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斯的“天使系列”,《柏林苍穹下》(Der Himmel über Berlin,1987)和续集《咫尺天涯》(In weiter Ferne, so nah,1993),前者在1987年戛纳电影节获得最佳导演奖,后者在时隔数年之后在1993年戛纳电影节上再获评委会大奖。

这两部作品连同《德州巴黎》(Paris Texas,1984),标志着文德斯创作力的巅峰,同时也以两种决然不同的影调和姿态,向我们诠释着“爱”这个几乎是人类历史上最古老、最神秘、最宏大、最抽象的命题。

在《柏林苍穹下》《咫尺天涯》两部作品中,文德斯非常巧妙地以“天使”这一形象将爱的主题具象化。《柏林苍穹下》里,两个天使丹米尔(布鲁诺·冈茨饰)和卡希尔(奥托·山德尔饰)每日倾听人们的心声,前者对一名人间的女子动了凡心,于是想要成为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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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苍穹下》剧照

如果说影片的德语名“柏林苍穹下”只是从相对宽泛的意义上说明了故事的发生地以及作为一种意象和隐喻的“苍穹”,并以此带来一种俯视众生的宗教感和距离感,那么影片的英文名“欲望之翼”(Wings of Desire)从另一个层面很好地解释了剧情,即天使的欲望。《咫尺天涯》则主要针对另外一位天使卡希尔展开叙述,讲述他来到人间发生的种种故事。

据文德斯自己所言,两部作品虽然间隔六年,但卡希尔的部分情节在《柏林苍穹下》拍摄期间就已经确定,主角山德尔也为之贡献良多,只是由于时间和资金的问题,文德斯只能选择在续集中加以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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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咫尺天涯》剧照

虽然两部电影在情节和人物上有十分紧密的联系,手法上也有一定程度的延续性,但文德斯并不是简单地将一部电影的创意砍成两半,分成上下两集来制作,尤其考虑到两部作品制作年代表面接近,实则却被巨大的政治变革——柏林墙的倒塌——推向时代的两侧,处理着不同的社会和时代议题。

以《咫尺天涯》而言,片中离散家人的团聚,甚至直接露脸的戈尔巴乔夫本人,无不影射着两德的统一,我们也能看到柏林墙倒塌、东西德合并之后带来的社会混乱,色情与暴力随处可见,人间充满欺诈与不负责任,并不如天使想象得那般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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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苍穹下》剧照

而从《柏林苍穹下》看,柏林墙岿然不动,东西两德分裂带来的痛苦和压抑依旧暗藏在每个人心底;天使虽然倾听着每个人的心声,但却对人世间的苦痛漠不关心,二者相互叠加,也为电影奠定了忧郁、疏离、冷淡的基调。

事实上,疏离感是文德斯中前期创作当中非常重要的主题。无论是在德国还是在美国进行创作期间,文德斯都非常关注人与人之间异化,从早期《爱丽丝城市漫游记》(Alice in den Städten, 1974)当中的母子,到《错误的举动》(Falsche Bewegung, 1975)里的无来由聚拢又分别的陌生人,到《德州巴黎》里的夫妻关系,我们都能看到某种因交流受阻导致的忧郁和焦虑,一种莫名的氛围始终萦绕在文德斯的电影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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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州巴黎》WCL独家正版蓝光特别纪念版海报,设计by黄妍

这一点无疑也在《柏林苍穹下》里很好地反映出来,片中几乎不存在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每个角色都在自说自话,真正倾听的只有默不作声的天使。

拍摄过程也是如此,文德斯将独白或者对白交给演员,他们只是在表演思考的状态,整部影片直到后期剪辑都形如一部默片。为了强化这种疏离氛围,文德斯还有意在大部分时间选用黑白色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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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苍穹下》剧照

如果说疏离和焦虑是文德斯创作的一个阶段,那么在下一个阶段中,这种莫名的现代性焦虑已经开始逐渐有了它的另一个名字,即科技和宗教意义上的“末世”。

末日在德国新电影四杰之一的法斯宾德的作品里也有涉及,尤其是在巨作《柏林亚历山大广场》(Berlin Alexanderplatz, 1980)中,法斯宾德用了整整一集来渲染启示录情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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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世界尽头》剧照

与之不同,文德斯意图通过科幻对这个问题加以类型化:其1991年的作品《直到世界尽头》(Bis ans Ende der Welt,1991)便是一个即将在1999年发生的近未来故事,一颗印度的核子卫星即将坠地,地球上一片恐慌,视之为世界末日的到临。

