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塔下的邊緣人

之前聖誕節臨近,我這裡的氛圍已經相當濃厚的時候。我跟朋友上街去閑逛,那無意間就覺得我現在所處的這座城市中有一種不協調。具體來講,就是一座相對高度發展的城市的市中心,仍然有許多無家可歸的流浪人群。他們集體蹲坐在路邊,靠身上不算太厚的衣物抵禦這個冬天的寒冷。來往的人群匆匆,幾乎沒有人會有意識地看向他們。

那麼看到這些在街邊遊蕩的邊緣人群,再結合聖誕節前的這一背景,我在一瞬間,記憶就回到了一部動畫電影史上不可多得的經典,也就是我們今天要說的電影——《東京教父》。

同樣是聖誕前夕,同樣是将目光聚焦邊緣人群,2003年的今敏的這部《東京教父》中近乎荒誕但充滿溫情的情節相信觸動了不少人的内心,那包括我在内,在當初觀看這部電影時雖然不像現在有過許多生活體驗,但還是能共情其中的人物的悲喜。時至今日,我依然忘不了觀影過程中被感動到落淚,我忘不了片中人物的幽默逗我捧腹大笑,我忘不了片尾那首在歡樂的曲調中又暗含一些悲傷的《No.9》。

如今,既然聖誕節臨近,那麼在這個背景下我們就來聊聊這部動畫史上難得的佳作《東京教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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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開始的地方

說起今敏的作品,我們總是能想起《紅辣椒》的天馬行空,或是想起《未麻的部屋》裡的懸念重重。可以說,今敏一直是一個富有想象力且善于制造懸念的導演。這些特質其實都在這部《東京教父》中,被今敏用一種看似荒誕的超現實主義手法展現出來。一個又一個巧合與虛幻情節貫穿全片,就比如影迷們一直在調侃的那句“東京真小”。同時呢,這些情節也向觀衆傳遞今敏導演内心的那份溫情。

但是說歸說,這篇影評中我并不會聊到那些虛實結合的超現實片段。原因呢也很簡單,那就是我自認為我自己不配聊。不僅是沒時間準備,同時今敏對于蒙太奇和超現實主義的運用也是令我這個對專業影視知識知之甚少的小影迷望而卻步。所以這篇影評,我隻想結合開頭所講的邊緣人和城市的關系對影片中的一些片段進行解析。

影片的大緻内容是……在聖誕夜,退役自行車選手老金,性别認同為女性的阿花以及離家出走的美由紀三人在東京的雪夜中發現垃圾堆裡有一個哭泣的棄嬰。孩子的襁褓中僅有一個酒吧的名片與照片。嬰兒的父母身份成了謎團。 阿花收留了孩子,并為其取名清子,之後三人開始了尋找清子父母的旅程。在他們找尋父母的途中發生了一系列或驚險,或悲傷,或溫馨的事,最後終于使清子回到她的父母身邊,在過程中三人也與自己的家庭達成和解。好了,對于具體情節我就不贅述了,因為我說的再多也抵不上一遍觀影來得實在,這篇影評的重點不是電影的解說,而是對影片的分析。那麼,我們現在開始。

影片開場,就用一個沐浴在聖潔歌聲中的人偶嬰兒為影片定調,告訴觀衆這是一個溫情為主的故事,隻是在抵達這溫情之前,片中人物仍然要曆經一些磨難。

牧師(/神父)在台上傳道,先是一個全景鏡頭展現底下黑壓壓的人群,我們看到這個畫面中隻有右上角的門口和牧師的台前擁有一絲白光,其餘場景全被黑色的流浪漢們占據,這個明顯的色調對比就是為了突出流浪人群所處的環境之差。之後鏡頭切到近景,搖到台下流浪人群身上,導演将片中兩個重要人物老金和阿花同時置于三分線處,表示他們将作為影片的主體人物。我們注意這裡的人物對白,老金對台上牧師的講道并不關心,而阿花卻一臉虔誠的聽着,還會斥責讓老金閉嘴。從這一段即可得知這是兩個性格對立的人物,阿花代表了理想,老金則對應了現實。這裡其實就已經預示了後面阿花提出收留嬰兒以及從後面的情節中我們也可以看出導演是有意設計了兩個性格相反的人物對比突出主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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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蒙蒙……

