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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靶场的小明和小四

写在前面的话

以前常听别人提起这部电影,但是它的中文名字外加上那张印着张震脸庞的海报,总让我觉得这是一个俗套的、陈旧的、小混混的故事。而那将近四个小时如史诗一般的片长又让我有些望而却步。就在这种复杂的偏见里,我竟然险些错过这首凄美的挽歌。

P.S.因为《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这个名字实在是有点长,所以在后文中我都将简称其为《牯岭街》。

“这些少年,在这种不安的气氛里,往往以组结帮派,来壮大自己幼小薄弱的生存意志。

这是一首写给青春的挽歌,温柔又锋利。

它唱尽了一个执着少年在沉闷压抑的年代里能够拥有的所有热情。

比起中文名字,我更喜欢它的英文名——A Brighter Summer Day,与小猫王最后寄给小四的那首歌同名。这个名字还常常让我想起另一部缅怀青春的电影,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

可不是嘛,青春就像那夏日的空气,闷倦又躁动;又像那烈日当头,充斥着如火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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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路上的小四和父亲

提起“青春”这个词,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抹鲜亮,就像《牯岭街》开头的那个长镜头所描绘的一样:小四与父亲骑着自行车穿过街道,街边的大树枝繁叶茂,一切都仿佛充满生机。

那个镜头是那么长,也许是杨德昌想把这种种美好都定格在那个青涩的时光里,让小四和父亲永远不要踏着时间走来,永远不要走向青春的消亡。

在杨德昌的镜头下,少年是生机勃勃的,而成年人是颓丧的。

影片中多次出现了这样的老少对比。比如当“三角裤”带着朋友们去捉弄“红豆冰”,为了印证她的内裤是否是红色,此时正巧有一位老教师从画面右侧经过。他佝偻着后背,步子拖沓,与另一边年轻人的打打闹闹、欢声笑语形成鲜明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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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裤”和朋友们捉弄“红豆冰”

可是再艳丽的阳光都会留下阴影,就像那些少年热血背后的压抑、不安和恐惧。

“民国三十八年前后,数百万的中国人随着国民政府移居台湾,绝大多数的这些人,只是为了一份安定的工作,为了下一代的一个安定成长的环境。”这是影片开头的一段话,解释了整部电影的时代背景,道出了这群外来者的难和不得已。

小四、小猫王、飞机、滑头、小虎、小马……这些少年们看着这个社会的齿轮在飞速运转。

可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明明总在四处奔波,仿佛为着一个明晰的未来奋斗着,却依然满面愁容、垂头丧气,周遭的空气里又为什么总是弥漫着悲伤、失望,没有半点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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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花絮

他们就这样被一种无名的焦虑笼罩着。

于是他们开始拉帮结派,想用自己的热血闯出一条路,给自己面前模棱两可的世界找一个答案。他们借此虚张声势,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也许只有在说脏话、在流血、流泪的时候,他们才能壮着胆子正视自己对前路的迷惘、对未知的恐惧。

电影中评价这种组成帮派的行为是少年们在壮大自己幼小薄弱的生存意志,而蒋勋先生将这种现象称之为一种青春的仪式。

“这个世界和我一样,是不会被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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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镜的小明

被献祭的少女:小明

小四在电影中和片场的导演有一段有名的对白,他说:“你连真的假的都分不清楚,还拍什么电影啊?”

这里的真假指的是小明试镜时的表现。

小四初识小明,带着她去自己常去的片场偷看剧组拍戏。临走时,导演无意间看到小明的脸,被她的清纯模样吸引,请她来试镜。试镜时副导演一直在给小明提示情绪,让她哭泣。而当试镜结束时,小明含着眼泪笑出声来了。

导演或许以为这是小明为缓解表演后的尴尬而露出的微笑。在他眼中,小明的破涕为笑是真实的,泣不成声是在做戏。殊不知,小明的流泪才是这个少女面对坎坷命运的真实反应,微笑不过是她为了生存下去而左右逢源的必备武器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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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明和小虎打篮球

在这之前,小四第一次与小明相遇,是在学校的医务室。小四因为视力不好,去打针治疗近视;而小明则因为与小虎打篮球摔伤了腿,在医务室寻求医生的帮助。

所谓寻求帮助,不光是治好眼下腿上的皮肉伤,更重要的,是未来让这个年轻的医生为她家里深受哮喘折磨的老母治病,减免医药费。

当排在小四前面的男孩声称自己肚子痛时,女校医反问了他一句:“肚子疼?”而到下一句,女校医真正发出那个疑问,或者说质问的时候,镜头已经切到了里间的小明和小医生。女校医说“真的肚子疼?你没有骗我?”这又何尝不是杨德昌对小明的质问呢?她的腿伤真有那么严重吗?还是另有隐情?此时的我们看见的,不单单是治疗腿伤的医生和患者,而是一个中学少女面对一个年轻医生,不断向着大腿根撩起自己裙子时的挑逗和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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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明和小医生

