉了,瞪大眼睛也看不清她穿的是旗袍還是短裙,隻聽到高跟鞋的聲音漸漸靠近。

“你好,”女士伸出右手說,“我前天來找過你,我是蘇青。”

十四

他們倆聊了很久,确切地說蘇青在講,薛至武眯着眼睛看她,酒勁兒還沒過去,蘇青講的一句話也沒聽進去。從進門那一刻,他就覺得這女人有種味道,說不上很美,看起來也不年輕了,但就是有吸引人的地方。他确定沒見過她,可如此似曾相識,他又問一遍她的名字。

“蘇青,薛副局,你有在聽我講嗎?”

薛至武點點頭,仿佛疑點解開的表情,說:“我看過你的戲。”

”《娜拉出走之後》?”

“差不多,我奔着這個去的,劇場臨時換了别的戲。”

薛至武說完苦笑,兩人都明白這其中的意味。他看見蘇青從包裡掏出煙盒,向他推過來。薛至武瞅一眼香煙的牌子,特沒勁兒的那種女士香煙,他搖搖頭說:“那出戲講的是什麼呀?”

“沒什麼意思,外國的故事。”蘇青自己拽出一支點上,吐出第一口煙霧時說,“我要見見詹周氏,我要寫她。”

“你想把她寫好,還是寫壞?”

“我還不知道,但我同情她。”

“哈,你也同情她,何惠賢的同情是跟她睡,你的同情是寫她。”

蘇青愣了一下,也不知何惠賢是何等人物,說:“我覺得她像我們所有女人。”

“你們?你要記着,她和你不一樣,她是個殺人犯。你現在還不能見她。”

“現在是到哪天?”

薛至武又數了一遍,從拇指開始,這次數到了小指,然後他握緊拳頭,輕敲兩下桌子說:“五天,到四月十号。”

等不到第五天,八日的晚上,副典獄長打電話過來說,詹周氏咬舌自盡了。話沒說全,薛至武一度以為她死了。趕過去的時候她已經住進醫療部,舌頭止血,躺在病床上,嘴裡戴了上下兩排的牙套,也不知是睡是醒。薛至武拽把椅子坐在床旁邊,點起一支煙,慢悠悠地說:“你反正都是要死的,不必這麼急,我沒讓你遭什麼罪吧,那你就好吃好喝地等到上刑場那天。反正你都不講,我也不跟你問名字了,我拿三條命陪你上黃泉,二房東王燮陽、樓下宋瞎子、刀鋪老闆,他們都可以是你的幫兇,都可以陪你一起吃槍子兒。”

薛至武講完走到床邊,打開窗戶将煙頭彈出去,陽光明媚,卻是一些人最後的時光。他聽到詹周氏在他後面翻身,一個很含糊的聲音吐出來。

薛至武想起她戴着牙套,舌頭又剛咬破,讓護士送筆紙進來。詹周氏握筆對着紙虛劃了半天,努力地說出第一句話:“我不會寫字。”

“那就說出來,救他們三個一命。”

“小,”她停頓一下,舌尖舔了舔牙套,“小甯波。”

見到他第一眼,薛至武就确定小甯波殺不了人,他沒那個長相,詹周氏都有股狠勁,小甯波眼珠子裡面蹦的都是投機與谄媚。已經是四月九日的下午,小甯波被帶進警局的十六個小時以後。隊長報告薛至武,頭幾個小時嘴還很硬,不過還是招了。薛至武接過口供浏覽一遍,放到一邊問:“你認得我嗎?”

“副局長,他們叫你副局。”

“嗯,上海我說了算,你好好地配合我,我保你不死,風頭一過我就放你出去,給你個閑差,天天玩你的牌,我給你出賭資。但你得回答我想聽的。聽說你昨晚吃了不少苦,何必呢,何必說我們不想聽的呢?明白了嗎?”

“明白,明白。”

“好,知道誰把你供出來的嗎?”

“詹周氏那個賤人。”

“她為什麼供你?”

“她不喜歡大塊頭跟我玩牌,以前去過她家一兩次,都是被她撒潑趕出來的。”

薛至武搖搖頭,很失望:“這個不是我想聽的,昨晚他們沒教你怎麼說嗎?”

小甯波眨眨眼睛,想清楚後說:“她跟我說,自己存了一些私房錢,殺了大塊頭,她跟我過。”

“很好,大塊頭很少回家,有時候一個月回不來一次,不過你知道他什麼時候回家。你先讓詹周氏買好砍刀,三月二十一日夜裡,大塊頭輸光了,離開遠東飯店,你在後面跟着,一路進了醬園弄。大塊頭上樓進門,樓下是何惠賢的房子,詹周氏早給你鑰匙了,你在裡面等他睡着,才悄悄進了門,我說得對嗎?”

小甯波愣在那裡,不知如何回答。薛至武又追問一遍:“對嗎?”

“對,對!”

“你記得就好,明天千萬不要出差錯。”

“明天就上法庭?”

“着急了不是,沒那麼快,明天過現場,在殺人的地方走一遍。”

“我真沒殺人!”

“不好,這麼說可不好,記着,全上海的記者來給你拍照,你要出名了。”薛至武微笑地看着他,那表情似乎在恭賀榜上有名的秀才。

十五

薛至武數了數,來了三十多家媒體,仿佛開一場盛大的party。一切都順理成章,詹周氏與小甯波也還算配合。隊長的意思是由他對記者講解案發過程,薛至武擺手拒絕。這段日子既然出盡了醜,他也懶得再出風頭。還好隊長懂規矩,回答每一個記者問題時,都會先加上一句“我們薛副局認為”,不敢自己稱功。

面對照相機,薛至武在二樓房間站了一會兒,之後從人群中退出去,到花壇邊抽支煙。離老遠還能聽見記者問話的聲音,聽起來他們也滿意這個結果。這時候要是有杯紅酒就好了,春意盎然,借着鳥語花香小啜一口。有個女人朝他走過來,靠近一些他認出是蘇青。

“我們有邀請你嗎?”

“我也是媒體,”蘇青在他旁邊坐下,又掏出她的女士煙,“我們辦的雜志叫《雜志》。”

“倒是挺取巧的。”

“您這不也是挺取巧的嗎?我看了小甯波的報道,他是再合适不過的幫兇了,沒老婆孩子,遠東飯店的小混混、爛賭鬼。估計你都快相信,他會殺人了。”

“你要說什麼?”

“我要說,你覺得詹周氏為什麼要殺大塊頭?”

“因為她受不了大塊頭是個爛賭鬼。”

“所以她要殺了大塊頭,好嫁給小甯波,另一個賭鬼?”

薛至武側過頭盯了蘇青幾秒,轉回來直視前方,說:“案子已經結了,詹周氏怎麼想的,那是她自己的生活,我不能替他們想透,幫他們活一遍。”

“好,薛副局,就說這個案子,你有沒有想過,詹周氏到底為什麼要殺大塊頭?”

“她想離開大塊頭。”

“那為什麼不離婚呢,為什麼要殺了親夫,把自己作踐成一個死囚呢?”

“是啊,”薛至武苦笑兩聲,“為什麼不離婚呢?”

“因為她離不了婚,我是離過婚的,我知道,在中國,在上海,離了婚的女人還不如妓女。你問我《娜拉出走之後》是什麼戲,娜拉的丈夫重病時,娜拉四處借錢給丈夫治病,後來丈夫病好了,那些債主也一個個催上門來,她丈夫說錢不是我借的。債主說了,你妻子借的,不跟你借的一樣?她丈夫說,那可不一樣,從現在開始她就不是我妻子了,我決定跟她離婚了,她借的錢她還,跟我沒關系。可是娜拉離了家就無法生存,她不識字,又幹不了體力活,房東都不會把房子租給一個單身女人。走投無路,娜拉隻好做妓女,街邊賣笑,她最後一個客人是她的丈夫,在街頭偶遇,她丈夫現在已經發達了,居然嫖了她,這他媽算憶苦思甜嗎?完事還把錢扔在床上算嫖資!”

“最後呢,娜拉什麼下場?”

“我寫時也在猶豫,我讓娜拉自殺了,看起來這是最合理的結局,可是這不對,我現在明白了,我不能讓她這麼死,她應該拿起砍刀,殺了她丈夫。”

二樓那邊罵起來了,小甯波撒潑似的,掙脫着腳鐐要往詹周氏身上撲,也許才意識到他不會就此發達,他會死在大牢裡。隊長帶頭用警棍打他,薛至武站起來回身看了會兒,坐下來和蘇青繼續說:“你說誰,你說娜拉還是詹周氏?”

