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这部墨西哥电影,我们将首先意外地“看到”一段旋律。拟声词将声音以其成为文字的最简单形式占据了整块黑色的屏幕,影像与声音在背后互相移挪位置,奏出吉他和弦的切分节奏。一段欢快的BossaNova,切入片头字幕,影片开场,我们不禁猜测这段音乐所指涉的电影所有可能的组织形式:究竟是自身轻快呢喃的吵杂爱情小品,还是仅仅在为拉美文化肢体那迷雾般的叙事迷障造势?很快声音如同遁入黑洞般消失,Fade in,Fade out,影片的形式断裂到了别处,变成极致的线条与几何的游戏:固定镜头拍摄的近景包含圆形的物件,逐渐站远,倾斜,变成椭圆;而始终有那么几条线段挑逗般地分割着远景的天空与大地。影像是黑白的,好像随机掉落在街道。

这些尚不明确的暧昧被建立起以后,影片不明所以地开始,很抽象,如同很多冷幽默段子拼贴的情景喜剧,母亲站在春晚小品式的中景被墙体包围,按下左侧电梯按钮,转身,放下盘子,从钱包里取钱,再接过盘子,再转身,门后的面孔隐藏着三人的反差关系,母亲的若干次反复确认都处于意想不到的节奏,我们看到一种轻快的、不从表演产生的谐谑在几次转身的动作中涌出,往后“小鬼当家”式的路径似乎明确得不能更明确。而正如影片之后的众多更幽默的场景,这些设计的突兀的话语与动作的空隙存在着许多推进情节越离常轨的可能:如果说“轨迹”是某种注定的逻辑,那么这里更接近于一种错乱的、极不稳定的写作动态。当母亲不再按响门铃,在影片的节奏中,她的等待快要完成(电梯就要抵达),观众终于放下心期待着左侧的电梯门打开,而场景的最后节拍让意外再次出现,母亲从右侧离开了画面:这当然不是嘲弄,而是产生一种失重,像散乱的诗在每句的行末戛然而止。而影片始终在观察自身:角色的滑稽动作被逐帧解构,幽默几乎被压缩成可被触摸的质感。

这里的所有语言都落入了后文看似随意写出的戏谑的场景的归谬法:提及的厨房危险被再次使用,午饭与可乐的存款被耍赖没有花出,甚至让这一幕发生的稳定的类型语法——母亲与儿子的关系——也遭到了怀疑。那些归谬以两个角色的闯入为支点,邻家的姐姐进入情节,不知是否有意为之,正如厨房、卧室与客厅始终没能建立起联系的空间镜头语言,她处于厨房而男孩二人位于客厅,对话始终发生在故事的边缘(即使到后文男孩与女孩在厨房亲吻,他们躲到门后,室内的空间依然被割裂:他们交谈,然后他与他交谈,隔着周围的墙壁,仿佛另外两人均不在附近的空间)。游戏后的外卖小哥首先进入客厅空间产生粘稠的胶着,竟然以再次开启的游戏与再次停电解决问题然后再次悬置。那些意外生成的幽默恰似密集对话的声场中的裂缝,严肃的形式以外抽象的光亮在裂缝中露出。两位角色进入室内情节的快速进行似乎引导着门房的再次敞开,不过伊姆贝克还是为我们提供意外:情节又快速地收缩,拒绝了解释的余地,色彩的撤离只是为了让影像专注于那些漂浮的、紧张的笑声,外卖小哥准备离开又选择滞留,邻家姐姐被驱赶又不得不留下,整个叙事始终滑向预料之外的分岔,收缩成令人不安的四人结构。

四人的结构如何成为紧密的联结?明明危机时刻都在发生。相册 / 画布成为记忆的延续,被放下又被悄然拾起的披萨,如同被放下又被悄然拾起的油画,重复的语言拨动着未干的涂料,看似无意但隐喻性的细节被不断重置。时间以静止的姿态倾斜,连接了角色内外的裂隙。误食大麻的片段将幻觉突然绽开,快速拼接不连贯的动作,东倒西歪的身体,呈现为若干次衔接的静止姿态。贝多芬第4钢琴协奏曲与场景形成错置的落差,剪辑的节奏始终很诡异,又是不合时宜的冷幽默。而角色在错乱中起身,迷失于感官的放逐,纠结于过往的身份认同,又被那现实以外的安慰性的旋律拉到现实,很突兀。到幕高潮时无序的异想天开的孩童电影彻底变成了叛逆的青春期电影,射击,造成破坏,否决的不是财产的私有属性(尽管他们被如此提及)而是孩童视角轻易相信与否认的身份与谎言的记忆。“游戏”变为现实,破坏了家里所有的饰品,他们在原来电子游戏的战斗的沙发上亲吻对方的耳朵。影像开始变得冷峻,将这荒诞的情节处理得疏离而克制,仿佛指示着偏离常规的进行才是通向未知的道路。——正如最后摩托车带着油画在公路疾驰,远离镜头所处的位置,我们的视野终于再次回到外景,逃离了封闭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