緊接着,來到外景,剛才還在聽講經的流浪漢們排起長隊領取食物。灰蒙蒙的色調鋪滿了屏幕,(在本片中,灰色也是作為整體的色彩無處不在。)壓抑的場景向觀衆透露出邊緣人們處境的艱難。這時鏡頭切到近景,是老金和阿花的正面二人同框。導演特地在畫面中豎起兩根柱子,進一步壓縮了畫面空間,強化了流浪人群處境的不易。這樣通過構圖來壓縮人物空間表現人物處境的鏡頭在本片中比比皆是,我們留到後面再說。說回此時,在這樣不易的環境中,依然能和老金打趣鬥嘴的阿花立馬就形成一種反差,凸顯出她的積極,從她的話中,我們得知她是一位性别認知為女的男性,這樣的身份更加強化了其作為這個社會中不被認可的邊緣人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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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鏡頭反打到分飯的阿姨身上,這時我們可以注意到她與流浪人群的兩個最明顯的區别。首先就是衣服的顔色。我們可以看到不管是整體環境,還是後景中所有的流浪人群,無一例外是以黑灰色這種暗淡顔色的衣服為主的,而包括這位阿姨在内所有分發食物的人均是藍衣紅頭巾,這樣鮮明的色彩首先在視覺上就制造了一種不一緻,體現出邊緣群體和城市群體之間的隔閡。繼續觀察我們又可以發現,鏡頭正面拍攝老金等流浪人群的時候豎起的那兩根柱子,在反打到阿姨時卻被隐去了,留給阿姨這樣在城市中生活的人的畫面空間更寬更大。這樣的區别表明更是說明壓在流浪人群身上的生活負擔的沉重。

我們來看另一場戲,主角三人帶着嬰兒清子去找她的父母。坐上電車後,鏡頭先給到車上的城市人群,他們無一不面帶嫌棄的捂住口鼻,為什麼呢?鏡頭緊跟着移到主角三人身上,這樣便形成一組關系鏡頭,為觀衆揭開了答案——主角們身上太臭了。這場戲隻用不到一分鐘,就将流浪人群和城市中的人群分開來,再一次體現兩個群體間的隔閡。這場戲的設計不禁讓我回想起了另一部作品,也是體現兩個階級的差異,也是用氣味制造人與人的不同,那就是韓國影片《寄生蟲》。這也許就是大導演間的“英雄所見略同”吧。隻不過《寄生蟲》講述的是貧富兩個階級之間激烈的矛盾沖突,而《東京教父》不同,片中雖然講述了邊緣人群生存的艱難,也講了兩個群體之間的隔閡,但是從未将兩個群體放在對立面上。事實上,在今敏導演的看法裡,這兩個群體都是生活在鮮豔的城市幻夢下的可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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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論證這一點,我們就要來到影片後半部分,老金與醫生的談話。阿花因病吐血,來到醫院治療。對此,醫生給出的囑托是補充營養并且靜養。老金對此進行了吐槽。是啊,他們隻是流浪漢,風餐露宿的他們怎麼做到靜養和營養呢?但醫生也對此做出了回應。這段戲裡,當鏡頭給到醫生時,身後的窗戶在醫生周圍形成框架,可謂是跳出了一直以來的邊緣人視角,以城市人 的視角暗示:即使是醫生,即使是所謂的城市人群,依然有屬于自己的不容易,本質與老金這樣的流浪漢無異。最後給到醫生腳部的特寫,讓觀衆知道他的腿腳不便,再一次加強了上述觀點。這裡醫生的一句“除了在現有的條件下努力,其他還能又什麼辦法”也是表明了今敏對這種狀況略顯悲觀的現實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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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實話了,唉