试镜也好,撩拨医生也罢,小明的人生似乎与“演戏”两个字密不可分。她是圆滑的,是小心翼翼的。正如小四指责她和各色男生玩着暧昧游戏、不清不楚时她自己的回应一样:“你不能叫别人都和你一样到处得罪人啊。”她没有少年时期的直率、莽撞。取而代之的,是生活强塞给她的一份不期的“礼物”,那便是她过早的成熟。

小明似乎是轻薄的。可奇怪的是,我对她却怎么也恨不起来。

在小明的世界里,演好一出戏是必备的生存技能。

如果说其他少年是在艳阳下,时不时地在阴影里迷了路的话,小明的生活便是彻底的黑暗。她在一个无底洞里,不见天日。她几乎一无所有,只有一个重病的、全都依靠她的老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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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明在小医生处看病

讽刺的是,这个母亲似乎拥有孩童般的天真。

当他们被先前的主顾礼貌地扫地出门,去投奔亲戚的路上,经过二一七(读作两幺拐)的台球室门前时,二一七老大山东的女朋友站在台阶上看着她们母女俩经过。这个母亲把她当作流氓,生气地问她看什么看。这似乎是一个母亲对孩子再正常不过的保护了。

可是这背后躲藏的,又何尝不是她赤裸裸的冷漠。因为她似乎从未关心过,种种医疗上的便利,又或是生活上的补助,都是女儿如何得来的。 她无视着小明片片凋落的花样年华,不断地催促着小明长大,以便心安理得地坐享其成。

而事实上,小明根本不需要她的提醒,早已成长成一个深谙世事的女人。

她不是不恨,不是自甘堕落。只是,即便她对这世界充满愤恨,心如刀绞,也只能笑对他人。因为残酷的生活告诉她,哭丧着脸是讨不来生计的。她不是没有棱角,只是她把锋利的刀刃藏好,掩在自己心里。她静静地由着那利刃剐蹭着她幼小的心灵,眼看着那伤口在岁月中慢慢结痂。她不怕误伤了自己。只怕吓跑了别人。

可悲的是,在这本该纯真爽朗的年纪里,她每日的逢场作戏竟比偶尔的真情流露来的更加自然。

小明的青春是一朵蒙了尘的野花,还未绽放,先已凋落。

“我不能让你被别人瞧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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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四

被“杀死”的少年:小四

贯穿整部影片,小四似乎总是拿着一个手电筒。我想这也是他悲剧命运的来源。

他渴望给小明暗无天日的生活带去一抹光明,渴望解救她,救她于水生火热之中,带她逃离到千里之外。

小四第一次带小明去片场看戏,离开时,小明被导演叫住。就在她快要和小四踏出片场的大门,离开这个虚假的世界,迈入真实的生活里时,她被外界的力量阻止了。

摆在她面前的是两个选择,跟小四走向光明,从此以后,用尽所有的真挚去拥抱未来,抑或是留在黑暗里,戴上面具,伪装出一个天真烂漫的笑容。她接受了试镜,她选择了后者。

小四第二次带小明去片场,则是一个夜晚。无人的片场里,漆黑一片。小明在片场的滑轨上玩耍着,小四不断拿着手电筒照着她。

手电筒的光线在小明的身上形成一个朦胧的轮廓,仿佛替小明的未来照亮了一条路。可是她很快又走进黑暗之中,无影无踪。小四打着手电,四处寻找小明的踪影,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喊声在空荡的片场里悠悠回响。片刻之后,小明才从背后那深邃的黑暗里慢慢走出来。而当小四企图继续沟通时,小明又再一次“适时”地消失了。

这种追逐的游戏再明显不过了,小四捉摸不透这个少女。

可这个少女又何尝不是小四自己呢?

她仿佛是他在找寻这个世界属于他自己的真相时,遇到的一面镜子。那是一面锋利的镜子,投射出小四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这个恐惧,便是整部影片都在寻找的那个答案,自己和世界应该如何相处的答案。

也许,小四救赎小明的过程,也是在救赎着自己。

小四眼见着周遭世界发生的一切不公平,他看着,他愤着,他想要改变。可是胸中的两股力量却在奋力撕扯,搅得小四四分五裂。他一方面深刻地感受着心底的那份冲动,那些一刻不停流淌着的少年热血,另一方面又畏惧这个世界的强大,因为自己的弱小无力而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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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四和父亲在回家路上