“不管是誰,總有些渾蛋遊走于法律邊緣,沒犯法,卻把女人折磨得生不如死。你們警察管不了的人,我們隻能自己反抗。”

薛至武身子向前弓,雙臂撐在腿上,雙手交叉着不說話。小甯波就算了,活着死了都是個雜碎,主要是詹周氏。已經四月十日了,晚上他就要給周局長寫結案報告。他需要講詹周氏殺人是不得已而為之嗎?不可能,那就這樣吧。甭管詹周氏面前有幾條路,甭管還有什麼人在幫她,大塊頭不是死了嗎?按過去的規矩,詹周氏就算什麼都沒幹,不還是得殉夫陪葬嗎?真是的,誰也冤枉不了誰

十六

仿佛是躲媒體的風頭,法院一拖再拖,到六月底才對詹周氏開庭。五十天裡,詹周氏成了這個春天最熱門的詞彙。張言對薛至武開玩笑說,上海所有關于醬園弄的報道,加起來有幾百萬字了吧。蘇青也寫過幾篇稿子,發表在她自己的《雜志》上。他們不想讓詹周氏死,他們覺得詹周氏一死,這個城市就要病了。

胡說,殺人不償命才會讓上海大病一場。正方反方都在等一個結果,弄得法院也不敢開庭了,它也在等,等上海忘了這件事,是死是活不再被輿論左右。六月下了幾場大雨,所幸城裡沒澇,法院宣布檢方準備好材料、證人,二十七日開庭,七月以前把這場争論了結。

開庭的第二天薛至武去了,作為檢方證人,他要證明屍檢報告以及兩名被告口供的真實性。上海已經不再涼爽,尤其是大雨之後,法庭裡悶熱潮濕,幾架吊扇在棚頂緩慢轉動。他回答檢方提問,他說三月二十二日接到報警,在醬園弄将詹周氏抓獲,她本人也對此供認不諱,但一直在保護幫兇小甯波,直到警方掌握一定的線索,才肯吐露小甯波為幫兇。

“薛副局,”檢察官問,“那麼,在您多年的從警經驗裡,詹周氏此舉,算不算有自首情節?”

薛至武看眼被告席上的詹周氏,她眼神有點呆,吊扇的影子一次次打在她臉上,好像一直在盯着牆角的蜘蛛網或是斑點什麼的。他松松領帶,回答檢察官:“算的,詹周氏有自首情節,可以适當減刑。”

“屍檢報告上說,詹周氏及其幫兇,将詹雲影殺害後,分屍十六塊,對嗎?”“是的。”

“好的,法官大人,”檢方放下卷宗,面對着法官說,“殺人是死刑,殺自己的丈夫更是死刑,何況殺夫後又大卸十六塊。詹周氏的罪行足夠三個死刑,哪怕再有立功表現、自首情節,減去兩個死刑,詹周氏還是個死。”

法官思索幾秒,讓被告律師問問題。詹周氏沒請律師,最終由法院指定一名律師給她,與其說律師,不如說是詹周氏的代理。他先與詹周氏低聲商量幾句,随即起身宣布,被告方沒有問題,可進入下一環節。

中午休庭後薛至武就離開了法院,晚上檢察長打電話給他,告訴他是死刑。薛至武“嗯”了一聲,沒再說什麼,換平常這多少值得慶祝一下,這次他沒怎麼興奮,也許真的是被蘇青這些知識精英影響了。

不出所料,蘇青在次日找到了薛至武,她想知道,判死刑的人,一般多久執行。

“我還想争取一下,”她說,“争取能讓她活下來。”

“我勸你還是劫獄吧,她是一定要死的。”

“薛副局,您可能不知道,一半以上的上海人不希望她死。”

“是一半以上的上海精英吧?老百姓才不關心詹周氏,西南戰場誰勝誰敗,他們都不在乎,會操心詹周氏死不死?"

“那如果我們也不在乎,這個世界永遠不會往前走,不會更美好。”

“你們太高估自己了。”

“薛副局,我希望你能活得長久一點,久到你能看見,我今天的話是對的。”

離開警察局,蘇青沒有回家,她想去雜志社再寫一篇稿子,雜志來不及,就發在明天的報紙上。她在桌前坐了兩個小時,一個字也沒寫出來。因為她明白,就算稿子寫得妙筆生花,也不會改變詹周氏的命運。

她給張愛玲打電話,約她出來坐坐。這讓張愛玲為難,她說她在寫《十八春》那個長篇,剛剛知道怎麼寫,她怕一出來,又要重新構思幾天了。聽到蘇青語氣低落,她問蘇青怎麼了。

“詹周氏明天就要判決了,是死刑。”

“就是殺丈夫那個嗎,那你為什麼難過?”

“你一直沒關心這個嗎?”

“我隻是知道這場争論,死刑還是終身監禁,但我無所謂,我沒态度。”

“一件事情發生了,你能做到沒态度?”

電話那邊停了好久,在想怎麼跟她解釋。“就像寫小說,把它如實描繪下來,我可能會有傾向,類似于同情,但我真的沒态度。你知道,我不是左拉或羅曼·羅蘭那類作家。”

“你可以做那樣的作家。”

“像魯迅那麼操心,搞得自己一本書也寫不出來嗎?”

“好吧,你是托爾斯泰。”

蘇青笑了,挂掉電話她又打給一個人,接通後她就後悔了。那邊是胡蘭成,聽到蘇青有點不對勁,問要不要找個地方喝點什麼。地點定在靜安,離他倆都不算遠。蘇青要血腥瑪麗,由于口渴,一口氣幹掉頭一杯,喝到第二杯的時候,蘇青說起詹周氏,事實上她都沒機會去提籃橋探視過她,但說不上來,死刑為什麼會讓她很難過。

“說真的,我們能不能改變世界,讓上海變得更美好?”

胡蘭成沉默,蘇青也覺得自己格局太小了,胡蘭成幹什麼的,以前給汪精衛寫稿子,新總統上任前都得跟他拉拉關系。蘇青又要一杯,喝得太快有點暈了,想從吧台上下來,找個舒服點的卡座。胡蘭成攙着她胳膊走下去,坐好之後胡蘭成說:“現在局勢不穩定,說好的三個月,八年還沒拿下。老蔣随時可能回來,你知道我這幾天一直在想什麼嗎,我沒有想我胡蘭成什麼下場,怎麼個死法,我在想中國以後會什麼樣,會更好還是更壞。我們都一樣,我們都想為改變這個世界盡一點力氣,可有時候我們會錯,我一直努力的事,沒能讓整個世界更好,到那時我們才發現,我們把力氣用反了。”

蘇青的确是喝多了,腦子要轉好幾個彎才能想明白胡蘭成在說什麼,盡管她不願意承認,但好像是越來越喜歡這個男人了,他太強大了,在他身上總能找到一種力量來治愈她階段性的虛弱。

結賬之後他們站在街邊叫車,這時候她都不知道是一輛還是兩輛,第一輛車停在他們面前,他為她開車門,她坐到後排裡側,胡蘭成也彎腰探進車内,說:“對了,我忘記說了,我要和張小姐結婚了。”

“哪個張小姐?”蘇青皺了皺眉,想到是誰了,“可是,你妻子不是剛給你生了個女兒嗎?”

“所以我上個月離婚了。”

蘇青冷笑,搖了搖頭,嘴裡念叨着:“真是禽獸。”

胡蘭成還是對她笑了笑,感謝她介紹張愛玲與他相識,最後退出車内,禮貌地幫她關上了車門。

十七

薛至武後來想想,當時應該明确回答那個問題,一般來說,從死刑到執行是十五天到二十天。奇怪的是,兩次詹周氏都沒死成,頭一次是七月十八日,清晨小雨,像是與世界告别的日子,可上面突然要求調走所有的警力,全城巡邏戒嚴。于是行刑推遲二十天,于八月六日的晌午執行。

五号的晚上詹周氏吃了一頓不錯的上路飯。到六号上午,東京時間的八點十五分,日本出事了,美軍在廣島投放了蘑菇雲一般的炸彈。所有的警察進入戒備狀态,包括行刑隊,眼下有比槍斃幾個犯人更大的事兒等着他們。

晚上通知下來了,日本拒絕投降,周佛海要求提籃橋先處置政治犯,刑事犯人暫時擱置。行刑隊馬不停蹄,平均每二十分鐘便往刑場拉一名犯人,槍決,掩埋,再進入提籃橋提下一個政治犯。八月九日,第二顆原子彈在長崎郊區爆炸了,時間緊迫,行刑隊連刑場都不去了,直接在提籃橋打開牢房大門,對着犯人的額頭就是一槍。

