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文首發:公衆号“遠洋孤島”
(聲明:豆瓣個人打分與本篇影評無關)
以下共兩篇《電影手冊》關于《裹屍布》 的評論:第一篇發布手冊2025年4月刊(法國25年4月公映),作者Élodie Tamayo;第二篇發布在手冊官網(24年戛納電影節後),作者Olivia Cooper-Hadjian。
原文出自:《電影手冊》819期-2025年4月刊
原文标題:墓穴賬戶【Les comptes de la crypte】
原文作者:Élodie Tamayo

譯文如下:
“放心,它是加密【cryptée】的。算是個雙關”,一位鳏夫對吃驚的約會對象調皮地說着,同時向她展示了一段亡妻的影像:既被埋葬【enterrée】又被編碼【encodee】。什麼是“crypte”?當然是指墓穴。但這個詞也指涉其他隐秘的活動和孔洞:解剖學上的(深入黏膜或扁桃體)、昆蟲學上的(如盤繞在其他生物體内的寄生昆蟲)、形而上學領域的(這個詞指靈魂深處)、符号學中的(難以破譯的信息)以及意識形态層面的(比如隐秘法西斯主義)。《裹屍布》源于對2017年因癌症去世的卡羅琳·柯南伯格的哀悼,無論從哪個層面看,影片都延續了導演的隐秘【cryptique】詩學。
卡什(演員文森特·卡索宛如導演的分身)發明了一種核磁共振儀般的裹屍布攝像機,它能讓我們能看到摯愛之人的遺體。這個工具通過應用程序連接到個人屏幕(智能手機、平闆電腦、筆記本電腦),讓他能夠與愛妻貝卡(黛安·克魯格飾演)保持聯系,得以追随她進入墳墓——至少在視覺上如此。作為科技墓地的負責人,這位喪親者依然成為一位成功的企業家,在全球各地的墓園推廣其發明。影片開場——鏡頭從墓穴的孔洞推向口腔的孔道——就已确立基調:挖掘神秘并使其顯現。

在“22世紀的浪漫主義者”(詳見第816期訪談)【可點擊查看】中,柯南伯格将古老的想象與當代密碼學相融合,把葬禮傳說與數字賬戶相關聯,并在憂郁中滲透着諷刺意味。自媒介誕生之初,屏幕便與幽靈結緣,最早的觀衆将動态影像視為某種運動的遺體防腐術。《裹屍布》延續了這段将電影當作殡葬技術的曆史。人們早已忘記,在美好年代①醫學影像曾被賦予某種浪漫乃至情色的維度——在此,被柯南伯格的敏感所重新複活。
1896年,第一張X光片呈現了伯莎·倫琴戴着婚戒的手②。那枚戒指猶如骨骼的增生,将婚姻的信物定格為死後的預兆。某種怪癖将X光等同于徹底的裸露,使對象(通常是女性)的生理結構暴露無遺。《裹屍布》中的戀屍癖式窺視欲承襲了這一傳統,将對他者身體的愛推向極緻,直至其支離破碎、骨肉損毀。因此,黛安·克魯格的裸體便被包裹在這種滿溢的關愛之中。
如果對醫學創傷與法醫觀測的迷戀讓人想起《欲望号快車》中的肉體/肉欲【charnelle】傷疤,那麼本片中所珍視的既是所愛之人的過去,也是其成為屍體的未來。也即超越死亡的愛,這種愛并非隐喻而是具體可感的。這個想法萦繞心頭甚至令人不安,因為它迫使我們愛上死亡本身。“死亡即死亡,恒同于自身”,雅克·魯博③在詩集《黑東西【Quelque chose noir】》中用迷離的韻律吟誦着——這部詩集是他對身為攝影師的妻子(在某個清晨,她被發現赤身裸體地死去)的影像記憶。

