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此文作為電影哲學課的期中作業,針對羅伯-格裡耶編劇、阿倫·雷乃導演的《去年在馬裡昂巴德》一片進行嘗試性解讀,結合課堂内容對電影的時間和記憶哲學做一些粗淺的總結。由于筆者本人僅僅處于了解知識的階段,又礙于短暫的時間,不能且不夠對理論進行深入的理解,因此,本文隻得做成像是一些表面上的課堂筆記,而不能夠被稱為一份合格的論文。文章很可能對理論有非常大的誤讀,但這是不可避免的,另外,在語言上也沒有進行潤色,均是粗糙的拙劣的出于強烈表達欲的個人觀點。在此感謝周冬瑩老師的指點,使我在對于電影的觀點水平上具有了十分大的提高,特别是對于我更加深入理解阿倫·雷乃和塔可夫斯基的電影起到了巨大的作用。也感謝王愛祥同學,陪我完整地看了一遍《去年》,并以他驚人的細膩的對電影的直覺給我提供了很多的觀點。
首先,本文将對時間觀念的發展做一些介紹,區分古代的時間觀念、近代的時間觀念和柏格森意義上的時間觀念,以此來對羅伯·格裡耶的電影哲學思想進行闡釋。時間與記憶密不可分,早在亞裡士多德的時候就叙述了時間是運動的時間這樣的觀點,隐含了記憶在其中的重要性。因此,在時間之後,本文将對記憶做一些解釋。然而,盡管本文對時間和記憶分開論述,其兩者仍然是必須要被認為是某種整體去看的。最後是針對《去年在馬裡昂巴德》(L'année dernière à Marienbad)一片做針對性的解讀。此片作為法國新浪潮-左岸派時期的代表作品,在風格上具有重大的突破,在當時的時代潮流下也取得了很好的社會反響。影片講述了一位男人(後文作X)說服一位女人(A)相信祂們在去年經曆的故事,并最後讓A和他一塊離開的故事。情節十分簡要,但是其在人物的記憶的各個時間來回切換,使此片走進了更深的精神世界。
羅伯-格裡耶在談到與阿倫·雷乃的合作時指出,“雷乃的作品是企圖建造一種純粹心靈上的時間和空間——夢境的,或者是說記憶中的時間和空間”[i],在這點上,羅伯-格裡耶與阿倫·雷乃的觀念相一緻,因此兩人的合作十分順利。羅伯-格裡耶作為新小說派的代表人物十分注重時間,他在意識流作品(《尤利西斯》《追憶似水年華》等)的影響下對于叙述時間有着深刻的認識,他發現對意識的描寫可以作為一種回憶的替代,然而這種替代将原本的時間順序打破了,是屬于一種當下的時間。當他參與在電影寫作當中時敏銳地覺察到了這一點,“銀幕上的畫面的最根本的特點就是它的現在性”[ii],電影作為時時刻刻都在展示“現在”的藝術,我們可以通過電影将過去和未來的時間拉到現在來,成為“超越的現在”。然而,為了理解清楚格裡耶所說的“超越的現在”具體指的是什麼,他想改革先前的時間是怎麼樣的一種時間觀念,我們有必要看看時間在此前的演變。
在《物理學》一書當中,亞裡士多德闡述了運動的時間,“如果我們意識裡已經發生了某一運動,我們就會同時立刻想到有一段時間已經和它一起過去了”[iii],也就是說,在柏拉圖、亞裡士多德以及後來中世紀哲學中,時間是一個概念(理念、觀念)。此後,到了近代,随着科學特别是物理學的發展,時間被可計量了,成為了同質的斷裂的時間數。通過這種對于時間的規定,人們開始操控時間,運用時間。然而,這種時間的觀念僅僅隻能作為科學研究的工具而不觸及到時間的真實,但是電影卻從這種斷裂的時間觀念當中被創造出來了。柏格森反對這種電影的時間,他稱之為“幻覺”,因而提出綿延的時間。