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季節》,短小簡潔卻有時代的大浪湧動,看完夜裡做夢似乎還在故事裡掙紮,後勁十足。

有種批評說它爹味重,在我看來,這是一次對父輩的凝視、審判以及告别。

97年工廠榮光的餘晖裡,意氣風發的父親,在外面客客氣氣,在家裡高高在上,那說教的嘴臉,哪個中國孩子看了不泛起童年陰影。

98年系統崩潰中的父親,他的權威他的驕傲也分崩離析,在外面他當衆求饒他軟弱無能他适應不了,在家裡他還想撐住父親的尊嚴卻隻是日益暴躁,徒遭人厭。

這是來自下一代的審視與審判。

它像是來自過去的一個質問:為什麼,你們/我們會活成這樣,什麼是命運?人可以超越自己的出身、超越自己的命運嗎?

在劇裡,它是龔彪和王響的對話;在劇外,它更像困在某個心結的下一代的發問。它并沒随着你長大成人離開故鄉而消失,而是貫穿在此後人生每一次的挫敗裡、每一次習得性無助的瞬間。

叫《漫長的季節》,其實更像一次漫長的告别,有些記憶凍結在多年前的寒冬,有些人一直沒有走出去,有些創痛未被訴說……這部電視劇,碎屍案是引子,重要的是帶大家去看到當年東北下崗潮的過程中的衆生相,以及此後十八年裡,這些人是怎麼活的、當年的大崩潰又是如何烙印了他們的命運。

王響和邢科長那一組戲寫得太好了。如果用正統叙事,邢科長是廠裡的蛀蟲,倒賣廠裡機器,陷害正直的王響。但其實經曆過國企倒閉潮的人們說,效益不好,大家都在往外拿東西賣。王師傅說他喊一聲所有人都會來幫他,但如果持續發不出工資,大家都想往外偷東西,惟一正直的人,會不會成為大家的眼中釘?

它側寫了大廈崩塌之中,人心的集體崩壞。

邢科長是個小奸小壞又愛面子的人,權力曾經讓他像個惡獸,但十八年後芸芸衆生中的他,也不過是隻蝼蟻。

扒掉黑大衣,拉出尿袋時,他哭了。黑大衣是他昔日身份的象征,也是如今落魄的他最後的遮羞布。打架時他最在意的不是肉身,而是“你把我大衣撕裂巴了”。沒有這件黑大衣,他又如何拼湊起自尊走出門去呢?而尿袋是他真實的當下。這比扒光他還殘忍。

他沒染的花白頭發、他夾在兩腿之間的尿袋,以及他幹的灰色營生,交代了他這十八年是怎麼過來的。

王響放他走,幫他穿上大衣,幫他把碎一地的尊嚴撿回來(第二遍看,發現是邢三兒自己穿的,但是王響的善意,在我的心理上産生的印象是他給對方穿上了象征尊嚴的大衣)。

臨走王響要給邢三兒錢,看病花錢。邢三兒推開,嘴上還很硬:“我比你有錢”。其實兩個人都穿着二十年前的舊衣服。從前在不平等的權力結構裡,你欺辱過我;如今我們平等的落魄并衰老,就是一個死了兒子的窮老頭和另一個有病的窮老頭,反而有了一點點相濡以沫的交情。

這幾場戲切換時,能聽到自己的大腦裡咯吱咯吱轉換情緒的調檔聲,從憤怒轉為憐憫又雜糅成釋然,最後化為長歎一聲:人啊……

用這樣的來回切換,塑造出了王響、龔彪、馬隊、傅衛軍、沈墨、殷紅……

為什麼要塑造彪子這個角色,好像把他拿掉也不影響劇情?他誇誇其談、無用、懦弱、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沒辦法經營好自己的生活,沒法給麗茹幸福。

為什麼彪子不支棱起來?在一個系統性崩塌的時代,個體能做的很有限。不信你問問這兩年沒找到工作的大學生:為什麼沒工作?是他們不想要嗎?

