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紅樓因為寫得很日常很家長裡短和現實所以會讓我想到自己在農村老家的日子,兄弟姐妹幾個院子,各種閑話和人情鬥争拉扯來往的,往往大家聚在一起笑了都不知道如何笑的,鬧了也不知道如何鬧的,隻是一陣一陣,終沒個頭,直到老人死了都散淨了,房子塌了院子倒了,才罷。那古人肯定更共鳴這些東西啊,誰還沒個族咋的。
整個紅樓裡王熙鳳掐斷着東西府的錢和人情往來,男人們盤算着奸淫娶小妻的事情,族老們想着威望體面,賈政們想着朝堂儒孝,太太們盤算着怎麼去割據其他房,去處置丫頭,怎麼掙個威望,丫鬟們又想了要怎麼逃離父兄,旁支人想着如何從主家撈點錢,老貨們想着怎麼去盤剝女兒經營主子,隻有女孩兒們想着詩詞歌賦,男女感情,會為之傷心的還是送宮花送少一隻和寶哥哥心裡有别人這樣的小事情,情還未從女孩兒們的含水眼眸裡褪去,世事多還關在高牆外面沒有生進來。
等稍稍長大現實迫進來的時候,無處可躲無處可消的時候,也是女孩子們漸次凋零紅樓夢碎的時候。什麼香菱學詩,什麼晴雯撕扇,都為了香菱慘死,晴雯含冤;大觀園給了她們短暫的錯覺,一些瑣碎的家常之樂卻是這些女孩的人生高光,終究是縱學詩學不了出身,便撕扇撕不破命運。
所以女孩兒們和寶玉才那樣幹淨自然。若說寶玉亂搞是混賬,比起賈琏賈赦又算不得什麼;若說黛玉含酸是不知輕重,比起王熙鳳又算不得什麼;若說晴雯是尖牙利嘴,比起趙姨娘又算不得什麼;若說寶钗是冷血,比起王夫人又算不得什麼。
寶玉和女孩們牆内日常打鬧的小混賬比起牆外大人們的大混賬,恰似風月寶鑒的兩端。照在骷髅這一端,你曉得他們隻是為了自己的心,照到鮮花美人那一端,你知道大人們才是真正為了名利财富和污濁東西,遲早也會取個滅亡,取個抄家滅族,但幹淨清白的女孩子們死後卻可以去做花神了。
再說黛玉被堆了整個紅樓裡最幹淨最美麗的想象,士族理想女性的所有美好都堆在她身上了,劇裡台詞把她書裡還有的偶然的髒字都删了,但還是拍出來她說劉姥姥是母蝗蟲,留得很好,讓她不至成為一筆虛畫,正如寫秦可卿鋪張靡費的葬禮,元妃省親的宏大,金雕玉砌大觀園的建造——又留了焦大和送收成的莊戶一筆。
王熙鳳叫人拉走焦大,然後賈蓉等人往焦大嘴裡塞糞土時,她怕沒料得那刻她作為紙上人其實隻是花表裡的一半,卷面上的一掃,墨勢終歸還是靠劉姥姥焦大賈芸和各種丫鬟廚房裡的瑣碎人來收。
因而黛玉的虛意,就靠這些瑣碎的東西來收。太妙了太妙了太妙了。因為紅樓的瑣碎,又要靠花神和詩詞來寫意沖淡,那些家族衰敗的裡又要兩情相惜的表來裝裱,這樣就兩相維系住了。
紅樓的家常感和傳奇感往往左右開弓,一會兒流水賬一會兒唐傳奇,寫詩會寫大宴寫迎客往往流水賬,尤三姐與柳湘蓮,賈芸與豪客就唐傳奇……傳奇一番番的落幕,流水賬卻變成了東流水,逝去卻不絕,近一看,上面飄着的還有遠處畫舫,近處殘花,再要照,就能照着讀者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