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路易斯

《末路狂花》這部電影,我看完第一個想到的詞就是——瘋狂。在這部電影中,兩個原本生活在循規蹈矩裡的女人結伴旅行,在一系列偶然事件的觸發下最終走上不歸路。

文學和藝術都是偶然性的藝術,偶然性觸發意外,意外激發不被發現的内在自我,同時考驗人性。從影片一開始,兩位女主角塞爾瑪與路易斯約定結伴旅行開始,觀衆就開始好奇她們究竟要經曆什麼。從塞爾瑪在酒吧停車場險些被一個搭讪她并跟她跳過舞的陌生男人強奸,路易斯趕到開槍打死這個男人開始,影片的氣氛一下子從先前的歡快輕松變得令人不安和緊張。這之後她們的每一次頗富戲劇性的選擇,都再次加劇了這種不安和緊張。

慌張中,他們逃離了現場,開車找了一家旅館住下來。塞爾瑪想要找警察,很顯然,她們本是受害者,隻是防衛過了頭,我們用常識推斷,如果他們馬上去警察局,如果警察能夠明察秋毫,她們應該不會被判為故意殺人的兇手。但是塞爾瑪的提議被路易斯拒絕了。為什麼呢?路易斯說,沒人會相信,酒吧的人看到你們高興地在一起跳舞。很顯然,路易斯堅定地不相信警察能做出基于事實的公正裁決。路易斯為什麼這麼認為呢?當時沒有交待。經過艱難的思考,路易斯決定他們要開車逃到墨西哥去。究竟是什麼阻止路易斯去直面整件事情呢?直到她們開車即将經過德克薩斯州,路易斯想要繞道而行。塞爾瑪拿出地圖告訴路易斯,穿過德州才能到墨西哥,這是最近的路。但是路易斯說她絕對不會踏足德州一步。這時候塞爾瑪問,你曾經在德州生活過,是不是發生過什麼?路易斯沉默。這裡又埋了一層伏筆。随着影片的展開,情節的遞增,二人因為共同冒險而建立起的堅固的信任,觀衆随後從二人對話中隐晦得知,路易斯年輕時候在德州可能也曾有過和塞爾瑪共同的遭遇,但是惡人卻并未得到懲治。也因此,路易斯憎恨欺辱女人的男人,所以當那個強奸犯表現出對女性的輕蔑态度時,她沖動地開了槍。那一槍不僅是為她的朋友塞爾瑪而開,更是為自己多年來内心難以愈合的傷疤而開。同時,因為自己曾經的遭遇并未得到公正的對待,甚至可能因此而遭受非議,她選擇不相信警察。

逃亡,意味着冒險,甚至浪漫,像007系列裡的詹姆斯邦德。然而她們并沒有邦德的智力和武藝。相對來說,路易斯表現的更沉着冷靜,她讓自己的男朋友給自己彙一筆錢到指定銀行,但是沒有說明用途,隻說自己遇到了麻煩,需要這筆錢,之後不忘加上一句:以後我一定會還你的。盡管我們說,錢是身外之物,好像跟愛情比起來它一文不值,但是關鍵時候,錢确實考驗感情和人性。男朋友其實并不寬裕,也沒有那麼多錢,況且也不知道路易斯陷入什麼大麻煩,這個時候他也可以選擇消失,但是他選擇幫助路易斯渡過難關。他東拼西湊借到錢,并且很貼心的自己帶着現金一早坐上飛機到路易斯說的銀行等他。男朋友的現身甚至令她感到意外和局促。一夜溫情過後,在早晨的咖啡館,男友拿出戒指向路易斯求婚。這是一個非常溫情的場景,也是非常悲傷的場景。很顯然,路易斯非常意外,也非常感動,但是現在不是談婚論嫁的時候,因為她的生命和自由正處在岌岌可危之境。路易斯婉拒了男朋友。他很體貼,沒有追問她為什麼,也沒有逼她說出自己的困境。他們含情脈脈地凝視過對方,然後吻别。男友走後,有一個路易斯的特寫,當服務員跟她開玩笑的時候,她無動于衷,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裡。她的大眼睛裡閃爍着淚花,表情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很顯然她的内心非常矛盾掙紮,非常痛苦。幸福在向她招手,可是此時她隻能做一個不談愛情的亡命之徒。