本来是真性情占了上风。

滑头考试作弊,抄了小四的卷子。不料小四却被老师记了大过,还险些被退学。但此时他的父亲张国柱并没有怪罪他,反而站出来替小四出头,毫无顾忌地顶撞了老师。

小四和父亲推着车子,走在那条回家必经的漫漫长路上。父亲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如果一个人还为他没有犯过的错误去道歉、去讨好的话,那这种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啊?你要相信你的未来是可以由你自己的努力决定的。”

父亲的话给了小四以一己之力对抗这个世界的勇气。

对此他深信不疑。所以他可以在小明第一次说出“这世界是不会被你改变的”时,虽身处黑暗,却还坚持用手电照亮她;可以在冰店刚刚被滑头一行人教训完,又毫无顾忌地在冰店门口的大树下安慰哭泣的小明;可以在放学时被小虎等人围堵,却拿着篮球奋不顾身地走进夜色包裹下的危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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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国柱被迫害

可是心底的恐惧终究耐不住寂寞,很快就跑出来肆虐。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助纣为虐的还是父亲。

小四又一次被请了家长,因为顶撞校医。这一次,小四被退了学,可父亲再没了对抗世界的勇气。此时的父亲刚遭受了一番政治迫害。警局的人逼着他日夜写下在大陆时的一些经历。这一次,他真真是应了自己曾经高傲地说出的那句话。在夜以继日的折磨下,他由着警官们断章取义,眼睁睁看着自己担下了种种莫须有的罪名,却无能为力。

他已经精疲力尽了。他第一次真切的体会到,面对一个庞大的社会体系,个人的反抗和力量竟是如此的微乎其微。

小四和父亲推着车走在同一条路上,却是今时不同往日。他不断安慰着沉默无言的父亲,告诉他自己铭记着他的话,一定会用自己的努力去决定自己的未来,去改变这个世界。可是父亲并没有回应他这句话,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要戒了烟攒钱给他买副眼镜。

眼见父亲的巨大改变,小四惶恐。他曾经仰仗的精神支柱骤然倒塌,他所坚信不移的强大力量瞬间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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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四杀了小明

他一刻不停地用手电筒寻找着光明的方向,却让自己永远留在了夜的深邃里。

失落的他将手电筒还回片场,物归原主。这个手电筒就像小四一直以来对这个社会抱有的执念,终于还是属于一个虚幻的世界,无法在现实的生活里存留。

但他并没有全然放弃。当小明再一次说出“这个世界是不会被改变的”时,小四毫不犹豫地掏出尖刀,捅向小明的胸口。这一刻小明倒下,再也没能站起来。他本以为主动出击,能驱赶心中的阴霾和害怕。却没想到,他所有的志气和真挚的青春都随着小明一起倒地。

世界还是没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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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四给二姐的信

小四写给二姐的信上那个画了圈的签名被警察当作滑稽的鬼脸,小猫王为小四用心记录下的歌曲被当成废物丢进了垃圾桶。这种种似乎都在告诉我们,小四的一切纠结、思索、奋斗、抗争,都像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从未被世人认真对待过。

这是一个少年被世俗的洪流谋杀了。他死在自己喷薄的热血里,死在自己清澈的眼光里。

这是一代真诚的英雄悄悄陨落了。

“我只害怕两种人,一种是不怕死的,一种是不要脸的。你是哪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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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尼和小明

杨德昌心中的少年

《牯岭街》里这么多少年,哪些又是属于杨德昌的少年呢?

我想是小四,是哈尼,是曾经的张国柱。

影片中的哈尼长着一张年轻俊朗的脸,声音却成熟老成。这其实是杨德昌自己的后期配音。

杨德昌又何尝不是借着哈尼之口,说着自己的心里话呢?

马东曾在奇葩说中说过一段话,令我印象深刻。他说,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最喜欢姑娘,最讨厌婆子,所以姑娘要写死,因为只要她还活着,她就会变成婆子。我看《牯岭街》时也有这种感觉。

同样想要改变世界救赎小明的小公园大哥哈尼被山东害死了,有着真性情的小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倒在了青春的血泊里。也许是杨德昌害怕,他们最终会像张国柱一样,在生活和现实的摧残下变节,最终软弱、退缩,随波逐流,得过且过。

贯穿整部影片,有一个有趣的物件重复出现。那便是张国柱家里的收音机。那是信息传播的媒介,也是话语权的象征。

小猫王有一次来小四家找小四的大姐翻译歌谱。无聊时他摆弄起那个收音机,不料却把收音机玩坏了。不过,他拍了收音机两下,收音机便再次发声。此后,不断有不同的人,拍打着这个收音机,试图让它发声。

而谁能让收音机发声,似乎成了杨德昌对于未来什么样的人才能主宰这个世界,掌握新社会的话语权的预言。

他们是小猫王这样的,怀揣着梦想默默努力,永不放弃的少年;他们是曾经那个硬气直率,永远坚守着心中底线的张国柱。

而圆滑老道、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汪狗,是拍不响收音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