這段時間薛至武一直抱病在家,他知道老蔣會回來,日本人不會帶他走,事實上他們連和服女人都無法帶走了。每多殺一個犯人,日後都會多一份罪責。

他在思考怎麼活命,有一種預感,詹周氏都會比他活得久。

還好,最終日期定為八月十五日,真是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他那天上午出門,想去提籃橋看看,老蔣的人差不多都殺光了,一千多人,在監獄西北角攏起一個火堆,專門火化臨時處決的屍體。在那一天詹周氏終于害怕了,自殺的時候她一心想死,可别人要殺的時候,她坐在那裡兩腿發抖。

這回沒上路飯,監獄已經亂成一團,獄警的夥食都難以供應。以前的那些廚子們不是辭職就是告假,他們隻是養家糊口,日後萬一上綱上線怕是命都沒了。副典獄長帶人将詹周氏和小甯波押在前面,薛至武跟在後面,鞋跟一下一下地敲打在監獄的長廊上。他依舊帶個手電筒,像那天走進來一般,在無窗的長廊裡忽明忽暗。

走到行刑地點,副典獄長先将小甯波綁在柱子上。所謂行刑隊也沒幾個人了,樹倒 孫散,六人的行刑隊,現在還剩三個。副典獄長一聲令下,端槍上膛。不知是殘忍還是人性,民國時的槍決需三人瞄準頭部,三人瞄準心髒,保證犯人第一時間無痛苦死亡。副典獄長喊“預備”時,小甯波綁在柱子上尿了褲子,哭着喊着說,你要保我的,你個王八蛋!

砰!三個人開槍卻隻有一聲槍響,因為身子綁起來了,小甯波向前倒不下去,最終腦袋耷拉着站着死在柱子上。下一個是詹周氏,還好沒吓尿。薛至武可不想看到這一幕,尤其是長相還不錯的女人。三個人退槍換彈,薛至武有幾句話要對詹周氏說,背對着三個槍口走到詹周氏身前,湊在她耳邊說:“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詹周氏看着他搖頭,那眼神,真像是告别,居然沒有恨。

“說出來别怕,我副局長的位子也坐不久了,沒時間抓他,我隻是想知道,他到底是誰。”

詹周氏眼神發直,盯着電線杆上的喇叭,這眼神在法庭上也曾經有過,直到薛至武把她叫回來,又問一次到底是誰。

詹周氏張了幾次嘴,決定說出來:“你調查過這個人,懷疑過他,他是……”

話沒說完,喇叭響起警報聲,不大會是空襲,上海已八年無戰事。警報過後冒出一個女播音員的聲音:“各級單位注意,各級單位注意,日本天皇已于今日正午一點零五分,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無條件投降。”

中文報了兩遍,之後是天皇接受投降的日語原聲,薛至武當然聽不懂,但他知道那語氣有多沮喪,仿佛失敗者的遺囑,他長吸一口氣,仰頭望了望天空,等轉回身時三杆長槍全都垂下來,指向沾滿血迹的水泥地上。薛至武,你生命中最高光的時刻結束了。

十八

審判自上而下,一車一車地拉人,一批一批地審,輪到上海警察局這一塊,已經是入冬時分。沒人當他律師,燙手山芋,律師們避之不及,不願跟漢奸、賣國賊有一點關系。聽說東京也要大審判了,東條英機一槍沒打準,還要被美國人救起來,等着上絞刑架。薛至武沒自殺的念頭,他就一警察,國民黨來了他抓犯人,日本人來了他也是抓犯人,怎麼加罪也不至于判他死刑。

開庭那天被告席上站滿了同僚,該來的都來了,就好像上海警察局遲來的年會。沒律師,每個人都自我辯護無罪。但是說實話,日本人在這兒八年,上海哪個警察手上沒沾過軍統中統的血?十五年的,二十年的,還有兩個周佛海的劊子手直接判了死刑。輪到薛至武自我陳述的時候,他說的第一句話還是那三個字:“我沒罪。”

現場也沒什麼反應,因為大家都這麼說,早習慣了。薛至武繼續講:“我是戴局長安插在周佛海身邊的卧底。"

這句話引起了騷動,法官敲了敲小錘子,示意現場安靜後,問道:“是戴笠局長嗎?”

“是的。”

“雖然你在牢裡,但你不可能不知道,戴笠局長上個星期飛機失事了。”

薛至武倒抽一口氣,一副茫然失措的樣子看着法官說:“我不知道。”

“除了戴局長之外,還有誰可以證明你的卧底身份?”

“蔣委員長,”薛至武說,“戴局長告訴我,如果他有什麼不測,蔣委員長會知道我的真實身份。”

法官盯了薛至武許久,他不敢怠慢,既不能輕易判被告死刑,錯殺有功之臣,又不能将報告發到委員長那裡,讓自己鬧出笑話。他右手舉錘敲下去,宣布休庭,擇日審判。

從此以後便再沒開庭過,當然,他不會見到蔣委員長,沒人知道此人真假,獄警也不敢找他麻煩,将他如軟禁一般押在提籃橋。薛至武一直坐牢到一九四九年。他一直想去女監看看,像一塊心病。民國三十七年的除夕,提籃橋搞過一次文藝晚會,台上唱唱跳跳,薛至武沒半點心思,兩個多小時一直伸着脖子往前排的女區張望。他好像看到了詹周氏,回頭同後面說了兩句話。他不确定是她,她早該死了,可他又覺得她死不了,三次行刑未中一顆子彈,永生之神庇護在她頭頂。之後他就盯着那女人的後腦勺,然而她再沒有回過頭。薛至武在想,那會是她嗎,哪怕她多回幾次頭,他能确定嗎?三年過去了,他忘記她的臉了,也許他記得的隻是那一畫面,手電筒從旗袍一路向上,最後定在她略微翹起的嘴唇上。

十九

連蘇青的日子都不好過,先是張愛玲與胡蘭成的離婚,蘇青在報紙上讀到張愛玲寫給逃到武漢去的胡蘭成一封公開訣别信。這讓她難過挺長時間,盡管不那麼情願,多少她也算是媒婆,更多的是心疼張愛玲,要麼是她不再愛胡蘭成,要麼是被談話了,不得不與汪精衛的主筆劃清界限。有幾次蘇青拿起電話,想去看看寡居的姐妹。可她不知道怎麼面對,有次聚會的時候聽朋友聊起了她,張愛玲那年寫了兩部賣座電影,《太太萬歲》和《不了情》,一分錢都沒留,兩部電影的編劇費連同那封訣别信,全都寄給了胡蘭成。真是傻姑娘。那晚蘇青一個人喝了好多酒,轉念一想自己何嘗不是如此,胡蘭成當年要求她介紹張愛玲,她又為什麼無法拒絕,還不是怕惹怒他,永遠失去這個男人。

更糟糕的事情是,将她與政治挂鈎。愛國委員會在汪僞時期的報紙翻到《結婚十年》的一篇短評,充滿贊譽之詞,這本沒什麼,不幸的是,這篇短評的作者署名為周佛海。順藤摸瓜,他們查到蘇青曾經被邀,兩次成為周佛海的座上賓。于是他們帶她到局裡談話,一天一夜不讓她回家。他們認定有些罪行是一戳即破的,比如蘇青一定是周佛海的情婦,周佛海也一定跟蘇青征求過賣國的計劃。

車轱辘話正問反問,将近二十四小時還沒取得口供的愛國委員會,開始在大仁大義上對她宣判:“不管怎麼說,你應該拒絕漢奸周佛海的邀請。”

"為什麼?他那時不是漢奸,是上海市市長,你讓我拒絕上海市市長的邀請?”

“他是日本人扶持起來的,你是作家,你應該明白,這就是漢奸。”

“那你們還是美國人扶持起來的,中共是蘇聯人扶持起來的,無非就是你們勝了,他們敗了,我就是一個女人,寫小情小愛的一個女作家,不管你們哪一個做上海市市長邀請我,對我來說都是榮幸之至,我考慮不到你們想的那麼大,吃一頓晚飯是愛國還是賣國?”

