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刷《尋漢計》,忍不住又寫了一篇,算是告别吧。

華語電影裡的小人物傳統,由來已久,從民國時的《烏鴉與麻雀》《馬路天使》《十字街頭》開始,各個地區各種方言都有自己的小人物電影,我印象最深的是港片中的。從早年的《82家房客》,到《喜劇之王》,再到《麥兜》》《桃姐》《天水圍的日與夜》《月滿軒尼詩》《歲月神偷》《每當變幻時》,在國際金融之都、西裝革履叢林之下,小人物頑固地存在着,開小巴、吃大排檔,喝絲襪奶茶,赤膊在暗巷穿行,在舊唐樓裡生存,和貧窮搏鬥着,嬉笑着,散發出窮人的智慧與信念。

北京這地兒,小人物電影以前也很多,馮小剛和葛優早期合作的那一系列,一群人插科打诨,一點正形沒有,卻令人懷念。順便說,真想念葛優啊。

不知不覺,已經很久沒在銀幕上看到小人物電影了。我說的小人物不等于底層,底層的獵奇故事還在被搬演,但是表現小人物生活的影片,真的久違了。大概,小人物的困惑真的太微不足道了吧。

《尋漢計》給接上了。本片裡沒有大事,最大的事情就是想給孩子上戶口,全都是日常。導演的視角饒有興緻地圍着北京幾個小民的生活打轉,雖然有痛苦有卑微,但人物内在的小小的光亮最終還是充滿了整部影片。以慌不擇路開始,以風和日麗結束。

漢堡王的約會、姥爺家翻得舊舊的字典,吃炸醬面現剪蒜苗,早餐桌上的油條牛奶,看到路人不舒服就把燒烤的煙吹向另一邊的小哥,平凡的日子在鏡頭凝視下泛出美感。

姥爺家是小小的兩居室,東西都是舊舊的,蘆荟在窗台上逆着光,透明的綠;杜微家裡收拾的更年輕敞亮,陽台上種滿植物,活得都很好。外表粗犷的杜微原來是個充滿生機的綠手指;窗戶是六成新的湖藍色,大招子的毛衣是綠色,摩的司機等活兒的背景是雍和宮的紅牆,所有的顔色都不是特别新、特别飽和的,舊舊的,暗暗的,帶着生活過的痕迹,是什麼人生活呢,是姥爺、杜微、王招這樣的人。

影片裡的人物,不是在強情節的戲裡塑造的,而是在日常細節裡,東一筆西一筆,用閑

筆勾勒出來,近似白描。這樣的人物,帶着日常生活裡的毛邊,像是直接從生活之流走出來的、影片結束後還會繼續生活着的人。

姥爺住的房子是單位公房,一小區估計大部分都互相認識。姥爺說滿小區打聽打聽,誰敢欺負我老何。後面看,姥爺沒誇口。

出馬跟大傑子談判,不無謂糾結孩子到底是誰的,快刀斬亂麻:就借你結婚一用,孩子上完戶口就離。你可以開始你的新生活,但也得讓我們踏踏實實地開始新生活。最後一句話,軟裡有硬。姥爺有鋒芒;

大傑子掉鍊子,姥爺梗着脖走到一邊沒再理他。不看一個人說什麼,就看他做了什麼。這個人不仁不義,沒必要再交了。姥爺是個硬性子。

深夜小兩口吵架,大傑子推着行李箱要走。姥爺忙關上自己卧室門裝聾作啞,不随便涉入年輕人的感情,老爺子有邊界;做錯了,不倚老賣老混過去,努力地一遍遍地道歉:對~不~起~了。

有智慧、有鋒芒、有邊界感、錯了道歉,硬朗又寬厚,姥爺是個美好的人。

談判出來,鏡頭一轉,杜微開着摩的在外面等姥爺呢。從大傑子那兒沒有得到肯定答案的姥爺坐上車,自嘲:人老了真是沒料,迎風眼流淚,那是撒尿滴濕鞋。杜微跟他貧嘴,倆人都穿的厚厚的棉服,戴着毛線帽,一前一後鼓鼓囊囊地坐着,視覺上的暖意沁了出來,姥爺剛剛在冰冷的寫字樓大廳裡被寒到的心,好像又暖了回來。跟同伴咬耳朵:姥爺跟杜微這會兒就像一家人了。

杜微是個北京爺們,又傲氣又自卑,對主流那一套橫豎看不上,是個站在人生邊緣看戲的人。看到他我總想起王朔說的,成功不就是掙倆破錢被傻X們知道嗎。杜微就有這股勁。混不吝,但也有心。

第一次見面,他給女士點的是蜂蜜柚子茶,這絕對不是個粗人;送姥爺去醫院并墊付住院押金,人格閃亮;後面探病,送姥爺一盆蘆荟,糙漢柔情;最絕的是,連護士站的護士都照顧到了,送一箱水,這份周到有心,講究人;狂怒中還把騙自己的一老一少開車送回家,這是狂怒之下也會照顧身邊的人,是可以托付的人。