通過“頭顱之窗【Fenetre sur cráne】”的視覺探索,柯南伯格的新作試圖穿透緊閉之地、揭示隐匿之物。病重的貝卡被無情地交給醫學,為了實驗目的而被任由窺視與折磨;死後的貝卡又被數字工具所操控,其立體再現的影像被随意旋轉和放大。至于墓穴這一原本隔絕于視線之外的空間,被改造成(攝影)暗房與放映室;原本用于覆蓋與遮蔽死者的裹屍布,如今卻像手套反戴般被徹底翻轉,成為一種暴露甚至炫耀的技術。
這些高定風格的銀色繭狀物,在閑置時就如雕塑或奢侈品般被陳列在櫥窗中。“等我死後/我要一件迪奧裹屍布”,鮑裡斯·維昂④的《我是勢利鬼》歌詞如此吟唱。不妨調整下韻律:“葬我之時/我要一件聖羅蘭裹屍布”。此願得以實現:作為聯合制片的聖羅蘭公司承包了全部服裝。這些既可感又有想象的創作,重新诠釋了“成像”裹屍布的傳統——從據說印有基督負像的都靈聖屍布,到據說曾擦拭并留有聖容的韋羅妮卡面紗之“真實聖像【vera icona】”(真實影像)。
當卡什這個角色否認這種傳承——他宣稱自己的裹屍布才是真實的,而基督教神話都是僞造的——那是因為他以科學的直接性取代了彼岸的幻想。他的設備并非将死者簡化為理想和靜止的影像,而是重現其變質/變形【métamorphique】的現實、持續追蹤其分解的全過程。在《電影是什麼?》中,安德烈·巴贊早已将電影描述為某種動态裹屍布:“影片不再滿足于為我們保存被攝物的瞬間情景,就像保存得完整無損的在琥珀中數百年的昆蟲……事物的影像第一次也是事物的時間延續,仿佛是一具可變的木乃伊。⑤”

然而,當科技墓地遭到亵渎、墓碑被破壞時,影片發生了轉向,抛棄了原本的迷人裝置。如果裹屍布印記影像源于同它的物理接觸,那麼柯南伯格的場面調度往往是去實體化和去物質化的。這或許令人沮喪,卻呼應了哀悼叙事的某種内在邏輯。影像采用極具冷峻客觀的質感,通過一系列不透明(極黑的T恤、熄滅的屏幕、原始的木質)或透明的均勻色塊,淡化了墓葬主題。人物被淺景深鏡頭隔離在模糊的背景前,宛如視頻在線會議的參與者。霍華德·肖用電子合成音效與管風琴編織成一曲彌漫四周的哀歌。
屍體的數字化特性讓人懷疑其真實性與完整性。猜疑不斷累積:這些影像是否被篡改?影像中是否嵌入了人造制品?數據是否遭到黑客入侵?影像用途是否已被扭曲?由于墓地亵渎所引發的妄想症,劇情轉向了某種意識形态的隐秘層面,将否認機制與這些陰謀論相對立。身體的劇場讓位于語言的劇場,通過無休止的新解讀線索來延續《危險方法》的喋喋不休⑥。死者究竟是醫生的情人還是實驗對象,對科技墓地的襲擊是因親屬的恩怨、還是環保組織的恐怖行為甚至是間諜活動……
影片起初被構想為一部劇集(每集設定在不同國家的墓地中),劇情衍射成異國-地緣政治【exotico-géopolitiques】的潛在可能,橫跨加拿大、冰島、匈牙利、中國與俄羅斯。這也意味着,每種(無論多麼荒誕或令人不安的)假設都在試圖填補死亡所留下的空缺,來為這難以承受之事賦予意義。柯南伯格意在揭示哀悼體驗中一個極少被探讨的層面:它的棱鏡效應。喪親者(丈夫、妹妹及其他應對死亡的親友)對逝者的記憶各不相同;逝者被解構成一幅由錯置情感與記憶組成的拼圖。因為本質上而言,死亡就是逃逸。她突破墓地的空間、侵占大量屏幕,再從這些框架中掙脫、化為突如其來的幻覺,最終擺脫一切試圖将其束縛的界限。她的不存在比她的屍體幻象更深地糾纏着生者。她重塑着他們的夢境與欲望,并以記憶的沉積來覆蓋他們每一段新的體驗。
作為最初母體與模具的貝卡,不斷生成自己消逝身影的分身與副本,以妹妹、AI替身(兩個角色均由黛安·克魯格飾演)或一位新情人的形式再生。這些幻象投射交織出一種夢幻質感,最初滲透在鏡頭間的銜接(真實的或幻覺的),接着蔓延到整個場景,使得影像風格難以界定。影片的視覺特效使卡什與盲人女子(何家蓓飾演)之間脆弱的愛情顯得不自然,同時也暗示着另一重意義網絡:在這場戲劇之下,湧動着隐秘複婚喜劇⑦的張力。