離開愛國委員會是早上六點鐘,她想起在胡蘭成家的最後一晚,也是這個時間,天剛蒙蒙亮。張愛玲與胡蘭成一夜定終身,可是我們曾堅信的終身,最終也成了終身之恨。看着日出她想念張愛玲,想到要哭出來,睫毛沾着清晨的露珠就大片大片地掉起了眼淚。

這次她沒打電話,直接去敲張愛玲的門,開門的是她姑姑,說愛玲在睡覺。她求姑姑告知一聲,說蘇青在外面。姑姑關她在外進去詢問,蘇青在台階上凍得直跺腳。過了一陣兒姑姑出來說,愛玲昨日風寒,此時見面怕将蘇小姐傳染。蘇青愕然站在原地,确定無疑,她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就要與她疏遠了。

冬日漫長而寒冷,她的第三本書終于寫完了。關于詹周氏的一生,關于中國女人的一生。将近一年,她前後去了提籃橋十幾次,除了殺夫案不談,詹周氏跟她無話不說。她從自幼父母雙亡講起,随蘇北姨媽家來到上海,因無力撫養,将她送到周家做丫鬟。那年她九歲,詹雲影十四歲,在周家的廚房打雜。直到十六歲老爺把她許給詹雲影時,她還對這個未來的丈夫沒任何印象,可是她沒法拒絕,她不能再賴在老爺家裡吃閑飯。詹周氏說,她不是沒提過離婚,哪怕出去餓死,也不想在他身邊受罪。詹雲影也并非不答應,他說,等你找到姘頭,我就把你休了。她問蘇青,這是為什麼,他為什麼一定要戴上綠帽子才同意離婚?

“因為你是老爺許給他的,”蘇青說,“隻有這樣,他回周家才能說,是你有姘頭,不是他詹雲影辜負老爺。”

這本書在元旦前交稿,編輯一改之前的催稿态度,一直到春節都沒回複她。正月初五她約編輯吃飯,她問寫得怎麼樣,如果哪裡不妥,她可以修改。

“我還沒有讀。”編輯低着頭夾菜,似乎回避她目光,“現在是新時代新氣象,你的書沒法出版。”

“醬園弄是去年發生的事情,也能算陳舊嗎?”

“不是題材,是你,你是汪僞時期紅起來的作家。”

“那我應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也被連累了,我們一起往前走着看吧。”

那就走着看吧。正月十五城隍廟燈會,那些一閃一閃的赤炎光芒,感動得她一陣一陣地想哭。二月二她去燙了個卷發,然後依然待在家裡,一個月沒有出門社交。到春天她收到一封沒有署名的信。裡面寫道:“我知道你一直對我尚佳,也一直将我當姐妹對待,隻是當我得知真相之時,仍無法說服自己,你是無心之過,或是你有何種難言之隐。理智告訴我,你日後的隐瞞隻是避免你我二人出現不堪,可我愈發覺得我如此可笑,隻是在你與蘭成的遊戲中扮演一個癡情的小醜。就此别過,勿念,心安。"

她認識這字迹,蘇青的《雜志》發過張愛玲的稿子。這一次她沒能哭出來,可與悲傷媲美的内疚。她怕自己會再讀一遍,第一時間用火機将信燒了。所有的幸福、放肆、痛苦、驕傲、懷念,最後都會連同軀體殊途同歸。差不多可以了,她三十二歲了,她應該就此衰老下去了。

二十

有時候會出門,離家五百米,不需要拐杖,在花園的長椅上手持詩集曬太陽,讀一組詩,一首詩,一行詩,連字義都忘記,隻是覺得這些字組合在一起,上下排列起來真美。頭兩個月還在經常光顧的咖啡館就餐,到後來她要算筆經濟賬了。沒有版稅,新書的出版遙遙無期,她要去市場買菜試着燒飯。那麼難吃,但可以讓她越來越瘦,離死亡越來越近。慢慢地她已不在乎買到什麼,市場的菜名與價格如詩一般排列,兩斤四十,三斤五十,多奇妙的邏輯與組合。

盛夏的一天晚上她仿佛把全上海的西紅柿都拎回來了,沒别的原因,在兩斤四十、三斤五十的下面寫着,一百全收。快到家時她看見一個年輕男人擋在門前,她從他身後繞過去,用鑰匙打開門,轉身面對着他後退進屋,将門關上。大概過了十秒她又打開門,探出頭問:“你找誰?”

這麼熱的天還穿着一身西服,年輕男人用手背抹抹額頭上的汗,有些結巴地說:"我找蘇、蘇、蘇、蘇小姐。"

年輕人叫施施施拜休,是個律律律師。蘇青眨着眼端詳他好久也想不明白,口吃這般嚴重之人,是怎麼當上律師的。大概十年前他去美國遊學,二十出頭的樣子,四年的法學院還未結業,上海淪陷。之後一等就是八年,從風華正茂的少年,熬成一個形單影隻的中年人。他連娶妻生子的本事都沒有,一身學問在美國卻無以為生,他說,那裡的華人不打打打官司,犯什麼事兒就認認認栽,美國人更不會會會找他這張中國臉做律師,隻等着抗戰勝利,好回到上海大展拳腳。

蘇青歪着腦袋問他:“你在美國怎麼考下來的律師證?”

施拜休解釋了半天,美國人講究三權分立,法律也是如此,檢察院、法院和律師協會,誰也管不了誰,隻要他刻苦,不需要像在中國那樣托人找關系,就有機會取得律師資格。

“隻有筆試,對嗎?不需要面試?”

“有的,我打打打官司的時候,不不不結巴。”

蘇青笑了,問他:“你打過官司嗎?”

“沒沒沒有,但我知道,我知道我在法庭上不會結結結結巴。”

大概就是這個原因,他的律師事務所不到半年面臨倒閉,沒客戶找他,他就試着自己掏錢找客戶,頭幾單不為賺錢隻為吆喝,最好是那種闆上釘釘的死案,有些端倪也可以推翻,如果社會影響力再大一點,在上海人盡皆知,就再理想不過了。醬園弄殺夫案是他心中的完美命案,詹周氏還有一次上訴機會,幫兇又被槍決,口供是否真實可信,又是汪僞時期受理的案子,好多空子可以鑽,值得重新推敲。

“起碼,當年判她死死死死刑的那幫人,”他說,“現在都是漢奸罪坐坐坐牢呢。”

順着這些材料他看到了蘇青這個名字,他長期在國外,不知道《結婚十年》這本書有這麼暢銷。他需要她的幫忙,需要她跟他在一起,掃除他将在中國面臨的人際障礙。

“怎麼做呢?”蘇青問,“兇手是詹周氏,确定無疑,你有什麼本事,能讓她無罪釋放?”

“不一定釋放,哪哪哪怕是死刑改為無期,也是成成成功的。”

蘇青盯着他,點起她的長杆煙,慢悠悠地說:“我不管你何種目的,我也不關心你的律師事務所,倒閉也好,飛黃騰達也好,你要我幫你隻有一個前提,你要保證,不能讓詹周氏死。”

二十一

施拜休無名無分,去了兩次提籃橋也沒能見到詹周氏。事實上蘇青也無能為力,與詹周氏非親非故。她寫了一封長信,将一年多力挺詹周氏的文章做成簡報附在裡面,托熟人帶給詹周氏。第二個星期那邊給了回音,要求見到蘇青女士。

這是蘇青第二次來提籃橋,頭一次是民國三十二年,去牢裡探望胡蘭成,寫信給汪精衛說情,求總統釋放胡蘭成。大半年她都在想,如果當時胡蘭成娶了她,或是自己陰差陽錯嫁了他,她現在會過得怎樣,在哪裡,會不會像張愛玲一樣,連新書的序言都要向讀者向政府道歉。

探視時間是下午兩點,蘇青和施拜休到早了一些。獄警破例讓他們去探監室等待,非常時期,大把大把的漢奸等着拉刑場,殺人犯已經是小罪,用不着十分戒備。蘇青一進去就注意到了從頭頂射來的一縷陽光,差不多四十公分見方的鐵欄窗,碩大的太陽要好不容易才能從外面擠進來,在房間裡形成一道沾滿灰塵的射線。蘇青呆呆地看着這一切,頭也不回地問施拜休:“她還會被槍斃嗎?”

“不管政府姓汪還是姓蔣,中華民國的刑法沒沒沒變。”

“那什麼時候槍斃?”

一切都取決于最高法院複核下來的日期,施拜休告訴她,可能今晚就會被槍決,也可能在裡面待十年二十年,老死在監獄裡,都沒等到行刑通知。

“他們複核的邏輯是什麼?”

“沒法說,什麼原因都都都有,可能今年槍斃太多了,就等明年再說,可能監獄不夠住了,趕緊上上上路騰地方。”他說,“我也着急,一旦申訴成功,這期間不管最後怎麼判,但是訴訟期間,她算是未決犯人,不會被拉拉拉走。”

“未決犯人?未被槍決的意思?”

“不是,是未被被被判決的犯人。”施拜休告訴她,按照計劃他打算十一月上訴。

“現在才八月,”蘇青問,“為什麼要那麼久?”

