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你他她》:朱莉的微笑
阿克曼在《我你他她》的演员表里将自己改名为朱莉,结尾时,短短的julie被放在claire wauthion和niels arestrup的下面,前者分别是她和他。至于片名中的“你”,则永远不会出现。
于是,我们加入了她的童谣,不再追问余下的秘密,抑或演员与人物间的距离,她们不需要解释自己是谁,在电影的每个时空,她们都已最直接地摆放了自己。

一 半黑的胶片
现在我看到小区静止的猫,会觉得和朱莉很像,那些猫也总是窝在某个小角落,无论被盯多久,都一动不动,可你一旦走开,再次路过时,它们就挪了身体。这几乎是一种以镜头为单位的活动,因缺乏连续性而更显神奇。于是我想到《我你他她》,朱莉有她的游牧路线,但她的每个姿态都是独立的时刻,当中没有过渡,即使她会失去实体,成为一个更坚决的、半黑的形象。

我要将这部电影与杜拉斯的《大西洋人》类比,不只是因为独白和影像的分层,而是因为杜拉斯与阿克曼都在面对同一样物质,即胶片的黑暗。《大西洋人》是一部在黑暗中冒险的电影,扬·安德里亚走了,只留下几个影像,杜拉斯便以空白的胶片来重塑电影。因此你看到,胶片不是全黑的,上面有闪烁的尘埃和划痕,像银河或一切不存在的影像的源泉,它们并不静默,而是发出了轻轻的破裂声,与胶片噪点的嗡鸣相混,在这片银幕上,她根据两个形象——调度者和作为演员的大西洋人——编织起生与死之间的所有事物;《我你他她》用同样的35毫米胶片,即使被修复之后,它的噪点也像持续的风,抑或让娜·迪尔曼客厅里的蓝光,阿克曼的人物总是和载体有剧烈的关系。

回到《我你他她》的第一个镜头,朱莉坐在椅子上,背对摄影机,以此清除了其余的动作,我们看不见她所说的蓝色,也不知道她是否在看床。很快,镜头“入夜”了,阴影带着呼啸的噪点向中间聚集,将她的轮廓和家具一起模糊,逐渐连成一片黑影,与此同时,画外的杂音、生活中的叫嚷连番响起,仿佛隔着景框,世界在最鲜明地运行。这不是对现实时空的复制,而是戏剧性的压缩,这种“半黑”不能被称作淡出,因为它没有结束。有时,在两个姿势的衔接处,她也会增加一片黑夜,使其相互孤立。

当然也可以说,《我你他她》延伸了迈克尔·斯诺的电影——斯诺的时空装置之一,便是胶片的不稳定性,例如《波长》的16毫米胶片,它无时不在漂浮,酝酿着变焦镜头里的未知,他以此为基础,让一栋阁楼穿梭于宇宙,和重制的昼夜间。而在《我你他她》中,当朱莉找到她想要的位置,并停靠了下来,镜头就会迅速变暗,她的身体也随之消融。最极端的时候,仿佛胶片被损坏,只剩下混沌和许多同样没有身体的声音,她就坐这样的介质中,感受着所有正发生的声音。

影像里的朱莉不说话,可这不是一部默片,相反,她制造了过于清晰的同期声。她用身体移开了沉重的家具,比如用膝盖拖地,推走一张桌子,然后用腹部发力推走柜子,这些东西都要贴在地上,发出摩擦声,还有她小坡跟鞋的脚步声。床腾开之后,墙壁上露出一个小洞,她走过去,挡着它坐下来,开始休息。场景变暗,外面响起汽车和水管的声音……第二天,水还在往下漏。
她还时常玩弄自己的呼吸,我们看着她赤裸的背,同时听到重重的的呼吸声。然而,摄影机不能跨越身体或一张床垫,因此朱莉背对镜头时的脸、那些被搬走的家具,全都超出了想象,恰如那未被明确的“你”。独白和影像并不匹配,如果说画外的意象不会有形状,那么她和杜拉斯都得到了自由,杜拉斯得到的是一种上帝般的自由——她用音乐和词语刻画地理,将法国或派拉蒙的河称为湄公河,并要求演员也这样书写自身;而《我你他她》的独白与影像,却只因相似的简洁而平行,她们是人物的两种存在方式,相互遮蔽,有时互为反向。
生活停止后,她就在这样环境里生存,或者用她的词来说:等待。她和成为空气的噪点一起制造等待。有一次,她用床垫挡住玻璃门,室内便有了更暗的风。

二 朱莉的微笑
她很鲁莽,不是一位擅长自我控制的演员,电影中最肆意的部分,是她的微笑。
她第一次笑是下雪时,把仅有的衣服和裤子抱在胸口,赤身裸体在玻璃门前徘徊,看雪花,看远处喧闹的小孩,再转个圈躲到墙角。墙壁刚好隔开了内外景,这个小不点就停在镜头的边缘,向画外张望,保持着无声的乐趣。这样的走动上演了两遍,第二遍,机位被挪正了,能看到房门和散落在床垫旁的信纸。她把衣裤交叉搭在肩上,像个褴褛的骑士,走到原先的角落,看了一晌却收回了目光,带着残留的微笑低下头,渐渐地,换了注视的方向。她在重复的路线和变化的姿态中放牧自己,直到雪停。

