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沒有看到這樣的電影了,不是算計着觀衆的“痛點”“爽點”“癢點”,男女主角也不是精密計算過的高富帥或白富強,裡面有真人、真情、真生活,有北京這座城市的氣質。
電影溫柔而克制地講了一對兒“廢柴”的故事,一個懷了前夫孩子、慌不擇路的單身女子;一個玩世不恭、自卑又自傲的北京糙漢;兩個缺陷到千瘡百孔的男女,艱難地同行,這一路也是看他們在觀衆心中如何翻身。人物不是高光,轉變是灰的十五度到三十度的暗調,不注意會錯過。
第一次約會,杜微騎着電三輪,胡子拉碴,頭發像鳥窩一樣地來了,王招處變不驚地尬笑:這車好……這車不堵車;人渣前夫跟王招借家鑰匙:憋不住了用一下廁所。剛被他渣的五雷轟頂的王招遞過鑰匙,客客氣氣候着他出來;東窗事發,杜微狂怒中還是開車把騙自己的一老一少從郊區送回家……想起王家衛說,“北方人,規矩大。”多大的事,也盡力給對方留一份情面,不輕易撕破臉,因為以前的人,把臉面、情意看得重。這一點點纖弱的老禮兒在當下似乎已經不被視為美德,但我卻無法毫不在意。
一筆一筆地塗抹,人物的底色出來了,你知道這是幾個對生活、對他人心存善意、講老禮兒的人,他們有時懦弱、有時廢柴,有小奸小壞,但也有底線,有溫情,有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幫扶。有卑微,但也有仗義。
會想起八九十年代的港劇,比如《秋天裡的童話》,從前的港劇裡經常有這種一身缺陷,卻也有情有義的小人物的愛情故事。是什麼時候起,我們不想在銀幕上看到小人物的故事、甚至好像變得憎恨小人物,窮,就不配談戀愛——這個轉變,是怎麼發生的?
我們的時代,成功學越來越強大,我們卻越來越焦慮;影視主角越來越完美,現實中卻出了許多家裡蹲和負債者聯盟;我們一邊在内卷中疲于奔命,一邊又鄙視着掉了隊的失敗者……這不是分裂嗎,人怎能不抑郁呢?因為我們自己就是有缺陷的小人物啊。
導演唐大年說要看到很多人就是像草一樣活着,就是天生的笨拙,活得特别吃力,他們有人的弱點、自私,也有人的基本善良。
任素汐選中這個劇本,她不知道這個讨好型人格不讨喜嗎?畢竟也有别的女演員就憤怒而政治正确地拒絕了這個劇本。任素汐給了王招這樣的姑娘最深的理解,這是一種勇氣。
杜微,王招,總讓我想起認識的那些北京孩子,人堆兒裡,他們通常有點憨憨的,不特别伶俐活泛,可是骨子裡勁勁的,見誰也不怵,但見誰也都有三分禮。杜微約會是想不到要打扮一下的,這裡面有種天真的篩選:如果咱倆是同類,你就不會在意。他的戀愛經驗可能不太多,受過傷,縮回到毛茸茸的胡子頭發後面,女朋友,幹嘛一定得有那玩意兒。王子川戲太好了,在幾乎看不到臉的胡子頭發後面、在混不吝的深處,在驕傲與自卑之間,他演出了這個複雜角色的幹淨底子。就像杜微唱的,年少時候誰沒有夢,有股明亮少年氣,他也有初中生喜歡上一個人的單純和笨拙。順便說,“湯姆對吉瑞是什麼感情呢”,我理解是他自問湯姆為什麼一直要追着吉瑞跑,為什麼總想見到她、擠兌她、攔住她,這是什麼感情呢……上過初中的人都能懂。
一定也會有這樣的愛情,有喜歡,還混合着“姑娘不容易咱得幫一把”的義氣。至少,它像是會發生在北京的故事。
李保田演出了一個隐隐内含光的姥爺,平時裝糊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把自己照顧的停停當當的不給人添麻煩,但是真遇到事,“你不是一個人,還有姥爺呢”。雖然日子很難,有這樣的姥爺,好像就什麼也不用怕。
不是所有人都富有,都強大,但是不富有、不強大,也有幸福的權利,“有别人走的,就有我們走的”,這是這部影片對這個世界的善意。
電影拍得克制,情緒要蔓延了就剪掉,它愛惜劇中人物,不想用他們煽情;它相信觀衆,能在心裡還原簡潔叙事後的情感。壞處是,習慣直給、投喂的觀衆可能會煩躁;好處是,你在心裡還原了,這份情感好像就跟你也有了關聯,在看完電影的幾天後,還在心裡細細密密地發着酵。上一次有這種綿長後勁是看《小偷家族》。
片子情緒最外露的是那首歌(的歌詞),“人生的際遇千百種,但有知心長相重,人願長久,水願長流”。這是活過、經曆過的人,對人生的祝福,溫柔至極。
片子的排片很差,許多博主這幾天紛紛寫文章、唱歌,為《尋漢計》做自來水,我想大家也是不想辜負主創的這番情意。
前天晚上跟老友喝茶,打烊後從鼓樓東大街走到交道口,北兵馬司胡同、東棉花胡同、東四十條、平安大道……我們一度的生活工作重心都在附近,北兵馬司看小劇場話劇、愚公移山聽獨立音樂、錢糧胡同咖啡館坐一下午。最終和許多北京人一起搬離市區,來到黃焖雞和麻辣燙統治的郊區。
深夜的北京市區,周圍沒有高樓大廈,馬路無限伸展,路燈既不過分明亮也不過分昏暗,這是最适合散步的道路。想起最早,還沒有來北京之前,那些讓我憧憬這座城市的:史鐵生、王小波、王朔、老狼、窦唯、民謠與搖滾……不知不覺,北京已不是我少年想象中那個白衣飄飄的城市,而貼滿海澱牛娃、順義媽媽、學區房、碼農等新的标簽。
北京人,偶爾也會覺得這座城市很陌生嗎?我不知道。但是導演唐大年和編劇趙趙拍出了一個新的北京,一個不住在胡同裡、在小區和寫字樓裡的北京。有一段電摩的師傅紮堆的場景,我忽然想起老舍和駱駝祥子,如果祥子們穿越到現在,大概就是這樣吧。
點映場結束時,有人說看哭了,趙趙瞅着我問了句:那你哭了麼?我說沒哭,後面一直樂。她一笑。感覺她并不想單純讓人看哭,害怕煽情,就算裡面有殘酷的東西,也得用嬉笑輕輕的包好了給人看,這也挺北京的。是不是不論搬到哪兒,是吃着稻香村還是黃焖雞,一座大城的魂魄沒有那麼容易丢掉,它被真實生活着的人們活到了自己的身上。
深夜的鼓樓東大街還像十年前一樣,沉靜又落寞,一些年輕的老外在酒吧的門口輕聲笑語。一代代年輕人來到這裡,而北京仍然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