“因為我要贏,我輸不起了。”

“那如果這幾個月,詹周氏被斃了怎麼辦?你連赢的機會都沒有。”

“但至少我沒輸,我可以再找别的案子,我還有赢的機會。”

蘇青瞪大眼睛,咽了口唾沫。外面傳來腳步聲,詹周氏戴着腳铐進來了。直到今天蘇青才第一次見到這個瘦弱女子。獄警将她帶到對面的座位上,詹周氏沒有第一時間坐下,而是向蘇青鞠了個躬。

“我認識你。”她說,“以前有人給我讀過你為我寫的文章。我早就知道,有個叫蘇青的女士一直在外面幫我。”

“我是幫過你,可我什麼都沒幫成。”

“那我也要謝謝你。你知道嗎,去年上刑場前,獄警問我還有什麼心願,或是想說的話,我當時說沒有,其實我的心裡想說的是,我想見你一面,當面謝謝你和那些幫過我的人。我要是識字就好,起碼死之前還能給你寫封信。”

“真好,你還活着。”

“你為什麼要幫我呢?”

“因為我不想你死。”

蘇青說完扭過頭去,在包裡掏出香煙,找了半天才想起來,火柴在進門的時候就被獄警收走了。她咬着過濾嘴,空吸一口空氣,之後長吐出來。施拜休則打開本子,裡面寫着備好的問題,每一個問題下面都留了七八行的空白,仿佛詹周氏可以對他的提問長篇大論一般

三人一時有點無話可說,施拜休趕緊翻着問題,挑一個重要的問:“詹詹詹女士,請問你當時的律師是是是誰?”

詹周氏有些詫異,轉頭問蘇青:“這是我的律師嗎?”

蘇青點點頭,施拜休接過話回答:“我是否有資格當你的律師,取決于你。”見詹周氏沒反對,他繼續問之前的律師叫什麼。

“一個老律師,我不知道叫什麼,姓徐吧。”

施拜休在本子上寫下來,問她最後一次見到徐律師是什麼時候。

“沒有最後一次,我隻見過他一次,在法庭上。”

“開庭之前他沒有來過?”

“沒有,就是上了法庭,我才知道我還有個律師。”

“是法院委托的律師。”蘇青補充道。

“不管是是是誰委托的,他也是拿拿拿了法院的錢的!他應該有起碼的操操,操守!”

聽施拜休講話很有趣,明明很憤怒,可是最後幾個字一結巴,又多少有些可笑。

“可能這是一個怎麼折騰都改變不了結果的案子吧?”蘇青說。

“如果是這樣,”他搖着頭,“為什麼還要接呢?”

說完低下頭看着本子上的問題,很多可以查到,多問詹周氏一遍,也沒什麼用,他合上本子,隻想問最重要的那個問題:“詹周氏,你在這裡自殺過,是是是嗎?”

詹周氏點點頭。

“那麼我問你,你現在還想死嗎?”

“我想活。”

“等我幾個月,我會竭盡全力幫助你活活活下去。”

“你們為什麼要幫我呢?”

“我剛才說了,”蘇青講,“我們不想讓你死。”

“我活下來,對你們也沒好處,你們為什麼還要幫我呢?不是這樣的,你們跟我認識的人不一樣,以前大塊頭在醬園弄幾天打我一回,有的時候打到夜裡,吵得鄰居們都睡不好覺,你知道他們怎麼想的?他們盼着我哪天被大塊頭打死,那樣世界就清靜了。這才是正常人的想法,可是你們,無親無故,為什麼要幫我呢?”

從提籃橋出來,兩個人一路不說話。一直開進市區,施拜休建議找個地方喝點什麼,蘇青望着他,一臉茫然,這時她才意識到,原來她早就戒酒了,說不上從哪天開始,她差不多一年沒碰過酒了。那就吃點什麼,可惜也沒胃口,下午的探視讓她有些難受。她幹脆讓施拜休直接送她回家。車停在門口,蘇青摸着門把手,想最後跟他講幾句:“你也沒幫她,你和他們一樣,你在做你的事,隻是碰巧在幫她。要是她死了,你再去幫别人。你想翻身,總要找個人幫的。”

施拜休拉開車窗,讓晚風吹進來,把頭探出窗外盤算了一會兒,鑽回車内欲言又止。蘇青對他搖着頭,又沖他笑笑,打開車門說:“謝謝你送我回家。”

二十二

整個八月施拜休都往返于法院與巨鹿路的住宅的路上,那天分開以後,他決定立即上訴,不再拖延,用前途去打賭。本來是想瞞着蘇青的,待拿到上訴書再去找她,證明給她看。隻是幾趟法院跑下來,一點頭緒都沒有。他找法院,法院推給檢察院,他找檢察院,檢察院又說汪僞時期的檢察院跟他們完全不是一個機構,況且那時期的大多數檢察長,不是降職就是坐牢,擦屁股的事兒他們可不想管。然後他又回到法院,挨個兒房間敲法官的門,過完整幢樓時,他産生了一種幻覺,好像這不是上海,所有人都有西南口音,就算不是陪都重慶,也是成都昆明那一帶的。日據八年,江南都沒幾個幹淨的法官了,坐在大廳他冒出了個結論,

這是個被摧毀後正在重建的時代。照這個邏輯,他施拜休将成為民國法制最需要的新生代,自我慰藉一番,他一下子又充滿了動力。

隻是充滿動力地坐在那兒等,他做不了什麼。通常他攔住一個法官,剛說上幾句,就被揮揮手,說寫一份書面報告交上來,回去等消息。沒人願意跟他聊,沒人在乎過去的幾年上海發生了什麼,就好像是兩個朝代,崇祯年間的事情,順治才不關心。

他看看時間,下午兩點半,他決定等到五點法院下班,還有兩個半小時。大堂的北窗正對着一座工廠的食堂,一股股炊煙從煙囪裡冒出來,在空中逐漸變淡。人生難得有兩個小時的放空,未來不敢想,他自己這三十多年,從中國出去,滞留在美國,抗戰後歸來,通通過了一遍。然後他激動地站了起來,對着窗外的炊煙問自己:“施拜休,你學法律,當律師,到底是為了什麼?”

是,為了讓自己過得好一些,吃飽飯,住好房,找一個好太太,做一個中産階級,但這都是後來的欲望,最早立志的時候可不是這樣,不然哪個行業發财幹哪個好了。民國十幾年,百廢待興,他可是想着改變國家。真是的,年紀大了就将家庭、婚姻、幸福視為男人的責任感,反倒失去了少年時的磊落氣概。

不是小情小愛,不是功成名就,他推開窗戶,使勁揮了一下拳頭,大口呼吸着上海的空氣。

五點差一刻,第一個法官從電梯出來,準備離開。施拜休認識他,他姓于,也是從重慶調過來的。施拜休裝好文件追上他,結結巴巴地自我介紹。

“你是律師?”于法官停下來,狐疑地看着他。

“是是是的。”施拜休抓緊時間陳述這個案子,可是由于口吃語速跟不上,最後一着急說出可能讓他感興趣的那句話,“這是日僞時期上海三大奇案之之之一。"

于法官看看門口,揮手讓外面的司機等一下,轉身問:“奇在哪裡呢?”

“奇在殺夫這件事,所引起的社社社會轟動。”

“現代版潘金蓮?”于法官自言自語,低頭看眼手表說,“我不是不接,從法官到檢察長,沒一個親曆一審,連你這律師都是新的,重新審理耗時耗力,這是在

浪費國民政府的錢啊。”

“律師!徐律師!他他他是親曆者。”

“那就叫他申訴,叫他提供材料。”于法官說完就向門口趕去,推大門的時候他回頭問施拜休:“年輕人,你怎麼選的律師這一行呢?”

啊?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找到徐律師不難,卷宗上寫他叫徐沛東,祖籍浙江麗水,自己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今年六十三歲,應該是兒孫滿堂的年紀,光複以後就退離這行,在家養老賦閑。第一次拜訪并不順利,管家将施拜休領進去,聽到他的身份就連連擺手推辭:“我不接案子,老了,幹不動了。”

“不不,不是接案子,是您您過去的案子。”

“誰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早就清算了。”

“詹周氏,醬園弄殺夫案。”

徐律師想了很久,漫長的律師生涯裡,那幾乎是個微不足道的案子,就一上午的工夫,法院的朋友讓他去走個過場。還好社會輿論夠大,徐律師不至于徹底忘掉。

“我記得,兩個人,一男一女,不是死刑嗎?早執行了吧。”

“小甯波被斃了,詹周氏還活着,還沒來得及斃她,日本人就投降了。”

“那你想讓我做什麼?”

