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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夢”一直以來向全世界招手,代表着翻身與邁向自由進步的機會,但現況卻往往與理想背道而馳。随着川普上任,移民政策再度收緊,從限制移民子女的公民權,到加強邊境執法,甚至推動更嚴格的快速遣返計劃,讓美國“移民夢”變得更加遙不可及。

在這樣的背景下,電影《粗野派》格外引人注目--這不僅是一部關于建築師認清理想與現實之間,存在着難以逾越的鴻溝的故事,更是借由粗野派建築風格以及背後創作者移民背景,重新審視美國移民處境與社會結構的反思影片。

《粗野派》講述了匈牙利裔猶太建築師拉斯洛的故事,他在納粹大屠殺中幸存下來,移民到美國展開新生活,同時等待妻子埃爾茲貝的到來,她和他們的侄女在戰後受困在東歐。

拉斯洛來到西方後,發現美國與他想像的截然不同。事實證明,美國夢隻是一場虛幻,他在布達佩斯身為一名成功建築師的地位和聲望,來到賓州未能得到延續。

故事透過上篇和下篇的陳述,包含“抵達之謎”與“美的核心”,挖掘這位建築師移民美國的奮鬥史,十分扣人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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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與粗野派建築

當建築成為曆史的載體,它承載的究竟是庇護,還是壓迫?

《粗野派》選擇以粗野派建築作為創作風格,絕非偶然。這種誕生于戰後的建築風格,不僅反映了國家建設的需求,更是權力與社會動蕩的見證。1950 至1970年代美國蓬勃發展,二戰後來自歐洲的難民湧入美國,尤其是遭受納粹迫害後尋求新生的猶太人。随着公共建設與社會住宅需求的增加,大量移民建築師與勞工參與美國城市基礎建設,粗野派建築成為了主流。

粗野派建築并非單純的美學風格,而是一種時代的選擇。它與包豪斯(Bauhaus)、柯比意(Le Corbusier)的光輝城市(La Ville Radieuse)共享現代主義建築理念;追求功能性與技術的融合,透過創新結構回應社會居住空間的問題。正如同電影中主角拉斯洛所言:“沒有什麼比立方體的存在,更能直接呈現解釋立方體的結構。”粗野派建築進一步将現代主義推向極緻,裸露的混凝土、幾何化的設計與極端功能主義,因此,成為戰後公共建設、社會住宅、大型娛樂空間的主流建造風格。

在1950至1970年代,美國移民政策仍然保守,雖然勞動市場需求旺盛,但美國政府對東歐與拉丁美洲移民實施配額制度與嚴格審查,使許多移民難以獲得合法身份,也無法維持原有國的技術身份。盡管移民投入基礎建設,他們的社會地位卻與這些建築相似,為美國的社會貢獻力量,卻未能換來同等的接納與尊重。戰後秩序的重建對移民而言,可能帶來希望,也成為另一種壓迫。

到了1980年代,美國移民政策開始轉向開放,試圖融合多元文化,并推出多項移民合法化政策,使大量無證移民獲得身份。粗野派建築的命運此時卻截然不同,這些建築曾象征國家進步與公共福祉,随着時代美學喜好的改變,它們卻被視為都市衰敗與貧困問題的象征,甚至被批評為“冷漠”、“無人性的混凝土怪物”,遭到拆除或棄置。粗野派建築從承諾平等與公民權益的象征,演變為社會問題的象征,如同移民群體從“不得不被接受的外國勞力”轉變為“需要自行适應美國社會的新公民”。

建築不僅僅是結構與空間的堆砌,更是建造過程中建築師注入價值觀的載體,承載着曆史、身份、夢想與信仰。《粗野派》中,主角拉斯洛老婆曾說:“牆壁隻是裝飾,建築才是結構根基。”與他們移民身份緊密相連,成為對創作與歸屬感的浪漫隐喻。

牆,随着時代變遷而被建立、拆除、再重建。它們是權力與社會結構的象征,将不同的人劃分在内與外的不同位置。拉斯洛就像是一個社會結構中的遊牧者,穿越一道又一道的牆,試圖找到真正的根基。牆的本質是暫時的,就如同國界、庇護所、拘留中心,都是異鄉人的過渡空間。拉斯洛的作品或許能夠融入城市,但他本人卻始終被社會的牆壁所困。他的身份與夢想,在不斷變動的社會體系中掙紮,尋找能夠真正立足的地方。比起牆壁,真正重要的是建築結構本身,它是一種精神的寄托方式,不會随時間崩塌。

或許,這正是《粗野派》的期盼與向往當一個人離開祖國,而一座城市拒絕接納他時,仍可透過創作,搭建一座心靈的避難所。拉斯洛的建築并不僅僅是物理空間,而是對自身存在的證明。國界可以被重劃,政策可以變動,但真正的歸屬感,是超越時代變遷的信念與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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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獻祭的異鄉建築師

