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这部片子能有这么高的分。从观感上,它不像一个大众友好的电影,信息复杂(干信息量其实不大,因为水分很多),叙述花哨,虽然美术和表演很好,但不足以掩盖前两点带来的晦涩。从结构上,奥本海默的事迹与对他的“审判”两条大逻辑线各自闭合,但合在一起又无法构成一套完整叙事,而在两条线并行了大半部电影后,一条线戛然而止,另一条线却在不知趣地继续唠叨,结果在这条线接近尾声的时候,那条莫名其妙的黑白影像线居然成了所有事件的逻辑落点。结果是:整个电影最终形成的叙事被简化为这样一句话——《一个爱因斯坦的眼神引发的血案》。

造成这种结局没有任何其他原因,就是导演自己打心眼儿里就认为,这段历史说到底就是这么个故事,或者说如果拍给大众看,只能拍这么个故事。这种巨大的落差也不是第一次,毕竟在《星际穿越》中,导演把宇宙终极的秘密寄托在了父女情上。

从这部电影的表现来看,导演没有能力(或者没有打算,或者没有打算有能力)来处理真实的历史和真实的历史人物,无论真实历史有多么复杂厚重,他都只能把它们矮化、简单化、中二化,以放进自己所熟知的几套叙事框架中来,人物也同样只能脸谱化以贴上自己所熟知的标签。年轻的奥本海默成为人生地不熟、敏感脆弱的孤僻天才,心怀锦绣而受到各种羞辱,这是诸多爽剧的主角初始设定,无非是“今日的我你不放眼里,明日的我你高攀不起”的叙事。而对“心怀锦绣”的表现手段则是或无声、或音效奇特地配上眼花缭乱的光影,或者毕加索。很遗憾,这呈现出来的并不是一个对宇宙大理即将有深刻洞见的科学家,而是一个幻视幻听的精神病患者。

这种呈现贯穿了整个电影。导演对复杂的精神、情绪状态的表现,变成了对自己对精神疾病幻视幻听个人理解的展现。他仿佛坚信演员不可能把“失去情人”这件事演好,也不相信自己能通过自然的叙事将“失去情人”这件事对角色后来行事的影响表达出来,于是安排了一个时不时闪烁一下、每次向前推进一秒的扔座垫场景。这对观众形成了一个悬疑叙事,而这个悬疑结构即对理解整个故事逻辑没有任何帮助,也不会制造悬念揭开恍然大悟的快感,因而成了极为碍眼的蛇足。说得更具体一点,如果奥本海默是个半失忆连环杀人犯,而他每次杀人的时候都是为了拼命回忆起一件事,那件事总是出现在他梦里,但回忆却总是在多扔下一个座垫之后中断,最后他终于回忆起来,这是他的情人,怀了他的孩子,却因以为被他抛弃而自杀,那么这个叙事就是成立的。

与此类似,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出现的跺脚声,也以一种“未知梦魇”的方式出现,渐渐悬疑式揭开其完整面目。这种手段在盗梦空间中有很好的效果,因为男主是纯虚构人物,事件与世界都是架空的,所以男主的梦魇内核作为叙事悬念非常自然,或者再说白一点,这个关子值得一卖。但在奥本海默这样的历史人物传记片,这种悬念没有任何意义。

我们应该在这样一部电影中期待什么?首先可以期待对这些决定了历史走向的人们的影像呈现,在这一点上,爱因斯坦和哥德尔的段落让我十分感动,只是哥德尔的头不够油光,爱因斯坦白发的下部有点剪得太齐了。对于熟悉他们二人在普林斯顿散步的老照片的人,这个景像还是令人激动的。而更进一步,我们期待看到这些历史人物较为还原的言与行,要知道,那个年代的物理学家们被称为“集体天才”,从哥廷根到哥本哈根,那些人们完全地改变了人类对于世界的认知。然而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令人大失所望,那一个个如群星闪耀的名字,真正张嘴说话的时候都显得傲慢而愚蠢,肯尼思·布拉纳的波尔,看着并不像波尔,而是像老了的吉德罗·洛哈特。导演大概并没打算呈现真实的科学家,而是满足于呈现脸谱化的科学家,他们在聊科学理论的时候听来常常就如《康熙王朝》中斯琴高娃的“我孝庄”。