“幫幫幫詹周氏翻案,重重重新上訴。”

“是冤案?人不是她殺的?”

“人是她殺的,但罪不至死。”

“既然殺了人,能活着,終身監禁是造化,就是死刑,也算不上冤枉。”

管家剛剛把茶水準備好,端上來,徐沛東示意他不必了,可以送客了。他想最後對施拜休說一番話:“我真的老了,幹了三十多年,從有律師有法院那天,我就幹這一行,日本人來了,我活得跟狗一樣,日本人滾蛋了,我還是要低三下四,反複查我,從我身上查不出毛病,就要我檢舉揭發同行、法官、檢察長,幾十年的交情了,就算有些小毛病,貪點财,愛點美色,總不至于到漢奸的程度。我們研究的就是法律,可是法永遠在變,去年授勳嘉獎的,明年就變成了賣國求榮。我累了,再也不想進法院的大門。你還年輕,有的是機會,多大成就看你多大本事,起碼可以肯定的是,你未來的世道,不會再像我們這樣動蕩不安。”

不能就這麼放棄,還是要去找蘇青女士。聽完施拜休的講述後,蘇青的第一反應是怎麼可能,他是律師,你也是律師,你都勸不動他,我怎麼能做到?她點着一支煙,搖着頭苦笑:“你要我去陪老爺子睡嗎?”

“當當當然不是!”

“那我拿什麼說服他?”

“不知道,”他說,“可是你那麼在乎詹周氏的原因是什麼?”

“因為我們同為女人,同為婚姻不幸福的女人。我同情她,擺在詹周氏面前隻有兩條路,要麼被大塊頭殺死,要麼殺死大塊頭。”

“可是你既沒有殺死你前夫,也沒有被你前夫殺死,你現在過得很好。”

“那是因為我運氣好,我前夫同意離婚。”

施拜休若有所思,難得跟蘇青讨了一支煙,抽完之後他說給他兩天時間,星期日他們一起去拜訪徐沛東。

二十三

再去的時候下雨,兩個人在庭院門口候了十分鐘。徐沛東本不想見他們,見不得他們淋雨,讓蘇青和施拜休進來暖和一下。

“我說過不接,是肯定不接的。”

徐律師把毛巾遞給施拜休。他接過來隻是簡單擦一把臉,仿佛趕時間一般直奔主題:“您要接下這這這個案子,您是在上海生,上海長,可能以後也會在上海終老。你很了解這個城市,全世界第四大都市,僅次于紐約、巴黎和倫敦,我在美國十多年我知道,美國人很在乎上海最近發生了什麼,大事小事他們都會關心,不光是美國,全世界都在看着我們,或者羨慕,或者笑話,我們應該為上海做點什麼。”

徐沛東承認他說得有道理,上海是不錯,是有影響力,可這隻是一樁殺人案,再怎麼樣也不會被什麼人關注的。

“會的。”蘇青說,“它背後的社會效應将會持續發酵。”按照計劃,蘇青重複了一遍那天的原話:“擺在詹周氏面前隻有兩條路,要麼被大塊頭殺死,要麼殺死大塊頭。”

”《婚姻法》,”施拜休說,“中華民國的憲法規定,女人沒有權利提出離婚。隻有男人才有同意離婚的權利。詹周氏提出過離婚,大塊頭不同意,說等你找到姘頭那天再離不遲。這是緩兵之計,不難想象,當詹周氏真有姘頭那天,一定會被大塊頭打死,而按照我們的法律,詹周氏犯有通奸罪,他會被輕判,甚至緩刑釋放。”

“男人休女人,自古以來的道理,難道還允許女人把男人休了?”

“您說得對,可放大去想,全世界的大城市,隻有我們還停在休妻的層面上,這是不合理的,這是被世界取消的法規。”

“好,就算是這樣,詹周氏這個案子跟那些沒關系,那是殺人案,殺人償命,放在哪兒都合理吧?”

“有關系,我要打一場勝仗,如果我們赢了,詹周氏沒死,判無期,讓媒體持續關注這件事,我相信不出五年,《婚姻法》就會重新修訂。您做律師這麼多年,能碰上這樣的案子,一場官司就能改變法律的進程,相信您也會覺得,不白幹這一行。"

徐沛東半天沒說話,彎腰大喝一口茶水,牙齒在嘴唇抿了半天,尋找那一棵漏進來的茶葉。從頭到尾如背景一般的管家接過他手中的茶杯,搶話說:“老爺,您不能接這個案子,您身體不允許。”

他找到了那棵茶葉,将舌尖的茶葉吐進煙灰缸,站起來問:“什麼時候上訴?”

“隻要你你你同意,随時可以。”

“我聽你一次,把官司做大,把案子抻長,抓緊時間,我們弄一把大的。”

二十四

對詹周氏來說,最近來看她的人多了起來。先是蘇青女士和那個結巴律師,沒兩個月他們又領來一位老律師看她。她記得他,第一次就是她的律師,隻是這次不一樣了。他開始跟她聊天,打聽她的狀況,詢問她和詹雲影當初是怎麼結婚的,媒人是誰。她說她是周家的丫鬟,大塊頭是周家的長工,要是真論起媒人,就算是老爺吧。

“大塊頭之前怎麼樣,剛結婚那陣兒。”徐律師問她。

她說那時還挺不錯的,兩個人從周家搬出來,在醬園弄租個房子,老爺給他謀了個當鋪的差事,掙的錢夠花,夠養活這個家。隻是後來當鋪倒閉了,沒了工作,他又試了各種營生,沒一個長久的,就染上了賭博的惡習,經常酒後打她,苦日子就來了。

“當鋪怎麼黃的?”

“日本人進來後,都忙着逃難,當鋪裡光是當,沒人贖,放到市場也賣不上價錢,弄得當鋪最後淨是些古董古玩,現金卻一分錢也沒有了。”

“那還是日本人的罪行。”

這挺奇怪的,大塊頭打她,狂嫖濫賭,最後都要怪罪到日本人頭上。他一直在引導她,暗示她大塊頭以前還是不錯的,甚至對他倆的未來有一個挺好的規劃,上海一淪陷,這一切都變了,丢掉工作不說,大塊頭會拿老爺和當鋪老闆舉例子,一輩子辛辛苦苦,賺了那麼多錢,到最後不就是個家破人亡,那麼,勤勞努力還有什麼用呢?詹周氏乍一聽有道理,按照徐律師的原話,“時代的悲劇的産兒”,她死也沒法把這麼深刻的稱呼和大塊頭聯系在一起。坐了幾年牢,她也慢慢了解了法院的每個職位,檢察長是起訴她的,罪責越重越好,律師則是幫她脫罪的,越輕越好,法官是判官,聽兩邊的陳述,他來做決定。可是,把大塊頭的惡習,把她的罪都怪罪到日本人身上,真的就可以幫她減罪嗎?

徐律師除了一直引導她,還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咳嗽,監獄空氣不好,她習慣了,可是有到塵土飛揚的程度嗎?每次咳嗽都是用他的白手絹捂着嘴巴,好像咳出來的是黃金,怕别人看到似的。那天走的時候,他把手絹忘在了這裡,詹周氏以為會很惡心,打開一看卻是很可怕,真是,一攤厚厚的凝血。看的時候她有點傷感,她想,就算官司輸了,她還是死刑,這個滿頭白發的徐律師,都可能比她先死。

二十五

大概在十月施拜休才意識到,徐沛東的咳嗽不是感冒着涼,不是偶感風寒,可能是腫瘤,美國人稱之為cancer的絕症。白天偶爾咳嗽不止還隻是小症狀,難過的是晚上,一夜一夜地脹痛,就好像有雙手伸進體内要把肺掏出來一般。

開庭前三天,他們最後一次去提籃橋,三個人,施拜休、蘇青,以及咳得有點弓着身子的徐沛東。他确認最終的一件事情,确認詹周氏不會反口。三兩句寒暄後他直奔主題,聊起了已被處決的小甯波。徐沛東問這是個什麼樣的人,和大塊頭從哪一年開始認識的,他是不是一直這麼好賭。

詹周氏與小甯波見面不多,更多是從大塊頭的口中得知。她隻知道這個人無可救藥,屬于天生的賭徒,最狠的一次竟将自己的女兒輸給了人販子。說着她想把實話說出來,她想說那個幫手不是他,雖然小甯波這種人死不足惜,可不該死在大塊頭的命案上。