德勒茲在其之後,認為作為條件之外的觀衆(日常知覺之中,條件是在知覺者的意識之中的)而言,電影直接給我們提供了一種運動-影像[iv],在此基礎上電影還可以做到超越傳統順序時間觀念的時間-影像,“使時間和思維成為感覺的,讓它們有形有聲”[v]。對時間的感知來自于記憶。記憶作為一種存儲工具被時間所利用。現在處于步入未來和成為記憶的綜合體,當下的時間感知是此前記憶的濃縮的結果。格裡耶顯然是想對後者進行創新,将記憶與時間的關系作為自己創作的靈感來源。他也确實這麼做了。在《去年在馬裡昂巴德》當中,羅伯-格裡耶将記憶與現在繞(注意是繞不是混,影片的結構仍然是清晰可辨的)在一起,試圖将回憶中的場景成為現實的場景,從而達到帶領觀衆與A一起陷入混亂的現在當中。我通過時間和記憶的理論作為切入口,可以比較順利地解釋影片。
在這裡我要強調的是,盡管我用理論去解釋影片,我是不作為感受影片的手段的。我且應當首先感受到了影片中所蘊含的盡可能所有的信息——那些信息作為直接連接我與創作者的媒介——并對其獲得了無法言說的美學思想,其次我才嘗試尋找理論去解釋我所獲得的思想感受的本質。我僅僅是出于嘗試性地用文字記錄非文字的令人驚豔的體驗。
首先,我将影片的主要結構劃分成兩段,前段(我稱為訴說段)和後段(我稱為申辯段)。前段當中,影片在「XA的當下」和「X的回憶」當中切換,在「XA的當下」中,X試圖說服A祂們去年的時候見過面,并有一段感情,做過一塊離開的保證;「X的回憶」中畫面表現X回憶的内容,配上X自己的旁白陳述,畫面和旁白是對應相稱的。後段當中,影片處在「XA的當下」、「X的回憶」以及「A的回憶」三者的不斷切換中,在新出來的「A的回憶」片段,畫面和旁白兩者成為了不統一性的各自獨立的元素。畫面展示着A的回憶的内容,而旁白卻是X的聲音。起初畫面和聲音是相互沖突的,甚至可以說,A故意否定X的叙述。此後,在X的變态般的努力和叙述上的讓步之下,畫面與聲音逐漸混雜在一起,辨别不清。結果是,A随X走了。
這裡,我不得不做出一個補充。在影片的開頭,随着X的旁白和幽靈般遊走前進的鏡頭下,電影似乎有意使我們認為進入了X的夢境或是回憶當中。這在羅伯-格裡耶的劇本當中得到些許的印證。[vi]顯然,整部電影應當都被看作現實世界中的X(盡管我們從來沒見過他)的意識上的綿延。我在上一段提到的「XA的當下」也應當是這種意識的世界中的當下而不是現實的當下。第二,我應當要指出的是,「X的回憶」和「A的回憶」是缺乏真實性的,它們不是傳統電影當中的回憶一樣回到當時的時間完全地重複當時的事情,而是當下人物——不論祂們出于何種目的,處于何種狀态,是否有精神上的疾病——的回憶,這些回憶是屬于當下人物的回憶,是被人物濃縮後重構的世界。甚至它們都不一定是回憶,「X的回憶」很有可能是X為了能夠得到A自己編的故事,而「A的回憶」則更可能是A被迫建立的回憶世界:X通過話語制造出了一個不同于A的A',但是在X施予的教化過程中A自己接受了A',并内化為自己。[vii]那麼,在哪一時刻A開始建造了她的回憶呢?筆者由于時間緊促沒有能力回答這個問題,這裡直接引用她人的回答:“吧台玻璃杯破碎的一瞬間鏡頭在卧室、酒吧間來回12''的黑白閃回,A斷跟的鞋與酒吧玻璃杯的破碎聲都暗示着這個現有秩序的搖搖欲墜……故事發展為不再是隻有X一人建構他們的過去與未來的一系列場景,A也有了建構過去的意識與行動,擁有了超越這個封閉空間去‘看’的能力。”[viii]