粗野派(Brutalist)-詞源自法語 béton brut,意為“裸露的混凝土”,英語中,“Brutal”卻是粗犷、野蠻、殘酷的意涵,與粗野派建築在人們眼中的形象不謀而合。當一座座線條銳利、結構厚重的建築在城市中拔地而起,許多市民感受到的不是未來主義的美好,而是冷峻無情的侵入,這些建築如同異物般伫立,與熟悉的街景格格不入。

諷刺的是,遭受“粗犷野蠻”對待的,卻是賦予建築靈魂的建築師--拉斯洛。人們眼中的怪獸并非建築,而是他的身份,猶如一座承載民族傷痕的猶太紀念碑。

拉斯洛的故事映照着二戰後猶太移民的命運。納粹政權崩潰後,歐洲的反猶情緒并未消失,許多幸存者依然面臨歧視與社會排擠,财産被收而無法取回(戰時遭剝奪的土地與财富),被迫成為難民或低階勞工。來到美國尋找新生,卻發現即便在自由世界,猶太身份仍然讓他們處于社會邊緣。

美國的移民政策雖有所開放,但對猶太移民依舊充滿偏見。即使在企業界與學術界,仍然被邊緣化,被精英階級的上流社交圈拒絕,某些企業甚至直接排除猶太員工。即使擁有才華,仍無法擺脫社會對他們的剝削與不信任。

拉斯洛被資本家重金聘用,看似獲得機會,但這究竟是“接納”,還是“利用”?資本家需要設計才能,卻未曾真正視他為平等的合作夥伴,他的名字被印在雜志上,為粗暴的資本主義鍍上一層名為“品味”的金箔。他的建築,變得無法改變社會,而是變為另一種權力形式。

建築一直被賦予象征性:民主與哲學傳統的希臘神殿;崇高與永恒的哥德式教堂,烏托邦式的柯比意的光輝城市;資本擴張的現代摩天大樓。然而,《粗野派》挑戰了這種價值觀,猶如粗野派建築不依賴裝飾,而是以冷峻的混凝土與極簡的幾何形态回應社會的需求。片中結尾演說說道:“這些建築設計什麼也不象征,也不代表什麼,它們隻是存在。”這句話無疑是對建築本質的質疑,建築真的需要象征性嗎?還是它隻是物理空間?

拉斯洛的故事本質上也是這個問題的回應。他曾經相信建築是一種能夠改變世界的力量,然而,當他被資本剝削、理念被權力玩弄,最終或許隻能承認,建築本身無法對抗社會體制。當時間推移,時代更叠,或許所有象征意義都會被剝除、曆史被遺忘,建築就隻能是一種“存在”。從另一面來看,或許是他作為被壓迫的猶太人,不想再承受更多苦難,隻想作為一個人存在,好好活着。

守着大理石礦場的意大利人曾對拉斯洛說:“有些人,你知道他們可以過得很好,我們不行,因為我們太過固執。”當拉斯洛試圖反抗,他便遭到排擠,甚至被侵犯。離開礦場時,鏡頭聚焦在一面大理石牆,上方少了一大塊--被送去作為建築中的祭壇,仿佛他的固執獻祭給熱愛的建築,也是強硬的信念遭受切割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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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以為自由的人,比任何奴隸還不自由

《粗野派》開場,佐菲亞接受盤問,要她證明自己是埃爾茲貝的侄女。佐菲亞不發一語,鏡頭外的聲音說:“我們隻是要送你回真正的家。”導演在此切掉畫面,轉向搭船前往美國的拉斯洛,從底層走上甲闆,鏡頭由下往上拍,一座颠倒的自由女神像出現在畫面中。

這兩段開場畫面,很快呈現影片的重點:一,種族與身份、二,何處為家、三,上下颠倒的自由女神像,隐喻拉斯洛等人投奔美國是要追求自由,但來到美國後的生活就能一帆風順嗎?這三個主題會在片中交錯,相互影響,例如拉斯洛在美國生活多年的表哥,抛棄家族姓氏、改信天主教,為了能美國,想辦法讓自己看起來不像外來者。

導演用階級與權力來看移民問題,觀衆不會在這部片中看到任何角色高喊着要移民者離開美國,但我們卻能從人物的行為反應,感受到對移民者的不平等态度。例如哈裡森對待拉斯洛的态度很好禮,但隻要情緒一上來,又會粗魯相待。抵達美國的埃爾茲貝,首次與哈裡森一家用餐,哈裡森驚訝于埃爾茲貝的英文說得标準,埃爾茲貝表示自己畢業于牛津大學,哈裡森立刻以開玩笑的口吻說拉斯洛來到美國多年,英文口音仍糟得像街邊的擦鞋童,接着哈裡森丢了枚硬币給拉斯洛(故意在埃爾茲貝面前貶低拉斯洛),并要拉斯洛彎腰把這一分錢撿回來還給他。