隻是她還來不及過多沉浸在紛亂的思緒中,塞爾瑪的過失再次讓一切變得更加混亂。

2. 塞爾瑪

塞爾瑪是一個家庭主婦。在影片的開頭,有一幕早上丈夫起床出門的場景,觀衆得以領略她那粗魯、暴躁、對妻子輕蔑的丈夫。而塞爾瑪在丈夫冷嘲熱諷又不耐煩地對待自己的時候是如何表現的呢?她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臉為他戴好手表,在廚房準備着早餐,她想要告訴丈夫她的旅行計劃但是欲言又止,直到目送脾氣暴躁的丈夫離開。很顯然,他們之間沒有平等的交流,更枉談愛人之間的柔情蜜意。她不敢跟丈夫說自己要外出旅行,恐怕是心裡早預料到他不僅不會同意,而且會像往常那樣“教訓”她一頓。所以最後,她準備好了丈夫的晚餐,并在微波爐上貼了一張紙條:我跟路易斯去旅行了。

從走出家門的那一刻,她的天性完全釋放了。兩個人開着敞篷車,飛馳在一望無際的曠野,頭發随風飄散,高聲笑着,喊着,非常興奮。塞爾瑪穿着白色露肩連衣裙,牛仔短外套,一頭金發,她的笑容非常美麗。這麼一位開朗、美麗的女孩,她的家庭生活是什麼樣的呢?在車上她們有一次聊起來,塞爾瑪坦言她十幾歲就認識了現在的丈夫,少不更事的時候談了個戀愛,就結婚做起了家庭主婦。

在開頭的場景裡,他丈夫說周五晚上要加班,她一邊刷碗,一邊說想不通周五晚上怎麼會有人買地毯,丈夫輕蔑地說:你又不工作你什麼也不知道。她給丈夫打電話,丈夫根本不想聽她說話,注意力全在球賽上,最後聽見她說明天回來,便沖着她大吼謾罵道:“命令你今天晚上滾回來。”

在路易斯的男朋友跟路易斯在一起的那個晚上,他們在路上認識的一個自稱大學生的叫喬迪的帥哥來到塞爾瑪的房間,說下着大雨自己無處可去,請求塞爾瑪收留他。塞爾瑪本就對喬迪心生好感,于是讓他進屋,兩個人玩的很興奮,塞爾瑪問喬迪你是誰,你肯定不是大學生。喬迪坦言他是一個劫匪,起初塞爾瑪的表情有些害怕,但是喬迪以一種幽默戲谑的樣子給她表演了自己如何搶劫商店,逗的塞爾瑪哈哈大笑。之後喬迪的一番甜言蜜語讓塞爾瑪徹底失去了防備……

第二天,就在路易斯跟男朋友告别後沉浸在痛苦中時,塞爾瑪春風得意地走進咖啡館,給路易斯展示自己脖子上的草莓印。她興奮地跟路易斯說起自己跟喬迪的一夜風流,并說這完全是另一回事。路易斯馬上理解地說道:“你終于知道閨中樂趣了。”原來塞爾瑪結婚這麼多年,在性事上竟然也從未被滿足過,現在唯一一次滿足竟然是跟一個劫匪加騙子。這不得不讓觀衆覺得既荒謬又可悲。

作為觀衆,就像對當初路易斯為什麼要開槍感到費解一樣,當初我們對于塞爾瑪為何如此輕率、幼稚,男人稍說幾句甜言蜜語,稍稍溫柔地看着她她就瞬間神魂颠倒感到費解。但是随着故事的推進,我們慢慢了解到塞爾瑪的人生,就像能夠理解路易斯一樣理解她了。塞爾瑪有一雙大眼睛,性感的厚嘴唇,笑起來很好看。她有纖細的腰肢和高挑的身材,可是她從懵懂的十幾歲少女直接走入家庭成為主婦,幾乎不跟社會接觸,隻是圍着丈夫轉,然而從丈夫那裡她又從未得到過尊重與關懷,更枉談體嘗美好的愛情為何物。所以當有男人向她示好,贊美她,給她說奉承話,用溫柔的語氣跟她講話時,她就飄飄然了,就好像第一次發現自己是個女人,還是個美女一樣。

