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部《都靈之馬》的内核,是對資本主義價值觀的根本超越。
我作為一個現代主體在觀看時,内心第一時間湧現的,對電影中那顆反複出現的土豆,産生的卻是一種極其現代的反應:
我不自覺地開始比較食物的好壞,
并以現代生活的便利性與片中低下的生産力進行對比,評價生活的優劣。
在這裡我第一時間對這種思想進行了批判:
在這種觀看方式中,農民艱苦而匮乏的生活,被無聲地處理成一種“底層背景”,
成了一種用于托舉現代人優越感的“軟褥”,
一張讓現代生活顯得合理、先進、值得慶幸的“軟褥”。
一旦失去這種對比,現代人的生活将會迷失。
甚至可以說,它早已迷失。
與之相對的,是電影中那種幾乎令人難以忍受的時間經驗:
農民在夜晚傾聽木頭中蛀蟲啃噬的聲音,
在漫長的黑夜裡注視映襯月光的窗棂,
世界不再紛至沓來,朝人湧現,而隻是緩慢地、固執地存在着。
在這裡,時間不再是背景,時間成了唯一的内容。
正是這種匮乏、單調、重複的農業生活,使人的精神得以長久地停留——
長久的專注,
長久的無聊,
長久地被迫與生存本身共處。
而現代人,已經幾乎無法重新習得這種能力。
并非因為精神真的變得豐富,
而是因為生命時間被頻繁地提醒、打斷、推送、量化,被壓縮為效率指标,被直接轉化為資本增殖的燃料。
現代主體完全服從資本的增殖邏輯,屈從于物(資本)的無限增殖的欲望。
于是,精神呈現出一種假象的“豐富”:
信息更多,體驗更廣,刺激更密集。
但這種豐富,更像是一場持續不斷的應接不暇——因此對于現代人來說最常見的日常莫過于:短暫的迷狂與饕餮之後,隻剩下深度的疲憊。
現代人很少能品嘗到來自生命本質深處湧出的甘霖。
對前現代生活的貶低,以及那種自以為理所當然的優越感,并不是清醒,而是現代人的集體迷狂,是徹底崩潰之前最後的一塊遮羞布。

現代人并非不知道自己已經迷失。
他們隻是不斷尋找一個“更慘的他者”,
借此證明自己仍然站在世界的正面,仍然算是“成功地活着”。
這是一種黑格爾意義上的主奴辯證法的變形。
主人——即現代主體——并不真正自由,
他必須依賴一個被想象出來的“奴隸”,
依賴對前現代、對貧窮、對落後的凝視,
來确認自身的先進與解放。
而真正更接近事物本質的,
恰恰是那個“奴隸”。
因為他直接與自然、與時間、與不可逃避的存在條件打交道。他們與生命本原打交道。
相反,主人生活在一個高度中介化的世界裡,
他依賴他者,卻從不真正觸碰存在本身。現代人與資本編織的各種謊言打交道。
現代人的迷失,正發生在這裡:
他們失去了與存在根基的直接聯系。
這裡我有一個非常深刻的問題:
為何從馬匹到機器,工具和技術從未真正解放人類,人的痛苦從未緩解?
這裡我的答案是:在人生的舞台上,真正登台的,從來不是工具,而是我們内在的痛苦。
那是一種絕對的痛苦,一種作為創世本原的痛苦,它從未停止歌唱。
在尼采看來,痛苦并非生命的對立面,
而是生命最基本的構成要素,
是創造力與肯定性的源泉。

試圖用技術與工具消除一切痛苦,
并不是解放,而是一種虛無主義式的逃避。
現代人追求舒适與快樂,卻在這一過程中失去了面對痛苦的能力。
痛苦并沒有消失,它隻是被壓抑、被轉移,
最終以焦慮、抑郁和空虛的形式回返。
真正的解放,并不是擺脫痛苦,
而是學會熱愛命運——包括痛苦在内。
正因如此我将筆名定為“熱愛者之歌”。

假如有人聲稱自己一生始終快樂,
那并非幸福而是不誠實。
痛苦與希望的輪轉,正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本結構。
電影中的那匹馬——
疲憊、倔強、最終拒絕再度工作——
可以被視為對工具化生命的反抗。
而這,何嘗不是現代人正在進行的抵抗?
他們以各種方式,摸魚,躺平,提前退休,拒絕被徹底納入效率、功能與績效的邏輯之中。
從馬到機器的變遷,并非解放史,隻是奴役形式的轉換。痛苦是不可或缺的。
農民在夜晚傾聽蛀蟲的啃噬聲,
這種痛苦是清醒的,是與存在直接照面的。
而現代人被淹沒在海量選擇之中,
痛苦被麻醉、被延遲,
最終退化為一種無對象的抑郁。


加缪在《西西弗斯的神話》中寫道:“人必須想象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而接受荒誕,并在重複的勞動中承認自身的存在,這正是電影中父女生活的真實寫照。
他們沒有希望,卻依然活着——而這種活着本身就是一種反抗。
克爾凱郭爾将痛苦視為通往個體信仰的路徑,
陀思妥耶夫斯基則在苦難中挖掘精神的深度。
與之相比,現代資本主義文化試圖将痛苦醫學化、商品化,
承諾一種“無痛的生存”。
然而,這種承諾恰恰剝奪了人的完整性。
電影中那不變的土豆餐,
正是對這種無痛幻想的冷酷打破:
生存本就是單調的、艱難的、充滿限制的。
而也唯有在這種限制中,
人才能觸及真實。
因此,《都靈之馬》的内核,确實可以被理解為反資本主義價值觀的。
資本主義崇尚增長、效率、消費與選擇自由,
而電影所展示的,是一種徹底的減法:
剝離一切非必要之物,隻留下生存最基本的要素。這不是美妙的田園詩,而是以嚴酷和匮乏交織而成的存在狀态。
但正是在這種嚴酷之中,生命的韌性得以顯現。
影片的結尾,風沙蔽日。
父女坐在黑暗之中,
世界仿佛走向終結。
這終結并非簡單的絕望,而是一種徹底的敞開:當一切被剝奪,存在本身終于顯露出來。
現代人正是害怕這種裸露,于是用消費、娛樂與噪音不斷填充自身。
而對于現代,真正具有解放性的時刻,或許恰恰發生在匮乏之中——在凝視窗棂的黑夜裡,在傾聽蛀蟲啃噬的聲音中。
那聲音,同樣是創世的歌唱。它為現代性的幻象祛魅,以殘酷而詩意的方式揭示人類的生存條件。
在這個意義上,觀看《都靈之馬》本身就是一種修行:一次關于長久凝視、關于忍耐、
關于真實存在的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