彪子有文化、重情義、集體生活裡也如魚得水,但在大勢已去的環境裡,有文化是弱點,穿着長衫沒法放下身段去擺攤;重情義但是無用,創造生活的熱情和做夢的能力失去了,就喝喝小酒,打打嘴炮,躺平着一輩子也就過去了。

“你那店名,就叫如夢吧。咱倆一起過那麼多年,老覺得像做一場夢似的,現在夢醒了”,這幾句台詞,是契诃夫的東北版啊,還沒認真生活過,就要結束了。這種黃粱一夢的笑中帶淚,還隻有九十年代的大學生彪子才能講得出。

彪子也有高光時刻,離婚時、以及在雪中微笑着決定娶麗茹時,關鍵時刻,這爺們可以。可是再想一下,人生能有幾個關鍵時刻,生活是一天一天過的,尤其他體型龐大、癱在家裡令人無法忽視,更令人絕望。

一個有情有義的好人活成了讓人絕望的混子。彪子,是一個自帶喜感的悲劇。

而沈墨、王陽、傅衛軍、隋東、桦鋼的子弟混混……這些少年讓我想起安德烈斯·巴爾瓦的《光明共和國》,“世界失敗的那天清晨,人們正忙着搜捕幾個流浪的孩子”,成人世界的庸俗、暴力、權力秩序的崩塌的混亂倒影在少年的世界,最敏感的孩子先開始了抵抗,他們的行動也是一種呼痛。

這幾組關系裡,最有宿命感的是殷紅、沈墨和傅衛軍。以彼此善意始,以慘烈互害終,貧窮讓底層互害。讓殷紅做出緻命決定的除了嫉妒,還有她窮怕了,發誓再也不要過窮日子。賺錢,是改革開放洪流中九十年代的主題,宋廠長出賣廠子和工人賺錢、邢科長偷賣廠裡的舊機器撈錢,沒權的巧雲去夜總會陪酒給兒子賺看病錢,殷紅底層一個小姑娘她有什麼?

主創塑造了一個複雜的殷紅,有令人同情的出身,也有保護弱小的仗義,躺在港商的星級酒店,從羽絨枕頭裡抽一根羽毛的她也曾以為看到了希望。她隻是不想爛在陪酒的這個KTV裡。這些人物弧光,讓她不是一個單純的加害者,也是令人痛惜的受害者。

而她和啞巴弟弟還沒開始的那一點點懵懂情愫,也成為這劇裡最深的意難平。

雖然是電視劇,卻有電影的質感,有電影鏡頭的深遠、平靜。猶如明淨之眼靜靜凝視着桦林,個體、衆生、過去與現在。在隐忍、克制、爆發之後,壓抑悲憤的情緒終于在一場大雪中得到釋放。

最後兩集,大雪如神迹一般紛紛落下,抹平所有的不平,洗淨大地的泥濘。大雪中,每個人都笑容洋溢,充滿希望,懷抱自己最珍愛的人,或者決定去找自己所愛之人。

那是現實中缺少的、從未說出口的:愛,夢,與希望。現實裡未訴說出口的,藝術裡補償;多年前那個血肉模糊的冰冷的創口,也終于被看到,被講述。盡管片尾大喊的是向前看,别回頭,但片尾曲響的卻是再回首。

大雪猶如一次細細訴說,一次彌漫天地的呼喊,它的抒情裡面有種極大的撫慰,凝視與審判着的下一代終于與糟糕的、失敗的父輩們和解,與自己的來處和解。父輩們曾令人痛苦,可他們也隻是困在時代與環境中的有缺陷的普通人,他們不是巨大的陰影,而是自己命運的囚徒。他們被時代和時間碾過,但還保留了一點善意、樂觀,相濡以沫的情義。這一點溫度讓我們得以相互理解。

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說:首先應該善良,其次要誠實,最後永遠不要相互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