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江水暖》与《海上花》镜头联系

《春江水暖》是一部让人惊奇的电影。如果仔细分析,能看出杨德昌、侯孝贤、蔡明亮三名台湾新浪潮老将的影子;同时,影片又有自己的独特属性:复杂细腻、又真实动人的人物群像;通过人物引导叙事的爆发平息;而音乐又为凄惨的故事提供了一点悠悠暖意。

最让人印象深刻之处便是顾晓刚导演对空间的理解:人被空间束缚,又想冲破空间,最终等来的却只是一次“摆平”——如同荡起波纹的江水迅速又重归平静。这一点与侯孝贤的《海上花》不谋而合。

影片开场便是一个明显的向《海上花》偷师的段落——老太太七十大寿,偏偏突然停电,只得点上蜡烛。这是一组人物群像的描摹,同时也为后面家庭的困境奠定基调——众人都在忍受“空间”(餐厅)给予的困境,都想冲破空间,但又无能为力(空调不能用,都想快办完,但又不能莽然离场)只能继续忍受痛苦。在“空间”的囚禁下,人物不断面临接踵而来的困境。

镜头由敬酒的声音引起,首先对准老大和江老师。

镜头横摇,对准老太太。

继续横摇,对准孙女和老幺。

老三进入镜头成为新的焦点。

与此同时还展现了汪主任的“提亲”,大媳的弟弟。

老三借故离席,空间发生改变。

首先遭遇老二。

进入厨房,与老大发生冲突。

借钱未果,只得由老幺突破。

冲破“空间”的老大被迫返回

老太太昏迷。

八分钟左右的开场不仅贡献了一出干净有力的人物群像,同时交代了人物将会面临的困境。而这些困境之后便接踵而至。同时,导演也交代了后面人物的重心:主要展现老大家庭的矛盾,次线老三对其他家庭的干扰,一笔带过老二。通过几句对话,一个原生中国图谱便展现在观众眼前。

这一点和《海上花》不谋而合。妓院的顾客和陪在他们身边的妓女都被“空间”(这回是妓院)束缚,而矛盾不久也会在囚禁中爆发。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

但是最为核心的还是矛盾的摆平,生活的重归平静。开场镜头蕴含的危机,很快便被处理解决。这是中国特色的人情世故“方法论”。比如老三的借钱,老二老大均无果后,由老幺动用彩礼摆平;康康被螃蟹卡了嗓子,很快便咳嗽了出来;老太太突然昏迷,下一个镜头就是救护车把老太太救走。山雨欲来很快又成了天下太平。这对于中国家庭、人生、个体与群体的联系都是异常精彩的描述。

窦唯的音乐响起,悠扬动人提供给一点切实的暖意。切入江水:偶有波澜,有时可能有惊涛骇浪来袭的可能。但在“摆平”的处理下,总能如熨斗熨平“不确定性”,让时间继续平淡无奇、毫无生命力的流淌。

(二)《海上花》与《春江水暖》中人物困境

侯孝贤曾经解释为什么把《海上花》的全部场景放置入室内:“我故意不拍外景,因为她们困顿在这一个“环境”里面。”但《海上花》的好看之处并不只是在于外在的情势设计,还在于出色的时代描摹。提供困境的并不只是一所妓院,是地位、是境遇、同时也是时代。用一群被囚禁在环境中的人辐射一个即将落幕的时代;用几个人的心理提供整个中国人的思想切片。正如侯导说的后半句,“其实每个人他们一出生,都困在这个社会,跑不掉。”

到了《春江水暖》,困住人物的“内在环境”成了家庭社会。如同俗语之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种对家庭的呈现,必然来自对生活的准确观察。

三代中国人的思维方式被完美表达:老一辈经历过国家民族纷争只渴望平静的度日;中年一辈在孝敬老一辈、养育新一辈、自我幸福流逝的伤感中消耗着自己的生命,感概人世劳累却害怕生命的起伏;新一辈最渴望冲破桎梏,追求自我,然被上两辈控制之中有时只能重蹈覆辙。这种思维同时也是一种轮回,新一辈最终只会成为新的“老一辈”。这种思维呈现出一种中式困境,任何人好似也无能为力。

结局的老大与女婿的交谈便可以视作一个明证:曾经的经历成为了一个轮回,时间很快会倾碾过后面无数延续的世代。

这是《春江水暖》所独具一格的创作。顾晓刚没有采取形式上的“囚”,但时时刻刻、任一家庭,观众都能感觉到无形枷锁压抑。老大,照顾老母又要考虑孩子,还要为弟弟们的烂摊子擦屁股;老二,拆迁使他们流离失所,没有一个安稳的保证;老三,要养育自己的智力障碍的儿子,后要应付讨债的黑社会;老幺,看似最无甚压力,却也要经受他人的嘲讽(大嫂讽他无能没出息)和家庭“关心”的控制(让他快点结婚);老人,过去的痛苦(丈夫的去世)现在的挣扎(病痛折磨)。

从这点看,导演清晰的抓住了现代社会所面临的困境,资本困境、人情困境、同时也是自我困境。这种困境随人的出生到人的死亡,都无法逃脱。“每个人一出生,都困在这个社会,跑不掉。”

另外一部同样描写人“空间”冲突的电影《欢场春梦》有些与《海上花》更相似的形式:都是让嫖客和妓女困在妓院这一环境中。但于此不同的是,《欢场春梦》侧重点在性爱的空虚上,由性的空虚指向时代的虚无,而在作为个体的“人”的心路历程上则有些语焉不详,细节不够充分。

欢场春梦

这也反衬出《春江水暖》的珍贵:即使导演最终的野心是超越个体的“家庭史诗画卷”,他依旧不会放弃对没一个艰苦的个体抱以同情——老大的女婿与女儿漫游公园的长镜头许多人认为刻意而糟糕,但我却以为是必要的价值取向的导向,如果没有此处段落(还有最后老大对老师的接纳)电影便只会沦为平庸的家庭内斗“政治权力”式的议论(容易滑坡成王全安式的《团圆》),而有了那几个长镜头,情节突然有了温情、与一种平视的温暖——导演亦对困境感觉无奈,但他对困于环境中的个体注于了温柔的凝视。这同时也表明,比起侯孝贤、神代辰巳的冷眼旁观,顾晓刚的影像更有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