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这部电影里,梁朝伟饰演的林文清是个聋哑人,只能通过纸笔与他人交流。

且他在纸上所写下的词句,总是简略却意境悠远,有种文绉绉的民国文人气度。

这也让他与电影里其他满口台语粗话的俗人相比,感觉像来自两个世界的人,带着一丝被隔绝开的、静默超脱的气质。

他流于银幕以外的魅力,竟然让观影的我第一次产生了羡慕聋哑人的奇异心情。

虽然在生活中有着诸多不便,但想想以纸笔交谈,真是是件很浪漫的事情啊。

因为你可以名正言顺地记录下每次与所有人的对话,然后存成一本一本的对话簿,记录你生命里的每一天、每次对话。

只要你不把那些对话簿丢掉,那么你生命中遇见的每个人、他们说的每句话,都能永久得到妥善保管,在你有生之年里不会轻易地从记忆深远处模糊淡去。

当你老去时,连那些人的面孔也早都记不得时,某一个秋日的午后,你闲坐在金黄色的暖阳下,任风卷动窗帘,你翻开那些厚厚的按年月日保存的某本对话簿时,无数早以为被你遗忘得一干二净的人与事又会像从黑暗月光下的海平线远方如无声浪潮般一线涌来,化作阳光下剔透鲜活的浪花、重又拍打在你的心间石上,碎裂成纷飞的万种情绪。

那时喜欢的人,她写下的每句话都曾让你读了又读,让你在深夜时辗转反侧,开心或难过的。

那些和你作别的人,他们透过几行简单文字,又再度现身和你轻声打了个招呼。

你也会后知后觉地发现,很多人在你生命里留下的最后一行字,写的居然是如此无关紧要的小事。

人与人的相遇分离,快得像无休无止的旋转木马,在生命里不停重复上演。

而那些开始与结束的每个时刻,都在纸上有如话剧剧本般被精确描述——潦草的笔画里有愤怒与焦虑的火焰、认真的誊写中寄托着人的念想与意志,你和谁的称呼变化、短短几个字就是人生里某段漫长历程的概括,有的时候,甚至连标点符号都能传递某种难以言喻的心情。

当然,我也明白这份羡慕里,除了对人生无常、捉摸不定的遗憾外,更多的只是个人的矫情。

聋哑人们的精神世界与苦楚,不是我作为健全人可以轻易揣度代入的。

实际上,上述所说的一切,现代人的聊天记录都可作替代,但电子虚拟的数据,总让人不太安心,缺乏永恒的意味。就像我现在用键盘码下的这些文字,假设某一天豆瓣关停了,无数人的记忆也会从此沉到互联网庞大寂静的数据死海里,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彻底消失。

我是经历过的。十多年前百度空间还很流行,当时我在上面时常写日记、发表一些心情。某天宣布关停了,那时也没有备份的概念,于是费尽心思写过的文章全部清零了,让我消沉得不想再码字很长一段时间。

然而不管怎么说,即使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它的便利性也足以让现代人抛弃纸笔,放弃手动记录的习惯。

所以电影里关于笔谈的浪漫,连同那个哀伤的旧时代,都已一同远去,而不会再回来了。

【2】

看这部电影时,或者笼统来说,看侯孝贤、杨德昌等人的台湾电影,总会给我一种莫名熟悉的亲切感。

一直以来,我都难以形容那种在心间弥漫淡淡流过的惆怅情绪。

后来我终于才发觉,那是一种对未曾去过的地方、未曾生过的年代发起的乡愁。

这种说法听起来比较可笑,你根本没有在那里生长过,何来的乡愁?但我想,其实每个人或多或少都能理解的吧。

总有一些老旧而悠久的场景,一些人说话的方式与乡音,会在某个瞬间击中你,勾起你的怀旧思绪,让你仿若故地重游,而对那些已经消失和没能经历过的岁月感到说不清的遗憾。

比如电影开头,宽美乘着轿子缓缓上山。

初秋的芦苇里,伴随着神思者隽永的配乐,山下远方勾勒出大海与小镇平静的轮廓。

阴郁的春天,半山烟云,远方蓝灰色的海面上有几座岛屿静默矗立,雷声隐现。

石板台阶错落的村庄里,清晨的薄暮中鸡啼狗吠,炊烟袅袅。

即使未曾到过,相似的画面也都曾在你始终笼罩着雾霭的记忆深处若隐若现过,几度梦中想起时,内心总会微微发酸,因为在那些古老而缓慢的时光里,父母、老宅、童年的玩伴们……所有一切都还是当年那还很年轻的面貌。

类似的心情,此前看《城南旧事》、《东京物语》这样的老电影时也总会出现,让我深感怅然和虚无。而看这些老电影,我有个坏习惯,就是总要去查一下当年那些演员们的近况如何,或者他们晚年老去的模样。

那种才看完他们青春年少时的灿烂神情,再对比后来白发苍苍的老态,只令人不胜唏嘘。

电影里,每个角色都像是乱世时代里,大海中的一片渺小浮萍,只能随浪潮起伏,而无力抵抗。

现实中,人人都是时间里的一片浮萍,在这场与生命浪潮的搏斗中,每个人都只能在叹息之墙面前败下阵来,从未有人能够得以幸存。

那样的无力感,如此巨大而真实,才更让人觉得切身熟悉。

我想,这所谓的乡愁,也许从来都不是对特定的地点与时空才能产生的感应,而是来源于青春年少、终其一生都未能再触及的永恒的幻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