回到本次的主題,探究邊緣人群與城市的關系。在本片中我們仔細觀察會發現一個重要的意象,它遊離于背景中,貫穿全片,那就是東京塔。

如果說黑灰色是被壓抑狀态的邊緣人群的顔色,那麼閃耀着明亮紅色的東京塔就一定是城市的代表。全片一共4次出現東京塔。每一次都各有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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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塔第一次出現時,殺手綁架了美由紀做人質坐車逃離,阿花與老金沒能追上,隻看到那輛車往東京塔的方向去了。在電話亭裡,阿花給出租車公司打電話卻不被理睬。這場戲裡,鏡頭先是仰拍,給到了被夾在灰色樓房中的東京塔,這裡的它處于畫面便正中的位置,配合其明亮的大紅色,與周圍低矮的灰黑色樓房對比,一下就強調出高高在上的地位。接着,鏡頭下降拍攝正在打電話的阿花。注意這裡的運鏡是由上到下的,是東京塔在上面“壓”着人的,這就表現出一種“上下”關系,那麼我們都知道,“上”為尊,“下”為卑,這似乎是全世界的一個共識。我就記得我還在上小學的時候,被老師點到名字要當面說一些話,老師都是會叫我“‘上’講台來”,說完之後再叫我“‘下’去”。包括在韓語裡也有一個有意思的說法就是在說去他們的首都首爾的時候,說的都是“‘上’首爾”。那麼說到這裡,這個運鏡的意味也就不言而喻了。同時我們注意,這段戲裡阿花在電話亭裡中打電話,導演給到的 是一個在電話亭外拍攝的中景鏡頭,那為什麼不在電話亭裡邊拍呢?是因為空間太小塞不下攝影機了嗎?那肯定不是啊。因為這麼拍首先就自然的形成了一個框架式構圖,把人物的畫面所處空間給“框”住,表現出此時人物的困境以及與周圍城市的隔閡,再其次則是可以利用電話亭的玻璃在觀衆與人物之間制造一種間離感,體現出其作為邊緣人與世界的格格不入。而這一點在後面美由紀給父親打電話的情節中體現的更為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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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聳的東京塔與底下的低矮電話亭

第二次出現東京塔是緊接着的情節。老金和阿花因為在要不要親身去救美由紀和嬰兒的問題上出現分歧,阿花獨自離開。老金來到警察局前,這時背景又出現了東京塔,它擠占了畫面空間,使得原本在畫面中不多的天空又被擠壓出去,并且仍然處于高位“壓”着老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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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景中隐隐約約的東京塔

第三次是在老金被打後奄奄一息倒在了小巷中,這顆鏡頭所呈現的畫面帶有很強的隐喻性。這裡導演使用全景鏡頭,展現出環境全貌,前景是堆滿垃圾的小巷,主色調為暗調,老金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環境與他流浪漢的身份契合。後景中又是高高在上的東京塔,依然閃爍着明亮的光,與幽暗的小巷形成鮮明對比。同時,小巷兩旁的房屋擠壓人物空間,使的本就渺小的人顯得更加無助。全景鏡頭無法體現老金具體被打的有多慘,但是卻可以展現整體環境,配合環境中嘈雜的汽車聲體現人群的冷漠,可謂是現實與荒誕兼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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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小的街景,唯有東京塔高聳且明亮

由此可以看出,前三次東京塔的出現均作為高高在上的城市的象征。但是第四次出現的東京塔則溫和了許多。結合劇情,我認為這裡的設計可能有兩個含義。首先,根據劇情,我們知道主角三個人重新聚在一起,正處于舒緩輕松的情緒當中,因此這次的場景被設計在白天,恰好契合了這種情緒。阿花看向東京塔的方向,念出俳句,與母親分别。之後三人便向城市中進發,向他們以為的清子母親的家進發。同時,白色、以及低飽和的色彩是一種不帶過多情緒的顔色,削弱了東京塔給劇中人造成的壓迫感,也是在暗示劇情正朝着好的方向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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俳句

聊完東京塔,我們再聊最後一場戲,也是我個人在全片中最愛的一場戲,那就是結尾處的高潮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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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在三人得知幸子不是清子的母親後,為了孩子的安危去追趕幸子,在幸子即将決心帶着孩子一同去死的時刻,美由紀的話點醒了她。但是懷中的清子卻突然脫手,而抓到嬰兒的阿花,也因為條幅的松動即将墜落。讓我們共同欣賞這一段。此時,一陣狂風吹來,托起起了條幅,與此同時,朝陽升起,照亮了飄動的雪花,也照亮了抱着嬰兒的阿花。在這裡,總是夾雜在高樓林立間的東京塔再也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初升的朝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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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哭了這段

不知道别人怎麼樣的,我每次看到這段戲,眼中都是止不住的眼淚往下掉啊。包括在做這段拉片的時候。此處今敏導演還做了一個消音處理,再給到衆人的反應鏡頭,使得畫面的表現力呈現出無與倫比的震撼。

我們說從片中老金與醫生的那段對話我們可以看出,其實今敏心裡也許還是悲觀的,他道出了生活的不易,也知曉這樣的不易難以改變。但是我想,他仍然對生活心存希望,不然,他不會如此善待像阿花這樣的邊緣人物,不會在劇情中讓老金和美由紀達成與家人的和解,也不會在最後,把那個在片中永遠高高在上的東京塔,替換成初生的朝陽。

在互聯網上,有一句話很火,那就是羅曼羅蘭曾在《米開朗琪羅》中說過的——這世上隻有一種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清生活的真相後,依然熱愛它。這也是我在看完這部電影後最大的感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