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的個人打分與本篇影評無關)
原文出自:《電影手冊》322期-1981年4月刊
原文标題:怪物也有恐懼【Le Monstre a Peur】
原文作者:Serge Daney
譯文首發:公衆号“遠洋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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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怪物在恐懼——奇怪的是,電影以多種方式呈現了這一點。首先,是大衛·林奇對恐懼的處理。既是觀衆(我們)的恐懼,也是角色尤其約翰·梅裡克(象人)的恐懼。影片的前半部分——直到進入醫院——幾乎像是一個陷阱。觀衆逐漸意識到,他們遲早要面對無法忍受的場景:直視這個怪物。一個粗糙的麻布袋,上面隻有一個洞作為眼睛,這是觀衆與他們所能預見的恐怖之間唯一屏障。觀衆像特裡夫斯一樣,通過窺視的方式進入電影。觀衆(就像特裡夫斯一樣)付了錢去看一個怪胎:這位象人時而被展示時而又被禁止展示,時而獲救時而遭到毆打,在地下室被瞥見一眼,又被“展示”給學者們,最終被倫敦皇家醫院收養并藏匿起來。當觀衆終于見到他時會感到更加失望,因為林奇此時假裝在用經典恐怖片的套路:夜晚,醫院空蕩的走廊,破曉時分,烏雲掠過鉛灰天空,突然接了梅裡克在床上坐起的鏡頭,他正陷入噩夢。觀衆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他,但也同時看到了:那個本應讓他恐懼的怪物,自己也在恐懼。正是在這一刻,林奇将觀衆從他最初設下的(‘不敢看’的)陷阱中解救出來,仿佛在對觀衆說:重要的不是你,而是象人;我關注的不是你的恐懼,而是他的恐懼;我想操控的不是你對恐懼的恐懼,而是他對恐懼的恐懼——他恐懼别人看到他。眩暈的視角發生了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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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篇是一面鏡子——《象人》是一系列戲劇性的轉折,有些是幽默的(比如公主仿佛是“天外來物”的方式拜訪醫院),有些則是更令人不安的。你永遠無法預料某一場景會如何結束。當特裡夫斯試圖說服醫院院長卡爾·戈姆(由約翰·吉爾古德精彩出演)相信約翰·梅裡克并非不治之症時,他讓梅裡克背誦一首詩篇的開頭:然而,兩位醫生剛離開房間,就聽到梅裡克在背誦這一詩篇的結尾。驚人的戲劇性轉折:這個被特裡夫斯本人視作智障的人,居然能背誦《聖經》。後來,當特裡夫斯将梅裡克介紹給自己妻子時,梅裡克不斷讓他們感到驚訝,比如他展示自己母親的畫像(她非常美麗),又在特裡夫斯妻子流淚時首先遞上了一塊手帕。這種将象人刻畫為總是自行填補畫面并作為符号的方式充滿了幽默感。這也是一種非常直白、毫無精神分析地推動故事發展的方式:通過跳躍,通過象征性的邏輯。正因如此,約翰·梅裡克在維多利亞時代清教徒的英國(上流)社會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對他們而言,梅裡克成了某種必去的景點。他是這個社會所需要的東西,沒有他社會便不完整。但究竟是什麼?詩篇的結尾、畫像、手帕,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麼?随着電影的推進,愈發清晰的是:對周圍的人而言,象人是一面鏡子——他們越來越少地看到他,卻越來越多地在他眼中看到自己。
三種目光——電影過程中,約翰·梅裡克成為三種目光的焦點。三種目光,也代表了電影的三種時代:滑稽、現代、古典。或者說:馬戲、醫院、戲劇。首先,是來自底層的目光,那是普通民衆的目光,以及林奇對這種目光(冷酷、精準、毫不留情)的凝視。在梅裡克被灌醉并被綁架的場景中,展現了一些狂歡節的片段。在狂歡節裡,不需要展現其人性的本質(即使是以怪物的形象),隻有供人取笑的身體。其次,是現代的目光,即着迷的醫生特裡夫斯(安東尼·霍普金斯出色演繹)的目光:對他人的尊重和内心的愧疚,扭曲的情欲以及求知欲。通過照顧象人,特裡夫斯拯救了自己:這是(黑澤明式的)人道主義者鬥争。最後,是第三種目光。随着象人逐漸成名并受到追捧,那些來拜訪他的人有更多時間為自己戴上面具——一種掩飾他們真實感受的高雅面具。他們來看約翰·梅裡克,是為了測試這種面具:如果他們流露出恐懼,就會在梅裡克的目光中看到這種恐懼的反射。正是這一點,象人成為他們的鏡子——不是一面讓他們看到自己、認出自己的鏡子,而是一面讓他們學會如何表演、掩飾甚至更加虛僞的鏡子。在影片開頭,怪胎與他的展示者(拜斯)之間有一種令人厭惡的親密關系【promiscuité】;然後,是特裡夫斯在地下中那種無聲的、出神的恐懼;最後,倫敦戲院明星肯德爾夫人通過閱讀報紙而決定成為象人的朋友。在這相當令人不适的場景中,客串出演的安妮·班克羅夫特赢得了其賭注:當她被介紹給梅裡克時,她臉上沒有絲毫表情變化,她像對待老朋友一般與他交談甚至親吻他。至此,這個循環完成,梅裡克可以死去,電影也該結束了。一方面,社會面具已完全重構;另一方面,梅裡克終于在他人目光中看到了完全有别于他所引發的厭惡反射的東西。是什麼呢?他說不出來。他将極緻的虛僞當成了真實,當然,他并沒有錯。因為我們身處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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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象人懷有兩個夢想:仰面睡覺以及前往戲院。這兩個夢想将在同一個夜晚實現,就在他去世之前。電影的結尾非常感人。當梅裡克在戲院的包廂中站起來,以便那些為他鼓掌的人更清楚看到他時,我們已無法知道他們的目光中包含着什麼,也無法再知道他們到底看到了什麼。此刻,林奇成功地通過辯證的方式将怪物與社會産生聯系并彼此救贖。然而,一切僅僅發生在戲院中,僅僅是在一個夜晚。再也不會有另一場演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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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