在现实世界,美国的“星球大战”计划部署在即,冷战已经进入最后尾声,全球对末日的恐慌日益加深。文德斯走遍世界各地,从尼斯、巴黎、柏林、里斯本、莫斯科,到北京、东京,再到旧金山、悉尼,最后到达澳洲中部,给整个世界做了一份最后的“影像遗书”,也对记忆和影像(尽管模糊)保有最深沉痛切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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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世界尽头》剧照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影片上映仅三个月之后,超级大国苏联便宣告解体,全世界面临的核威胁瞬间清除,《咫尺天涯》所面临的不再是人类身体被消灭、种群被灭绝的物理性危机,而是二战之后又一轮深刻的、全新的巨大道德和精神危机。

社会道德沦丧,贫富差距扩大,堕入凡尘的天使卡希尔不仅仅要开始学习生活,更要接受无法生存下去的悲惨现实,他不得不沉溺在酒精里,直到有人为他提供了一份服务性质的工作,被纳入到资本主义的体系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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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苍穹下》剧照

某种程度上说,此时的卡希尔已经不再是《柏林苍穹下》里那个纯真无邪的符号性存在,也无法再走丹米尔的老路,成为一个快乐的披萨制作者;他只能遍尝痛苦滋味,成为一个希望融入德意志社会的底层人,成为东德的代言人。

当然,无论如何时移势易,天使的爱之欲望并没有发生本质改变,甚至还在不断深化——丹米尔堕入凡尘时或许只是为了一个深爱的女性(Eros),卡希尔则是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女孩,并最终发展成一种更加广阔、深沉的对于人类的爱(Aga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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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苍穹下》剧照

这很难不让人想到塔可夫斯基的宗教牺牲情结,而这种爱的内在含义的转换和递进,也使得两部作品拥有了更为丰厚的、超越时代的价值。

随着冷战进入最终阶段及至最后的结束,文德斯不仅敏锐地观察到了德国社会的精神危机,更看到其背后的资本主义全球化浪潮,而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文德斯也接受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的邀请前往美国拍摄影片,这不仅促使他对于资本主义对德国的影响产生了更加深刻的认识,也让他对好莱坞电影制作模式产生了切身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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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小津》剧照

这些问题在他的电影里有着不同程度的体现:《公路之王》(Im Lauf der Zeit, 1976)里是随处可见的可口可乐广告牌,《寻找小津》(Tokyo-Ga, 1985)里是精美的食物复制品和霓虹灯,《德州巴黎》里是大峡谷和永远无法团聚的美式家庭,《事物的状态》(Der Stand der Dinge, 1982)里则是文德斯试图以摄影机枪毙(shoot)好莱坞电影制作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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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物的状态》剧照

在《咫尺天涯》里,我们进一步看到资本主义是如何通过走私的方式来到德国本土,以性与暴力沾染柏林墙倒塌前后的一代德国人。

天使卡希尔在片中有一个意味深长的举动:他用纳粹分子拍摄的胶片作为引信,引爆了潜藏在机场正下方仓库里的色情盗版碟和部分军火,这显然意味着文德斯希望将现代历史上引发“德意志悲剧”的一切付之一炬,让这个民族浴火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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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咫尺天涯》剧照

影片不止在这个层面上完成欧洲电影与美国文化的冲撞,也在类型的意义上加以实现:黑帮是好莱坞电影尤其是新好莱坞电影当中的经典要素,文德斯在《咫尺天涯》里显然故意地去类型化(甚至明确而言,反《教父》):没有火并,没有枪战,没有阴谋,没有反攻,观众对类型的一切期待全部落空,有的只是一个上下翻飞的“空中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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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咫尺天涯》剧照

影片结尾,卡希尔用一种极其浪漫、优雅的方式完成了一场困难的解救,虽然这场解救的代价是付出自己的生命。这很难不让人想起德国导演E.A.杜邦(Ewald André Dupont)1925年的名作《杂耍班》(Varieté),同样的飞人,不同的意味,文德斯以自己的方式,以对德国电影传统的回归,完成了对全球电影美国化趋势的反叛。

正是在这个角度上,《柏林苍穹下》和《咫尺天涯》共同见证了某种创作上的“回归”:从美国到德国的回归,同时也是创作班底的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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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苍穹下》剧照

事实上,文德斯在两部影片中的班底都是多年以来合作的对象,《柏林苍穹下》尤其见证了伟大电影作者维姆·文德斯和伟大文学作者彼得·汉德克(Peter Handke)之间无懈可击的配合,其水准堪比贝拉·塔尔与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在《撒旦探戈》(Sátántangó, 1994)《都灵之马》(A torinói ló, 2011)等作品中的惊人协作,而这些亲密无间的合作也一再向我们展示,影像与文学之间若离若离、相互补充的特点,理解他们之间的合作,可以让我们更好地理解艺术本体论,更好地理解文学和影像之间的深刻关系。