這樣梳理下來,整個故事的邏輯結構就變得很清晰了。然而,在實際觀看的時候我們仍然會發現很多地方是令人茫然無措的,因為阿倫·雷乃在連接的時候刻意地模糊回憶和當下,時間上的模糊導緻了回憶與當下的混亂。對回憶沒有直接的暗示(例如傳統電影使用的模糊、疊化等手法告訴觀衆我要回憶了),使回憶的時間與當下的時間平等地放置在電影畫面的現實之中了。這讓回憶成為了當下的綿延所産生的漣漪,當下走進了這個回憶當中。回憶變成了另一種當下的真實。至此,回憶與當下何以分的清楚,似乎不太重要了。它們都成為了人物真實的現在。
影片當中的人物均沒有過去,這顯然是編劇故意為之。[ix]影片處在抹消掉了過去的“封閉空間”當中。人物作為當下的存在,隻有當下時間的綿延與意識的綿延賦予它們存在。因此,影片當中的回憶最大程度上(甚至可以說完全)作為了回憶者的全部。
這是本文要提出的一個觀點:回憶(或者說虛構、想象)不僅不使人物的主體性被分離,反而,回憶(虛構、想象)參與了人的主體性的綜合當中。格裡耶如此處理劇本,将其中的場景翻來覆去、相互交錯,目的是什麼呢?格裡耶自己已然給出了解釋。[x]他允許這些回憶、虛構交替與當下出現,并不是因為他要破壞人物的主體性——顯然他要破壞傳統的運動主體——相反,他要構成一個更加完整的主體。通過「X的回憶」和「A的回憶」,我們能夠得到兩人内心的意識的希望,如果說一定要給《去年在馬裡昂巴德》做一個故事線的話,它也一定不會是一個傳統的關于移動(translation)的故事,而是關于意識綿延的運動(transformation)的故事。[xi]通過對人物的回憶、想象直接展現複雜的意識的綿延的運動,而不是嘗試通過人物的行為表現去給人物貼上這個或那個動機的标簽。我的記憶使處在當下的我存在。在《天意》(Providence)一片中,阿倫·雷乃使用了兩條線索的纏繞(再次區分是纏繞而不是混合)來叙述。一條線索是所謂的現實生活,另一條線索是作家虛構的生活。兩條線索糾纏不清,使三個中心角色更加立體,主體性被分離而又同時建立了另一種真實的複雜的辯證的主體。
[i] 外國電影劇本叢刊19《去年在馬裡昂巴德》引言,阿倫·羅勃-格裡葉作,黃麗石譯,P89-90
[ii]外國電影劇本叢刊19《去年在馬裡昂巴德》引言,P96
[iii] 《物理學》,亞裡士多德著,張竹明譯,商務印書館,1982,(219a5)
[iv] 《運動-影像》,吉爾·德勒茲著,謝強、馬月譯,湖南美術出版社,P5
[v] 《時間-影像》,吉爾·德勒茲著,謝強、蔡若明、馬月譯,湖南美術出版社,P27
[vi] 外國電影劇本叢刊19《去年在馬裡昂巴德》,P104,格裡耶寫到:“……代之以由無數過道和客廳縱橫交錯組成的迷宮似的圖景,但必須注意使觀衆仍有那種緩慢地、永遠不停地朝着一個方向前進的感覺。”
[vii] 去年在馬裡昂巴德猜想——女性主義角度的賞析,冀小超
[viii] “真實時間”的探索——對《去年在馬裡昂巴德》中的曆史求證,餘夢月
[ix] 參見外國電影劇本叢刊19《去年在馬裡昂巴德》引言,P91:“他們沒有自己的過去,彼此之間,除了靠他們的姿态和聲音,靠他們自己的存在和自己的想象所創造出來的以外,沒有其他。”
[x] 參見外國電影劇本叢刊19《去年在馬裡昂巴德》引言,P97:“它們全是些想象;一種想象,隻要它生動、鮮明,就總仿佛是現在的事……對于視覺和聽覺向我們提供的真實的、現在的以及過去的片斷影像、或未來的片斷影像,甚至完全出于幻覺的片斷影像,都是一視同仁的,而且容許這些影像交替出現。”
[xi] 對于兩個詞意義的分别取自于L'image-mouvement(《運動-影像》法版),Gilles Deleuze,P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