他們不想要我們在這裡,我們一文不值。

移民者如拉斯洛,能力獲得認可,卻仍被視為次等公民。電影裡,拉斯洛有毒瘾問題,埃爾茲貝則因營養不良導緻骨質疏松,大半時間都坐在輪椅上(唯一一場站起來的戲,是在争取丈夫被剝奪的尊嚴),夜晚,埃爾茲貝會疼得大喊:“太痛了,我受不了了。”需要止痛藥才能度過漫漫長夜。

不管是拉斯洛的毒瘾或是埃爾茲貝的止痛藥,都在訴說戰後創傷對他們的影響(不隻是肉體,更是精神層面),需要透過藥物麻醉自我,才有力氣過完一日。年輕的佐菲亞雖然沒有藥物方面的需求,但她的寡言,也源于戰時的恐怖經曆。

《粗野派》有一場戲,佐菲亞穿着泳衣坐在哈裡森豪宅的池畔,哈裡森的兒子哈利,帶着醉意與她攀談,下一幕觀衆再看到佐菲亞時,她已經穿回衣服,此時電影特寫了一個簡單的整理衣服畫面,隐隐讓人覺得佐菲亞可能遭到哈利的非禮。若将這場戲連結到電影後段,埃爾茲貝指控哈裡森做了不可告人的羞恥行為,哈利李挺身捍衛父親的名譽,但哈利李近乎歇斯底裡的激烈反應,似乎暗示他其實知道父親的秘密。

拉斯洛投奔美國追夢,但實現夢想的代價,竟是隐忍與委曲求全。如果沒有哈裡森的賞識,拉斯洛可能會一輩子産煤或在大公司擔任繪制員,這加深了他對哈裡森情感的矛盾性。

“為什麼你會走上建築這條路?”哈裡森曾如此問過拉斯洛,拉斯洛說想要呈現“立方體”,最好的方法就是作出立方體,也說二戰帶來破壞,他的建築卻屹立不搖,還說希望自己的作品具有“成為一種政治刺激”的作用。拉斯洛的這番話,道出他的願景:清楚表達自我,抵抗并克服時代的惡與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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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要的是目的,不是過程

多年後,威尼斯舉辦首屆建築雙年展,拉斯洛受到表揚,展覽方給拉斯洛的作品下了一個标題“過去寓于現在”,這個标題正符合拉斯洛對自己的期許。年會上,佐菲亞為年邁的叔叔緻詞,她說叔叔和嬸嬸二戰時被關在不同的集中營,兩人被迫分離多年,叔叔建造的社區中心(哈裡森出資建設),其房間尺寸與當年關押他的集中營房間一模一樣,不同的是,社區中心的房間有着高聳的天花闆,上方有玻璃窗透射光線,而社區中心的房間與房間之間,透過多條通道相互連結在一起。

“重要的是目的,不是過程。”佐菲亞以這段話做為緻詞的結語,呼應的是早前拉斯洛對成為建築師的自我期許,生命是苦痛的,但他的創作,卻可能超越時代而存在。社區中心的設計,訴說拉斯洛如何透過創作去紀錄過去又試圖改寫未來。社區中心裡的不同房間,代表着不同的集中營,當年拉斯洛和埃爾茲貝被隔離在不同的集中營,拉斯洛設計的社區中心房間,則有通道相連,象征他與妻子的永不分離。這個設計也是對後代的提醒:期待能消除人與人之間的屏障(種族、階級)。而每一個房間的天花闆上都有一道窗,代表的是每一個受到壓迫的人,即使被關押在小小的空間内,他們的思想也能穿透天際,找到出路。

《粗野派》片長三個半小時,沒有讓人感到不耐。配樂、攝影、視效都很突出,演員表現整齊精彩,飾演拉斯洛的阿德裡安·布羅迪,交出令人驚豔的演出,他太适合演這類飽受壓抑的痛苦靈魂角色,很多段落的神情都苦到讓人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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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粗野派》獲得了今年奧斯卡最佳影片,那将成為目前美國少數敢對川普表達質疑的作品。因為這設定在1950年的電影,一群人從納粹屠殺中逃往美國新大陸的故事,卻顯然是如今美國利己主義的“照妖鏡”。

這部電影片長超過三小時,走的古典叙事美學,摻雜着想像與現實的魔幻。其中有兩幕意境可以影迷參考,一幕是如海報上自由女神的颠倒照,電影開頭受重傷的拉斯洛看到的迷幻視角。如卡夫卡的《失蹤者》主角卡爾一開始看到的“自由女神”舉着劍的幻象,他們都看到了自由象征下的一體多面。

所謂的“自由女神”是帶着什麼條件下的自由?無論在名片《教父》、《泰坦尼克号》,還是《海上鋼琴師》都在訴說着權力凝視下的自由。

整體都呼應着電影開始所引用的歌德名句:“自以為自由的人,比任何奴隸還不自由。”從而反思為何到達了自由的領土,“自由”卻成為值得思索的命題。

此片留給我們反思,在霸權既是王道也是催情劑的今天,自由還是理所當然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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