其实早在这部影片之前,二人已是多年的合作伙伴和好友,相互之间有着十分深刻的默契,其共同作品包括由汉德克编剧、文德斯执导的影片《三张美国唱片》(Drei Amerikanische LP's, 1969)《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Die Angst des Tormanns beim Elfmeter, 1972)和《错误的举动》,此外还有汉德克导演、文德斯制片的影片《左撇子女人》(Die linkshändige Frau, 1978)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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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剧照

这些作品大都在国内以至国际获得了不错的评价,帮助二人在电影和文学界建立起极高声誉。《柏林苍穹下》创意之初,文德斯便找到汉德克寻求帮助,但后者在听完前者的讲述之后深觉自己力有不逮,于是予以回绝。

但没过多久,汉德克还是竭尽全力给文德斯送去了大量的独白和对白,这些素材最终都出现在成片当中。应该说,彼得·汉德克的文本创作很大程度上为影片赋予了诗意的氛围,也给文德斯的影像创作提供了先决条件和巨大启发。

另一方面,彼得·汉德克也从影片创意之初就给文德斯带去了去中心化叙事的倾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故事,每个人的出场都是自足的,每段话都是一个人存在的表征,当把他们的独白和行动连缀起来,便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后现代式的、唱诗班式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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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汉德克:我在森林,也许迟到...》剧照

正如彼得·汉德克自己所说,“梦境、画面和独白正是我的天性”,而文德斯自己也承认,如果没有汉德克,他根本无法想象这部影片的成形。

当然,作为导演的文德斯极其天才地运用画外音和音乐等多种声音构成的声音系统和黑白二色构成的色彩系统将这种叙事“众声孤独”的效果发挥到了极致,这一点也绝对不容忽视。

除了编剧彼得·汉德克之外,片中饰演天使丹米尔的布鲁诺·甘茨与文德斯在剧场合作也有20年的历史。甘茨是德国邵宾纳剧院著名的戏剧演员,也是伊夫兰指环 (Iffland-Ring)的持有者,这枚指环只有“德语戏剧界最重要且最有价值的演员”可以佩戴。

甘茨不仅带来了自己精湛的演技,也为文德斯介绍了另一位天使的扮演者、同是剧场出身的奥托·山德尔,为《咫尺天涯》的拍摄奠定了重要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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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苍穹下》剧照

《柏林苍穹下》的摄影指导、法国元老级摄影师亨利·阿勒康(Henri Alekan)也与文德斯有过合作,其最重要的作品包括《美女与野兽》《罗马假日》等等,而他拍摄这部影片时已经78岁高龄。阿勒康主张在拍摄过程中使用创造性方法,而非在后期添加特效,比如用复杂的镜面系统让天使翅膀出现和消失,引入了天才的布光制造无影效果。

于他而言,后期胶片特效是一种理性的科学,而片场特效则是一种感性的艺术,其区别就像“一场录制的音乐会和身临其境的剧场音乐会”。正因如此,观看《柏林苍穹下》本身就是一场古典的、魔术般的体验,同时也是对失传已久技艺的盛大招魂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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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苍穹下》剧照

《咫尺天涯》虽未延续同一个摄影指导,但其摄影师于尔根·俞格斯(Jürgen Jürges)也不遑多让:他为德国新电影拍摄了大量作品,尤其是法斯宾德,包括他最好的作品《恐惧吞噬灵魂》(Angst essen Seele auf, 1974),而他最近的作品是极富争议的《列夫·朗道》(DAU)系列。

《柏林苍穹下》片尾,文德斯将这部影片献给所有“落入人间的天使,尤其是小津安二郎、弗朗索瓦·特吕弗和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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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苍穹下》剧照

维姆·文德斯以两部影片告诉我们,天使般的旁观是索然无味的,创作者必须亲身聆听人间的疾苦,亲身感受世人的苦难,必以人的欲望之眼观察五彩世界,也要以善良的天使之心去行仁义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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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咫尺天涯》剧照

最重要的是,文德斯本人正是此道的践行者——从柏林墙这边到那边,从德国出发返回德国,他以自己的亲身经验,完美诠释了天使的凡尘一跃。

作者:圆首的秘书

©《咫尺天涯》(In weiter Ferne, so nah,1993) 中国大陆地区独家版权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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