而对政治家,则更为刻板。无论是钢铁侠的施特劳斯还是天狼星的杜鲁门都没法拯救导演的设计:两个政治家蠢得就像007或者别的什么个人英雄主义片里的反派boss,特别是杜鲁门说“我扔的它”的时候(巧的是最后一部007中的反派boss也的确出场了,正是他戳了施特劳斯的后脊梁——虽然我也没看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干)。而相比较之下,施特劳斯还蠢得有深度一点,至少会隐藏自己的目的和意图,会做足表面文章,最后沦为小丑当然是他的命运,但他即使公报私仇,所因的原因也太中二了。这段历史可供创作者解读、猜测、发挥的空间我不得而知,但我相信电影呈现的肯定也不是某种公认的事实,而是诸多猜测中的一种。我不知道施特劳斯其人是什么样的出身背景,但能当上原子能机构负责人的位置,不应该是个白脖儿。我并不是不能接受一个官员在专业层面遭到科学家的羞辱,但电影呈现的关于同位素出口的故事还是太“简单”了。

显然,导演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形式上,但遗憾的是,打散的时间线形成的效果大约仅仅是将观众摁住3小时,以等到导演终于把他的底亮出来,而亮底后使得叙事最终完成,也即开头所写“一个眼神引发的血案”。我想强调的是,这和前面提到的“跺脚”和“扔座垫”相同,主要制造的是悬疑效果,而悬疑的形式对于阐释这段历史的深重内涵并无益处。我相信施特劳斯等官员与奥本海默之间有更深刻的矛盾和分歧,电影也许无法完全表现出来,需要做一定程度的简化,但也不应该把核心简化到中学男生A嘲笑了B,B向老师打A的小报告,A的小迷弟C又把小报告打回来的程度。

形式的花哨带来的负面影响,除了叙事偏离目标之外,还影响了一些正常逻辑的表达,奥本海默感情生活以及众科学家的家庭生活自不必提,电影到最后也没说明白奥本海默在氢弹制造这件事上究竟持什么态度,前后有什么区别和转变,这种转变因何产生,那位被他称为“不切实际”的科学家后来又是如何参加了氢弹的项目,甚至氢弹项目后来到底有没有展开,在何时展开,也都没有提。如果将施特劳斯和他的年轻幕僚们讨论竞选的时间分一些去延续制造原子弹这条线,讲述奥本海默面对两次核爆所造成的人类悲剧,要如何影响氢弹项目,那才是我更希望在这部电影中看到的。

而导演给出的叙事是:想像中的核爆场面与跺脚声一起成为奥本海默的梦魇,加入了扔座垫的行列。虽然演员的出色表演支撑了他作为一个站在历史的岔道扳动了道岔的人物的复杂度,但导演却拖了后腿。

观点强烈的导演,可能会在忠于历史事实的前提下输出某个维度的价值观,这样的电影表达的是导演对于历史的看法。但本片表达的更多的是导演的叙事审美(主要是结构审美),最后用花哨的手法讲述了007反派般愚蠢自私鼠肚鸡肠的政客将担当着真理探索与人类和平的科学家当作棋子满足并挥洒自己的权力欲并最后还想来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外加公报私仇的老掉牙的美国主旋律故事。内核如此,多么优秀的美术、表演,也救不了这个电影。

说到底,对这位导演在“拍真正的人的故事”这方面的要求还是过份了,他擅长不擅长可能无法下结论,但他没兴趣是肯定的。但愿这位导演不要再拍这类题材,就拍强概念性的只需要脸谱符号人物的电影就好,那最适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