這就是徐律師要來确認的事情,詹周氏不可以講這些,屈打成招是可以為她加分,可是整個案子最大的疑點是,詹周氏做來這些,到底是誰在幫他?一時間詹周氏聽得都想講出那個人的名字了,徐沛東擺擺手說:“我不在乎那個人是誰,你隻有死咬小甯波,不然等于你身上又背了一條人命。”

回去的路上下雨了,就像是老天安排,他們懇請徐律師那天也是雨天,兩個人在外面守了很久,而這一次,大戰之前又迎來了大雨。他們先将蘇青送回家,臨到徐律師家門口時,他讓施拜休将車停在路邊,狠狠地咳上一陣後,看着雨點啪啪地打在車窗上,好半天才說話。施拜休将買好的一打手絹遞給他,猶豫了半天對他講:“對不起,我不知道您您您病得這麼嚴重。”

手絹五顔六色,徐沛東在裡面挑了兩條素一點的收下,說:“光複之後我一直做證人,證明這個不是漢奸,那個不是賣國賊,一場官司也沒接。民國三十四年有幾場,醬園弄這個也算一個,都是這種案子,一目了然。被告人沒錢,從法院那兒有筆不菲的酬勞,但又不需要我做什麼,按法官的意思走就好了。這十年都這樣,早失去了年輕時的激情,所以我得謝謝你,又給我送來這個,讓我覺得幾十年的律師生涯,不是渾渾噩噩就這麼過來的。”

二十六

那個《申報》記者,幾年前曾笑話薛至武,詹周氏連個豬爪都剁不動,又怎麼将大塊頭大卸十六塊的人,在第二天的報紙上這樣寫道——或許這将成為中國法律史上的奇觀,兩個律師,一個是結巴,一個又咳嗽不止,連一個完整的句子都講不出來,乍一看來是最可笑滑稽的官司,可是随着案情的深入,我們會慢慢發現,他們如此可敬,這場官司的勝負已經不再是詹周氏的死活,最後的判決可說是宣判中國兩萬萬女性的未來。

庭審三日,因為報紙的特稿,第二天來了更多的人旁聽,他們都在關心,在中國,在上海,法律對女性的态度。到第三天庭審已無法順利進行,下面喧喧嚷嚷,法官每敲一次錘子,也隻能将安靜維持到檢察長或被告的下一次講話。上午的程序隻草草進行到十點鐘,法官要求休庭,下午兩點宣判結果。之後他要檢察長和兩位律師跟他去密議室商議。

“說說吧,都想要什麼?”

進到房間,法官坐下來,擦着額頭上的汗,拽出幾支煙,不管抽不抽,給每個人都扔過去一支,自己點上後問大家。

檢察長不抽煙,将煙在桌上擺好說:“維持原判。”

“死刑?”法官笑着指指徐沛東,“你覺得他們能幹嗎,這老病秧子,他要是不死,還得再上訴,下次啊,他得把北平的記者都找來鬧。說吧,你呢?”

徐沛東接過來說:“終身監禁。”

“不可能,這你别指望,殺人償命,曆朝曆代如此,我判詹周氏無期,往後的社會影響,有點小仇小恨,就起殺生之心,不是你我能擔當得了的。”

“起碼不能能能死。”施拜休說。

“這樣吧,斬監候,死緩怎麼樣?你們倆赢了,檢察院也有台階下。”法官掐掉煙,站起身拿椅背上的外套,“我對你們就一個請求,誰也别再鬧,誰也别上訴。這事就這麼了了吧。”

二十七

兩點鐘宣判,三點多從法院出來的時候外面已經擠滿了記者,這是一場勝利,他們等着采訪戰場歸來的戰士,施拜休和徐沛東。人多嘴雜,施拜休和幾家報紙約定了改日的專訪時間,從人群中與徐沛東擠出來,鑽進車裡面。

徐沛東邀請他去家裡坐坐,準備家宴晚上邀請蘇女士慶功。到達徐律師府上已經快五點,天有些發暗,街上開始起風,眼看就要下一場秋雨。他吩咐廚房着手準備,兩個人坐在院子裡吹着大雨前的秋風。

“這樣的結果,這樣的關注度,是你的完美起步,你以後會很好。”

施拜休一時有些不好意思,說:“這都是仰仗您。”

“你當時說,這是一個可以引起全社會關注、推進《婚姻法》的案子。”徐律師說,“知道我為什麼對推進法律那麼感興趣嗎?”

“因為,這真的可以改變中國女性的婚姻地位。”

“我不在乎那個,她們過得好壞跟我無關,殺了人,或者是被人殺,花錢請我打官司就好了。記住,律師是冷血動物,上來就這麼感性的東西,你走不遠。”

“那您在乎的是什麼?”

“你看看這宅子,這池塘,這些文物,這些都是我幹了幾十年律師賺來的。我研讀法律,倚仗這個打官司,讓我請得起管家,請得起廚子,下面還有幾個用人。我之所以接這個官司,是因為我覺得,法律帶給我那麼多,一輩子的衣食無憂,而現在應該是我回報法律的時候了。”

施拜休有些驚詫地望着他,雨似乎下起來了,偶爾有雨點打在臉上。徐沛東說:“但是我老了,見得到一審,見不到二審,死緩不能接受,不管詹周氏結果如何,你要上訴到,讓全上海,讓全社會都認清,我們的《婚姻法》錯得有多麼荒唐。”

二十八

一九八一年的蘇青老是思念一些過去的老朋友。胡蘭成已經死在日本,她想給張愛玲寫信,苦于她在美國,無法寄出。幾年前她已從芳華越劇團退休了。到現在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不知道自己在為哪一個時代還債。最慘的時候,她在劇團守了十年的大門,上面傳達編排郭沫若的《屈原》,劇團領導審查幾次依然不夠滿意,這時劇團才不得不直面這樣的窘況,全上海最有才華的女子正在收發室替他們看大門呢。她可以改善《屈原》,卻無法改善自己的人生,每次彩排結束,她都要抱着《屈原》的打印稿,回到收發室繼續改編。

上個月她剛剛和人換了房子,住了半個世紀的老屋,由于她政治背景有問題,又是個有作風問題嫌疑的離異女人,沒人瞧得起她。鄰居習慣性地在她門前堆放垃圾。有一次她終于忍受不了了,她提醒這些鄰居:

“新中國成立前這裡都是我的家!你們住進來也就算了,為何天天還要針對于我!”

她沒說服任何人,每天一開門,除了滿地的垃圾,門口從此多了一攤又一攤的髒水。在給朋友信中她寫道:“每日痛苦生不如死,卻又失于死的勇氣。”

她小女兒在郊區給她聯絡了一戶人家,遠離市區,房間反而更小,思量許久她決定和女兒一起換過去。新房地處荒郊野嶺,夜晚的時候風聲鶴唳,第二個星期她終于習慣這裡的荒涼與清靜。那時候她才意識到,她早已不在上海,上海的榮辱都将成為她最後的記憶。

這一年十月家裡頭一次來了客人,先是門口停了一輛“紅旗”車,客人一副幹部裝扮從車上下來,穿着一套系扣到頂的中山裝,戴一副厚厚的眼鏡,頭發也基本掉光。隔着門蘇青瞅了半天也想不起在哪兒見過,直到他講出第一句話:“是蘇蘇蘇青女士嗎?”

施拜休從北京過來,說是回上海探親,其實他早在民國時期就父母雙亡了。他去老宅找過蘇青,沒想到她真“住”在那裡,以前一個人的房子,現在變成四五戶人家合住,新換的那個人家告訴他這個地址,才叫上海法院派車把他送來。

“不然不願動用公車。”他說。

蘇青問他現在在做什麼,弄得這麼大發。全國最高人民法院的死刑複核官,每天的工作就是對着卷宗,在那些已經被判死刑的案子上寫上“核”字,或是不寫字。

“核就是同意死刑,七天内,我核準的這個人就要被槍斃了。要是不寫字,就是打回去,等到明年或者下一批再說。”

“你以前跟我說過這個,沒想到,你現在就做了這一行。”

“我們分紅案和白案,紅案子是殺人越貨,那是一定死的,寫上核為難的是那些白案,反革命、通奸、巨額的投機倒把,甚至販毒走私,我們每天都在讨論,這些人該不該死。”

蘇青留他吃飯,可是家裡也沒什麼,下一碗面條,炒一盤雞蛋澆在上面還好有些酒,可以慢慢小酌。月色上來施拜休說出了心中的困惑,他說這次是回來探親,其實已無親可探,他隻是想回來靜一靜,想一想自己還做不做法官,要不要抱病退休。

“還記得詹周氏嗎?”他問。

“笑話,不記得她,我就不記得你了。”

兩個人笑了,蘇青建議碰杯,小飲一口後,施拜休說:“我當時跟徐律師講,醬園弄殺夫案是可以推進《婚姻法》的案子,我當時沒當真,我是為了我自己,想要說服他。但是他認真了,臨死前囑托我,把這個事做下去。我呼籲了三十年,去年我們終于推行了,新修訂的《婚姻法》,女方可以‘感情破裂’為理由申請離婚。”

“我以為早該有了。”

“對啊,我們都這麼想,什麼年代了,可是你知道嗎,一九五○年《婚姻法》允許女方主動提出離婚後,出現了多少起殺妻案?過去一年,《婚姻法》修訂後,又有多少男人将妻子也好,前妻也好,殺死的案例?”