相信很多觀衆跟我一樣,剛開始覺得塞爾瑪特别傻,甚至有些無腦。但是理解到她的人生境況之後,忽然非常同情她。也許她的内心有一團火,一股激情,甚至一處火山,壓抑的太久,遲早要噴發。

當丈夫在電話裡沖她大吼大叫,命令她應該怎麼做的時候,她冷靜地挂斷電話,對路易斯說:我跟你走,去墨西哥。也許從那一刻起,她的内心就已經徹底地發生了驚天逆轉:她不想再回到那種生活裡去,她要跟她的好朋友路易斯一起,去逃亡,去冒險,去過激情澎湃的生活。

可能在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真實的處境,也可能是一種頓悟——另一個塞爾瑪慢慢開啟了。

3. 瘋狂

就在塞爾瑪終于知道閨中樂趣的那天早上,她們發現喬迪把路易斯男友給的救命錢偷走了。沒有錢,怎麼吃飯,怎麼給汽車加油,怎麼去墨西哥?她們有案底在身,當然不能去報警。喬迪在哪兒,她們也無從追尋。塞爾瑪安慰失魂落魄六神無主的路易斯說,沒關系,一切都會好。這時候兩個人的角色發生了對調:之前都是路易斯是冷靜理智的那個,現在塞爾瑪的另一個自我漸漸凸顯出來,她成了那個主導一切的人。

塞爾瑪說的會好是什麼意思呢?她劫持了加油站的便利店,用喬迪說給她的方式。

如果說之前她們還有挽回的機會,那麼現在主動作案讓兩個人徹底走向不歸路。她們心底的絕望通過一種瘋狂徹底釋放出來。她們拿着搶來的錢在車上肆虐地笑。接着她們又開槍打破了一直挑釁她們的油罐車司機的油罐。

有一種電影是看了開頭就會猜到結尾,而對于這部電影來說,你永遠不知道這兩個“瘋女人”會幹出什麼事。隻要開着車上路,一切的不如意,一切的絕望,一切的常規都被抛在腦後。之前的塞爾瑪小心翼翼,單純的像一隻小白兔。可是現在她完全變了,她變得瘋狂,大膽,當她們在路上因為超速被警車攔截時,她居然開槍打破了警車的接收器和警察的對講機,還将警察塞進後備箱。她們甚至跟十幾個追上來的警車上演圍追堵截戰,最後成功突出重圍。

一切愈來愈不可收拾,最後她們被警車重重包圍,而身後是一望無際的懸崖。是被關起來失去自由,還是向死而生?

她們選擇了後者。

影片在這裡結束了。

4. 被誤解的女權主義

看完這部電影,我久久不能平靜。這部劇的立意和構思完全超出了一般的叙事結構,幾乎每一分每一秒都出乎意料,直到影片結束。有人說這是一部女權主義電影,我并不這麼覺得,也許說它是一部女性電影更合适些。看電影的時候,槍殺強奸犯,打破壞司機的油罐車,爆掉警察的無線接收器,持槍搶便利店,在警車的追堵中突出重圍,乃至最後飛車躍下懸崖,好像很先鋒,很刺激,可是難道這就叫女權?充其量,這隻是兩個絕望中的,被壓抑的女人在危急關頭開啟的瘋狂模式。她們的遭遇是個例,她們所做的一切皆出于偶然。當然,她們也有機會做選擇,選擇另外一種方式來處理整件事:可以不要受男人蠱惑,可以主動投案,可以用不犯法的方式搞錢,或者可以不去死。

女權主義的本質是要争取兩性平等,而非用極端的方式去挑戰社會規則。有人說警察象征男權,最後她們在男權的包圍中選擇逃離。我覺得這是想多了。這部電影的劇本可以說是好萊塢教科書級别的:從頭到尾影片沖突不斷,外部沖突,内心沖突,所有這些沖突又在不斷營造懸念,讓觀衆欲罷不能。看似是一部爽片,因為觀片過程中我們曾被她們帶着大笑不止,張目結舌,可是看完以後發現它的内核是充滿着悲情色彩的。