③法國詩人、數學家等,法國潛在文學工場“烏力波”的成員。
④法國小說家、詩人,代表作《我唾棄你們的墳墓》。
⑤來自安德烈·巴贊《攝影影像的本體論》,采用崔君衍老師譯文。
⑥《電影手冊》編輯Olivia Cooper-Hadjian在戛納電影節後所寫短評(見下方的文章)如此寫道:“陰謀論的懷疑與解釋性的對話,讓《裹屍布》延續了《未來罪行》的風格,但本片中繁複的語言更像是一種障眼法,在其背後醞釀着更深層的東西。在維持理論泛濫所帶來的懸念并讓懷疑滲透進所有人際關系的同時,導演輕聲說着:真正的真相在别處。”
⑦同樣可參考《電影手冊》對柯南伯格的電影130周年訪談。
另注:
①2024年戛納電影節《電影手冊》對《裹屍布》的評分如下所示:

【FIN】
原文出自:《電影手冊》官網-2024年5月21日
原文标題:最真實的影像【L’image la plus vraie】
原文作者:Olivia Cooper-Hadjian
譯文如下:
大衛·柯南伯格以往作品中那些鋒利的人物總是設法剖開自己身體,探究其中是否隐藏着比純粹機械構造更深層的奧秘,但與此不同的是,卡什(文森特·卡索飾演)在《裹屍布》中所提出的視覺形式是包裹性【enveloppante】的。然而,導演一如既往地将這一概念推向極緻:這個男人追求一種凝視,這種凝視不僅能徹底包裹其對象(宛如被觀看身體與觀看身體之間的擁抱),又能如此執着地陪伴其對象超越死亡,見證其最後的演變直至徹底分解的全過程。
這項在卡什妻子貝卡(黛安·克魯格飾演)早逝後被發明出來的視覺連結技術,很快就已遭到襲擊:新一代墓園被系統性地破壞。這一事件引發了諸多猜測,每種猜測都像是潛在的叙事線索。陰謀論的懷疑與解釋性的對話,讓《裹屍布》延續了《未來罪行》的風格,但本片中繁複的語言更像是一種障眼法,在其背後醞釀着更深層的東西。在維持理論泛濫所帶來的懸念并讓懷疑滲透進所有人際關系的同時,導演輕聲說着:真正的真相在别處。
卡什的兄弟以貝卡為原型創造了虛拟助手“寶貝”,其潛在的雙重性【duplicité】顯而易見,然而這個粗糙角色的存在,恰恰凸顯了身體所擁有而虛拟無法企及的一切:當替身可以随意變換形态并無孔不入時,貝卡的身體恰恰因其不可逆性而被定義——這正是她的脆弱之處,也是她的珍貴之所在。
即便卡什從未觸及妻子的内心深處,即便他無法明白妻子為何讓他遠離她的孿生妹妹特莉,但至少卡什熟悉她的身體。這具他所依附的屍體,是他的錨點:唯一的真相就是肉體,也即愛。然而如今,在他和這具将她聯系起來的沉默身軀之間,多了一層影像,也多了一份懷疑:他在愛人骨骼上發現的增生,是真實的還是數字植入的?
柯南伯格所構想的“可視裹屍布”承載着偉大的激情,講述了人類如何執着于真相并依舊渴望相信其存在的故事。而當這個聖杯①已嚴重腐爛時,這個故事便愈發震撼人心。
①譯者注: Graal——耶稣于最後晚餐時所用,後又用之來盛耶稣自十字架上流下的血。
往期大衛·柯南伯格相關《電影手冊》譯文:
1.《電影手冊》306期:Charles Tesson評《靈嬰》(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