蘇青被驚到了,有些失神地看着酒杯。

“所以我不知道,我這一年淨核這些殺妻案,要是沒出這個法律,這些人可能就不會死了。我想休假一陣兒,好好想想,我們三十多年前就在呼籲的事情,到底是錯的還是對的?”

二十九

倒是詹周氏後來結婚了,從大豐農場釋放後,組織給她物色了一個合适的結婚對象,兩人說不上什麼感情,隻是在物資匮乏的年代,結婚成了實用主義的互補。從前幾年開始她就搬進孤兒院居住。她一輩子無兒無女,忽然又擁有了這麼多孩子。有時候,陽光明媚心情爽朗的日子,她會回想一下過去,要是她能生育的話,要是她給大塊頭生了一個孩子,他對她會不會好一些,會不會多一點家庭的責任心,不那麼嗜賭?

有時候她會想起另一個人,那個永遠查不到的幫兇。她有假想過跟那個人在一起會怎麼樣,比如他們那天藏屍成功了,順利脫逃了,會不會幸福餘生?也許他們逃不過戰火,到處都在打仗開槍,也許他早就死在日本人手裡,或是被哪一顆冷彈打死。

一九八○年有二月二十九日,那一天是正月十五,院長通知他們今天鎮委書記會來看望陽光福利院的孤兒們。為此她帶着孩子連做了三天的大掃除,又排練一出方陣歡迎儀式。那天一早,他們就在院前鋪上了紅毯,十點鐘左右鎮委書記莅臨福利院,在歡迎歡迎的口号中,揮手笑着走過紅毯。本來是順利驗收的一天,但詹周氏就是覺得不對勁,有個老司機,給鎮委書記開車的,好像一直在車裡盯着她。是不是太敏感了,因為自己的過往。那天來了三輛車,都是停在院前的路邊,其他兩輛都沒問題,隻有那一輛,把車窗搖開,好像還跑到副駕位上來辨認她。

對的,一定是辨認,過了正月她想,他一定認識她,上海的舊人,也許是醬園弄的某個鄰居。她以為他會再來,她可不怕,雖然殺過人,可現在是光明正大,除了幹兒子幹女兒,誰都不用瞞,連她丈夫都知道,自己娶的這個女人,在舊社會不忍家暴,坐了那麼些年牢,改造良好才出來的。

但他還是來了。那一年夏天,蘇北最熱的那幾天。她帶着孩子們在泳池玩水,他直奔大廳,坐在吊扇下面看着她做事,中間還抽了幾支煙。

她不去理會,也沒法抽身出來,直到把孩子們從泳池勸走,将他們哄睡午覺後,回到大廳,和他面對面坐着。兩個人都不說話,吊扇的影子一下下打在他臉上。詹周氏記起他是誰了,那個薛局長,喜歡拿着手電筒的薛至武。完全變了樣子,不隻是變老了,身上再沒一點光鮮的東西。他戴着前進帽,一身藏青色的卡其布衣服,腳底也不再是響徹提籃橋的皮鞋,隻是一雙軍綠色的膠鞋。

他居然還沒有死,她想。事實上連薛至武自己都想不通,自己怎麼還不死,新中國成立,五六十年代斃了那麼多人,政委也沒找他談話。也許是從一九四五年就一直在提籃橋坐牢的關系。他想如果國民黨沒抓他,繼續做他的上海警察局局長,以這個官位他沒機會去台灣,留下來就一定是死。可他是階下囚,國民黨的犯人,解放後,好像敵人的犯人就不再是犯人一般,隻是轉到大豐,簡單地進行幾年勞改,就被分配到鎮政府當司機。三十幾年從宣統到北洋,從租界到汪僞,從民國到解放,王朝更叠,你永遠都不知道你明天的命運如何。慢慢地,他從薛局長變成了薛師傅。自然他永遠講不出那句話:在上海,我說了算。

他幾乎都忘了,詹周氏的出現才提醒他,他不是一輩子都這麼卑微。他也沒什麼好說的,就是過來看看她,似乎通過她能看見自己不錯的日子。

“我在提籃橋見過你一次,我後來也進去了。”他說,“五O年我跟着來了大豐,我知道你肯定也在這兒,隻是三十萬上海人,就又過了三十年。”

“你一直在找我?”

他點點頭,又拿出一支煙,說:“因為是個謎,我想知道,那個人是誰?”詹周氏眨着眼看他。

“你用不着怕,我現在就是個老司機。”他抽口煙說,“幾十年我都在想這事兒,我們忽略了最重要的一個線索,分屍,就是,你為什麼要分屍,你又拿不走,為什麼要分?因為死的人不是大塊頭,是何惠賢,早在退房子的時候,你們就把他殺了,占了他全部家當。你們接下來要做的,就是你殺了大塊頭的假象,計劃那天晚上遠走高飛,隻是被樓下的瞎子發現了,計劃亂了。”

“你想多了。”

“我沒想多,大塊頭發現你倆有奸情,失手打死了他,你也沒法報警,你是通奸罪,之後那幾天,他想到了這個辦法,看起來是把自己殺死,

這樣你這邊也相當于離婚了,他死了,你也就自由了。也許懷揣罪惡,你們各跑各的,隻是他跑了,你還在猶豫往哪裡跑。”

“你真的想多了。”

薛至武搓着臉,有些不自信地:“難道死的人是大塊頭?而那個人,我一直在問的那個人是誰,那個人是何惠賢?反正有一個是何惠賢!”

詹周氏笑了,不置可否,死的人是誰,殺的人又是誰,随着時間的流逝已經沒有意義了,其實她詹周氏也該死了,她自己都不明白,哪裡來的力量,讓她活得那般長久。

三十

一九九五年九月八日,中國人的中秋節,遠在加州的張愛玲在公寓死了一個星期,才被她的美國房東推門發現。老無所依,貧困交加,張愛玲晚年給朋友寫信時曾抱怨貧窮,為了錢她什麼都幹,甚至五六十歲的年紀,還要去餐館刷盤子。她的房東是再普通不過的美國老太太,推開門的一刻,她絕對不會想到,死在她房間裡的這個中國老太太,是二十世紀中國最偉大的女作家,沒有之一,甚至不需要性别限制:最偉大的作家。

第二天我一直睡到中午,相當于多蹭一頓午飯才告辭。午飯過後她一直抓

着我的手,仿佛生怕一松手就見不到我了。她問我,還見過别的人沒有,比如幫過她的那個女作家,那個結巴律師。我說都沒了,時間那麼久,再沒誰如您一般長壽,蘇青女士于一九八二年死于上海郊區,施拜休在一九八五年死于心髒病,而那時他仍沒有想好,他所推動的《婚姻法》是對的還是錯的,他沒能呼吸到二十一世紀自由的空氣,薛至武于一九八一年死于糖尿病并發症,就葬在大豐農場。我沒有他那麼瘋魔,但如果有機會的話,去他墓前走走,告訴他,那個人是誰。

風和日麗,她想跟我出去走走,數字命名的農場大門她輕車熟路。在路上我發現頭一天繞路了,走了一個馬蹄,直接去汽車站的話,是不用經過田地的。

等車的時候她比我還要焦慮,時不時看車來的方向,希望遲些過來。直到站長吹了一聲哨子,讓大家準備好上車,她最後一次握住我的手。我說您保重身體,若有時間我還會再來看你。這是敷衍,她的時間不多了,我也不大會過來。

“你就隻是來看看?”

“啊?”

“真的不是案子重審了?”

她問第二遍了,昨天離開的時候就問過我一遍。我揮手上車,大巴在大豐前後颠簸,半個小時後進入平穩高速,右側的公裡牌如年份一般,每四十秒上漲一個數字。我把窗簾拉上,有些明白了,也許她想說的是,如果案子再重審一次,她就會把真相講出來。真是的,在逃的那個人,也早已隻剩在天之靈了吧。

《小說月報》2015年8期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