真正的女性主義片子應該是像《緻命女人》、《傲骨賢妻》、或者是《了不起的麥瑟爾夫人》這種女性從男權社會掙脫和崛起,不斷地為自由和理想而戰并且取得勝利的片子,而不是像《末路狂花》裡的路易斯和塞爾瑪這樣,身負悲傷的過往,又因為偶發事件被迫亡命天涯,破罐子破摔的故事。作為觀衆,我對塞爾瑪充滿同情,一個漂亮姑娘結婚多年,卻從未體驗過愛情和性的美好,沒來沒有痛痛快快活出過自己,如果在汽車墜向懸崖的刹那她的大腦閃回過往,大概會覺得自己人生的高光時刻竟然是和騙子做愛初嘗性愛之美,以及拿着槍面不改色地搶劫銀行,或者是打爆猥瑣的油罐車司機的油罐車?同樣,我也同情路易斯,年輕時她曾經被壞人強暴,卻沒人給她伸張正義。她來到另一個城市,做着一份在餐館端盤子的工作,談了一場以為沒有結果的戀愛,當發現這個人其實深愛自己的時候,卻為時已晚。她們的人生曾經黯淡無光,她們對于生活和愛情熱切的激情被禁锢和壓制着,然後,意外一個接一個地發生了,對于失去自由的恐懼占了上風,恐懼驅動她們不計代價追求自由,一錯隻能再錯,能過一天是一天,能爽一陣兒爽一陣兒。理智已經不起作用,她們開始了自毀式的征程。

不必把影片拔高到某種主義的高度,它隻是兩個個體在路上的冒險,身體的冒險,精神的冒險,死亡的冒險。她們想要逃離的不僅是監獄,還有那些禁锢她們的東西:粗暴的丈夫,乏味的工作,不堪地過往,懦弱的自己。

5. 好人

影片中有許多壞男人:強奸犯、騙子劫匪、粗魯的丈夫、惡俗的油罐車司機。影片裡也有好男人,一個就是親自送錢并求婚未果的塞爾瑪的男友,另一個就是負責偵查案子的警探。

故事往往是錯位的。當路易斯一心考慮到警察不會幫他們的時候,其實這位警探正是想要幫她們。影片中有個鏡頭是警探對着一張女兒的相片悲傷地說;生日快樂。警探的女兒怎麼了,他為何那樣地難過?影片沒有直接交待。但是觀衆大概可以猜到,也許他的女兒曾經有過和這兩個女人同樣的經曆,甚至可能因此失去了生命,所以他才想要竭盡全力去幫助她們。到最後兩個女人調轉車頭馳向懸崖的時候,他不顧一切地追了上去,撕心裂肺地喊着:“No!”

這樣一個好人的出現,讓電影的層次豐富起來:警察不是她們的對立面,不是無法無法理解被侮辱和被損害的女性的抽象概念。每一個群體裡都有各種各樣的人,警察也不例外。所以警察在影片中并未作為她們的對立面而存在,也不是像一些影片中隻是一個抓捕犯人的機器般的存在。在這位警探身上,他的形象是有血有肉的,他有自己悲傷的經曆和過往,有自己可能悔恨終身的遺憾。這讓他非常想要幫助處于弱勢的女性,但是很遺憾沒有實現。

如果一部電影隻有好人和壞人,好人是道德楷模,壞人從頭壞到尾,那這部電影應該不會有什麼内涵,因為它忽視了人性的複雜性。在《末路狂花》中,塞爾瑪和路易斯原本隻是中規中矩的全職主婦和餐廳服務員,可是忽然之間一切都變了:她們殺人,搶劫,損壞别人的交通工具,用槍指着路上的警察。如果不是看電影,隻是聽到這些行為,我們會天然覺得她們是壞人,但是看電影的時候,我們大概隻是覺得她們瘋狂,但是絕對不會覺得她們壞,到最後我們甚至喜歡上了她們,同情她們,為她們的經曆而内心掀起波瀾,這是影片迷人的地方。與此同時,導演并沒有什麼意圖去貼近什麼主義或者宣揚二元對立,路易斯曾經可能碰到過不好的警察,但是接手她們案子的其實是一個好警察。塞爾瑪的丈夫可能是一個粗暴的不懂尊重的混蛋,但是路易斯的男友很體貼。誠如一千個觀衆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我對這部電影的解讀大概是:人性的複雜多變,偶然事件的觸發,過往經曆對人的影響,以及被壓抑靈魂的極端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