注意杜微的身體語言,在大理客棧,女主人/阿姨端早餐給他,他接過來時不僅口頭客氣,“您還給送上來了,我自己下去就成。”身體還有個角度,比點頭大、比鞠躬小,輕巧優雅,用舊小說裡常見的一個詞是,“欠身緻意”。這應該不是劇本裡标明的,大概是王子川自己的身體語言、或者他賦予杜微的,但它的确特别老北京。

旅館一場戲,太好了。裝醉、真醉混合着,從床上掉下去,攀扯着床單往上爬,王子川的四肢也會演戲,喝醉的人的身體格外沉,總想往下墜,掉下去是醉的失控,爬上來時又帶着目的,順着拽自己的手往上爬,半醉的身體柔軟而胡亂地依偎上去,兩個人像在眩暈的漩渦裡相互打撈,相互把對方打撈上岸。

這個電影,也是兩個卑微又有缺陷的小人物相互打撈的過程。

第一次見完回家,王招臉上帶着笑意。是滿意的。所以杜微要求離婚時她有點着急。直到二刷,才發現他倆通電話時,杜微說的全是真話,全在正話反說,滿意,太滿意了,我配不上。

王招和觀衆一樣,沒有意識到,第一次見面,他們就已經接受彼此了。

兩個人面對面坐在小圓桌後面,都不太棱正,王招微微含胸,不很挺拔的坐态。杜微是葛優癱再豎起十五度,鋪在椅子上。兩個松松垮垮的人,兩個不支棱的人,兩個有點卑微又總想照顧别人的人,兩個同類。

王招看見他的摩的,眉毛都沒皺一下,“這車好,這車不堵車”。聽到他說“我沒工作,就是開摩的”,也沒改色,反而起身要給他買喝的。——王招可能是惟一一個沒被他的外表吓退的姑娘。

而杜微是這麼多相親局裡,惟一一個為王招買單的人。“怎麼能讓女人買單呢你給我坐下”。——跟别人搶結賬,王招每次都能赢,但是跟杜微,她每次都搶不過。

開車出去玩,王招一如既往地照顧所有人,買了一堆吃的,但是這次她遇到了對手,杜微買了更多的吃的,放在後備箱。她終于不是周圍那個惟一在付出、永遠被索取的人了。

是這些細節,細細密密地砸實了,兩個人從未說出的好感。中年人的戀愛,不是狂喊我愛你,而是這天兒脫秋褲是不是太早,是看着你的眼神一點點變暖。

有人說,杜微咋就愛上了。

酒吧唱歌那段,王子川展示了如何用瞳孔演戲,唱到第二段,他眼神虛焦陷入回憶,“就在你失意的時候 我将那首歌吹奏 琴聲悠悠 解我輕憂”,唱完一曲,他已自明心意。這段過渡,優雅高級。

我看的點映場結束時,有個人說,王招一直被動地等待别人賜予她幸福。我說不是,她主動做過選擇。在可以得逞的時候,她選擇坦白,她知道說了之後的結果,但還是說出了真相。她曾以為跟誰不都是過,都是做牛做馬,但她内在不是一個圓滑、無所謂的人。面對睡不下去的猥瑣,她最終也睡不下去;面對可以得手的良人,她過不了自己的良知,“那時……我還不了解你,”不了解,所以覺得可以騙。了解了,有了情義,就不願意了。

這個選擇,看似随意,卻是小人物内在的波瀾,地獄天堂,一念之間。她這一念,有人格力量。尊重、愛情,是她給自己掙來的。

這個選擇很重要,但它發生在内在,不注意就會錯過,也不會讓觀衆爽。所以還是會有人罵女主角。

二刷結束,提問環節,有位觀衆說王招這樣的性格,是不可能遇到杜微的,我旁邊的朋友臉都氣歪了,出來念叨了好久,怎麼就遇不到了。

我們不再相信善良能吸引善良,溫情能收獲溫情,不遺憾嗎?就算王招很笨拙,她人格的底色是清澈敞亮的啊。前夫帶着妻子來找姥爺時,王招下樓看見,第一反應是掉頭——她怕他們見到自己難堪,而照顧别人感受,不傷害别人感情,幾乎成為她的本能。前夫、同事、那位觀衆,沒有看到她的好,杜微看到了,很珍惜。同類總會吸引同類。

任素汐演得多好,不争不搶,卻襯托出了所有人的好。像大地,像清泉。

結尾,杜微說,這就像堵車,有别人走的,就有你走的。王招靠在車窗上,夕陽打在臉上,含着淚,又帶着笑,微微出了一口長氣,好像把長期以來的憋屈都吐了出來。

一路跟着她尴尬、心疼的觀衆,到這兒也輕輕出了一口氣,仿佛心裡也有個地方慢慢地舒展開來。

最後,#尋漢計#在B站可以收費觀看了,院線也還有少量排片,大家就,别錯過吧。大招子的娘家人(自封的)就送到這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