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題材上看,《阿瑪柯德》似乎與費裡尼這個時期的創作風格格格不入,倒像是回到了其早期作品中對普通人生活的描寫。但實際上《阿瑪柯德》舍棄了普通人這個相對單純的視角,在個體心理和社會曆史之間維持平衡,描述群體在情境制約下的心理狀況,表達複雜的主題。叙事上《阿瑪柯德》将費裡尼一直探索的多人物、多情節叙事結構發展到最為複雜的程度。場面調度延續了一貫繁複流暢的技巧和風格,使《阿瑪柯德》在整體結構變得複雜的同時,場景依然飽滿甚至膨脹。

自《甜蜜的生活》之後,費裡尼對電影結構有了重新的認識——"電影已經超越了散文叙事的階段,越來越趨向于詩歌。我嘗試把作品從固定的結構裡解放出來,一個故事非得要有開始、發展和結尾嗎?它應該更像詩歌,韻律才是重要的。"

正是懷着對于電影韻律的追尋,費裡尼徹底舍棄了理性與邏輯,進而關注于片段與片段之間那細微的詩意并從中構建屬于其電影獨一無二的情境。《阿瑪柯德》編織出龐大、複雜的人物關系,表現法西斯統治下小鎮家庭、學校和教會的壓抑性質,這些内容都屬于情境。費裡尼對人物關注的焦點不在于個體的複雜性,而在于群體的普遍性。他把一個龐大的群體放進情境中,僅僅從欲望層面,觀察情境壓力下群體的相似反應。他的人物普遍意識不到情境對自己的壓抑性質,主動地迎合情境,成為情境的附庸,去壓制他人。費裡尼對情境的興趣遠遠超過了情節,因此《阿瑪柯德》事件的主要功能在于構成情境。個體情境的同質性,使得情境之間在邏輯上可以相互補充、解釋。青少年受壓抑、心智不健全的性幻想情境,中年人拉洛、比謝因等人的精神退化情境,代奧、小狐狸等人的精神疾病情境,可以看成一個完整的精神發育過程,形成相互解釋的關系。詳細的個體情境可以補充粗略的個體情境缺失的信息,比如壯漢司庫雷薩,戴着頭盔,騎着摩托車疾馳而過,引起人們陣陣喝彩。這個渾身散發着濃烈的荷爾蒙氣息的壯漢,如果把他放在青少年和中年之間,用這兩個年齡層次人物的情境來補充他的成長史和發展方向,那麼,這個符号化的人物就獲得了相對立體的情境,他的飙車行為可以看成旺盛、被壓抑的性沖動的轉化形式。

我們試圖将《阿瑪柯德》中的人物平鋪開,就像那張橫開畫卷式的手繪海報一樣。患有強迫症的神父、為法西斯而狂熱的斯芬克斯般的數學女老師、忠于透視法的饞胚藝術老師、舌頭功大神希臘語老師、矮敦敦的花心爺爺。。。。。。每一個臉部的特寫都是一把打開記憶的密鑰,而那些霧、風、雨,猶如記憶中遙遠卻清晰的呼喚,将坐在黑暗中的我們席卷進私人的回憶中,影片結束許久,所有角色的臉卻依舊曆曆在目,男女老少、胖高矮瘦,一切如此具體,他們親切、溫暖,也叫人傷感,然而,這場呈現這些臉龐秘密的魔術本身,卻讓我感到另一種屏息凝神的震懾。因為我知道,除夢境與虛構,我們曾擁有過的珍寶,永無法被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