阿克曼没有给人物定性,即使在最孤独的处境,她们也有权创造当下的愉悦。当朱莉讲到自己整个傍晚都一丝不挂地站在门边、等候行人,影像中的她却反了个向,披上了衣服,坐在床垫上朝摄影机笑。隔了一层噪点,那沉默的笑容更加神秘,因为观众直面着人物的独立——她在尝试她喜爱的表情,却并不向我们靠近。夜晚,一个突然的中景里,她背靠着门框微笑,温柔得像在抚摸自己。灯光像镜子般清晰,映出了她浅色的眼睛,让人感到陌生,而她的表演毫无拘束,还舔了舔嘴唇上的糖,不自禁地发乐。

朱莉不光自己笑,还会诱使别人笑,她用一个勺子、一袋糖,就能表演简陋的喜剧。她流浪时的服装是一件塑料拉链⻛衣,让人想起卓别林 (注1)。电影每一段的结尾,乃至每次场景切换,都是流浪的新开始。第一段末尾,她对着玻璃⻔照镜子,然后去穿了套衣服,再入画时,决绝地走进了黑夜。下个场景,是白天的公路,一个俯拍,她等在路边,面前时而经过几辆⻋,时而空无一物;等到她出现在卡⻋上,就又是夜晚了。场景之间的断裂、上一个镜头的无终,都通向了不可视——她在真正的黑暗里坚持着某个动作。


她和卡车司机的旅途,是当代最普遍搭车故事的极简版:持续的夜路,她困了就去后面的睡铺休息,前后座的关系只来自表情和手,其中就会有烂漫的裂缝,比如每到吃饭喝酒,司机都会拍拍她,她的反应则愈加开心。场景切到吃饭,还是全程无言,她那腼腆的笑容逼退了交谈的必要,也将场面变得幽默。说话被禁止,每个场景有其内部的时间节奏:餐厅里电视机的声响;酒馆里两人交错的动作,后景的⻥;⻋上的广播和司机的自白……它们都推动着一餐饭或一段夜路的⻓度,将人物绑在座位上,但她/他也不算太煎熬,反而能在沉默中得到放松,抓把痒,或者摸摸装满啤酒的杯子。
《我你他她》剧照
司机的演员很温柔,尤其是他也爱笑,会突然难为情。但比起让陌生人相互触碰,阿克曼更喜欢让她/他自我抚摸。朱莉喜欢司机的脖子和头发,反映在画面中,却只是方位关系,她的目光不曾出现,同一镜头里,司机按摩颈椎也不是对她的回应,反而显得舒缓;而当独白说“我有亲吻他的冲动”时,画面里的她正在睡觉。另一次,司机拉过她的手进行自慰,但镜头随之就离开了这个部位,只对着他的脸,他此时的样子。尽管是最典型的情节,但由于光源的微弱,我们也未曾勾勒出他的形体,而朱莉的手已经在画外了,正如Bazinga所言(注2),我们无法想象画外的东西。
然而,即便她出现在画面中,也是不完整的。如果说司机的残缺,通常来自与画外的隔绝——包括被黑夜遮挡的马路、他对全体女性的欲望,以及没有回音的朱莉——但他仍能以龌龊的表达和大方的手势,使自身更具象;那么坐在副驾上的朱莉却不连接任何事,她的身体像是沙质的,脖子被磨灭,黑色的噪点上飘着一个侧脸,那是一块不断销蚀、却始终可辨的形状,是她存在的标志。尽管她一直对着他,不时点点头,当他笑着看过来,似乎也回以笑容,但所有轻微的配合、未知的笑,都在与黑暗的摩擦中难以捕捉。她/他们成为了两个永不转移的形象。

《城市之光》剧照
她们通过最简单的动作,创造着爱的游戏,沉默和基础话语的游戏。朱莉的一举一动,总带有神经喜剧式的破坏力,最终,在她的骚扰下,女友笑了起来。那是一种带禁令的笑,如同她们的爱。
出于两人的相似性,女友一边给朱莉设下时限,一边解放了共同的夜晚。她们的性爱很纯洁,几乎是用各种姿势亲吻和拥抱,成为一对猛烈的连体,把头扣进对方的肩膀,嵌进对方的臂弯,时而像打斗,时而又轻轻相依。雪白的肢体间,有两头茂盛而活泼的长发,一露出脸来,就是微笑的样子。她们不用对话,却释放了各种最细小的声部:呼吸声,亲吻声,骨骼的扣响,看不清嘴唇的轻哼……组成一场声音的游戏。真实的爱恋,激发着演员的本能。
《我你他她》剧照
第二天早上,朱莉光着身子下床,趁女友还睡着,在画外拉开全部的窗帘,将卧室照到最亮,然后捡起衣裤,离开。一声很响的关门之后,独白里唱起了歌:“我们不再去树林了,那里的月桂都没了,漂亮姑娘捡走了它们,尽情地跳舞吧,拥抱你爱的人”。多么生动的流浪者,除了衣服,没有任何行李,她从不拍自己如何穿上它们,不是入画时已经套上了,就是直接拿在手里。
走出门,她和爱人都被放归。演职员表过后,是胶片本身的样子。那种黑暗是最简洁的漂泊地,令她能像孩子一样,唱着“拥抱你所爱的人”结束一部电影。
这是一个流浪女教孩子们的歌。
注释1:认为阿克曼像卓别林,并非只是影迷的错觉,她在《睡衣采访》(妮可·贝内兹对阿克曼的采访)里曾介绍自己的电影序列,提到《我的城市》和《家庭私事》的时候,皆自称为“查理·卓别林”。
注释2:参考文章《日常的惯性与身体的状态:香特尔·阿克曼〈我你他她〉》作者Bazinga
另:据说《我你他她》的35毫米胶片,是阿克曼用在色情影院打工偷来的钱买的,此事尚未找到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