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寝看完这部电影后在豆瓣上标记了已看,给出了四星,评论“丛林;难以忍受得像真实一样”。我喜欢这部电影,不管在颜色的处理(很多门道)还是打破刻板印象的文化深入上,但是也不满意得很明显,我想是因为它太难让人集中注意力了——我在课堂的观看过程中十分钟就要拿起一次手机。动笔之前我找出重要的内容,定点重新观看了一遍电影,做了一些简单的笔记,但还是没能解决我感兴趣的问题。导演的想法很多,电影讨论原住民哲学也十分真诚,察觉到的我亦为此感到兴奋,但我想第一次观影就能察觉的人大概的确不多。直到我去烂番茄逛了一大圈终于找到了这个让我满意的词语,它将完美地概括这部电影,Hypnotic Grandeur,催眠的宏伟——就像丛林本身——丛林本身就是那样一个对令人无法忍受的真实世界的隐喻。

一、 非线性时间

我们在对影片里(被边缘化的)原住民文化的各种介绍中得知两个很重要的观点:“… not [as] a line, as we see it in the West, but a series of multiple universes happening simultaneously… This idea of a single life, a single experience, lived through the bodies of several men… ”[1] 非常重要的一点是,第二点也就是一个同一的灵魂能够穿越时间在不同的身体里生活,常常被人遗忘,但它恰巧在解释电影引入非线性时间的目的时有不可忽视的重要性(而不是单纯地表现一个独特的原住民文化而已)。我认为影片里多元时空的实际目的正是说明灵魂,它是灵魂存在与运动的一个背景。

影片里两个故事切换与糅合的蒙太奇方法是值得关注的,许多观众都发现了“水”是一个重要的媒介,在水进入、浸没镜头的过程中,时间流动到了(所谓的)别处。在两个不同的旅行组合中,人乘小舟浮于水面,好像给我们显现的是人而水则是那流动的时间背景,我们找到了水就能够穿越时间——然而恰恰相反,水才是那个显现给我们的障眼法,“这条河有三个、五个、一千个尽头,小孩子不费吹灰之力都明白,但是你不明白,这条河是水蟒之子”,仿佛水是多元宇宙的那个交汇点,但是不是,时间同水一样是幻想,真正得以锚定的关键是人的灵魂,“两个人”——Théo和Evans——的同一个灵魂。

二、 “你是两个人”

影片中有两次Karamakate对Evans说“你是两个人”,这是对两人实际上是一人的明证,至少在Karamakate的哲学中应当作此理解。这样的证据还有很多,我在第二遍观看的过程中简单地记下来一些:Evans的纸币被认为是“蚂蚁喜欢”,Théo被说是像蚂蚁一样什么都吃而把自己撑死;Evans熟练地驾驶小舟后紧接了Théo学习划桨;年轻的Karamakate询问走哪条路找到自己的族人,年老的他询问走哪条路去寻找yakruna——回答路线的人可都是作为外来者的白人。

这里我们必须关注到那个及其美丽又悲伤的镜头,就在1小时25分钟左右,在愤怒地丢弃了一切所有物之后Evans播放着最后留下的波士顿带来的碟片,Karamakate这时起身走向岸边,向他吐露他自己的真相:“如果要成为一个战士,每一个宇阿诺人,都必须把一切抛在脑后,只听从梦的指引,走入丛林,在这个旅途中,在孤独与沉默中,发现真正的自己,他不得不成为梦的流浪者,有些人会从此迷失,永远不再回来,但是那些回来的人,就能准备好面对任何可能到来的事情;他们在哪?母亲给孩子们唱的歌谣在哪?长者们的故事、爱的低语与战斗的记载,它们都去哪了?”这时镜头不断地于黑暗之中闪现,Théo也蹒跚着走向岸边——水!时间在这里交汇了,在晦暗的水边,将行就木的民族志学家昏倒在陡岸上,年老的巫师到水边去迎接他穿越而来的灵魂!——这一番话不是说的自己的族人吗?为什么是白人的真相呢?让我们听听镜头之外、密林之中、星空之下于河岸边的协奏曲吧!黑胶片里的不正是白人梦中那“祖先的音乐”吗?!Théo尚且在丛林中迷失,这个躯体的生命在丛林里消逝,但另一躯体来到丛林了,Evans做到了,丢掉了“那些箱子”,留下了“祖先的音乐”,什么是我自己呢?听吧!这个灵魂已经从知识的流浪中回来了,它已经准备好面对一切了。

“故事是关于什么的?”“上帝如何创造世界。”“这就是你寻找的路,听啊。”“真美,但这只是个故事。”“不只是故事,这是一个梦,你必须跟随它。”“我是个讲科学的人,讲真实,仰靠所见实据,我没法让自己没跟随的梦指引。”“你正跟随着她们;这条河有多少个尽头?”“两个”“你怎么知道?”“这头一个,那头一个,一加一等于二”“你怎么知道?”“因为,一加一等于二”……“你看到了什么?世界就像这样,巨大无比,但你只选择看这个(指地图),世界在说话,我只能听着,聆听祖先们的歌声,聆听真实,不仅用你的耳朵。”

Evans战胜了知识的束缚。渐渐地,在神的工坊,他喝下了最后一只yakruna制作的水,终于追寻了那个他的、也是所有的梦。在这个梦中我们俯瞰了丛林与山川,导演在此制造了一个俯瞰的视角与身在林中的多重嘈杂的叠加,那种催眠又无边无际的声响在此变得令人头晕目眩,视听的断裂更使观众沉入梦境般的思维;紧接着是色彩终于出现,既像天文望远镜中又像当地图腾的画面缓慢地变换着,导演试图暗示我们,这就是宇宙——宇宙也就在身边。

“你是两个人”,一个灵魂在两个躯体里终于实现了完成。

三、 那么Karamakate是谁吗?

不消说,如果这部电影有所谓“主角”的话那么他一定是Karamakate,白人之主体得到了完成,他又会是谁呢?他自然是与之相对的“原住民”,但是并不只是。

仍要从他在年岁里得到的改变说起,年轻的他的确是一个毫无疑问的“原住民”。离群索居而自恃最后一个族人,身强力壮而与白人不共戴天,向Théo和观众孜孜不倦地展示着丰富的当地文化。转折点就在遗忘。在Evans乘着小舟顺流来到石壁前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他解释说忘了,“这些石头以前和我说话,他们解答我的问题,这条线断了,我的记忆就消失了;岩石、树木、动物,他们就都沉默了,现在它们只是在岩石上的图画;我现在空空如也,我是个古拉卡圭。”古拉卡圭是当地传说中的一种妖精,能够变成人的样子。这正是他在发现Evans能够看见他之后如此的惊讶,因为他认为自己是丛林的魂魄。古拉卡圭不是是那样一个滑稽的比喻,也并非不是障眼法,Karamakate此时正是成为了一个空无、一个容器、一个丛林的魂魄,在这个空无上一切丛林的真理得以表现出来。如同一个灵魂穿越于不同的躯体,同样一个躯体中也穿梭着不同的灵魂,Karamakate的名头与称号在老年的历程中淡化了,他已经不是那个能够找到自己位置的individual,而是在同白人共同的追寻中发现了自己的使命——不妨说他就是此处丛林的历史。

电影里他有两次向Evans说“你是两个人”,第一次说的时候他说他什么都忘了,第二次则是在想起来了之后;见面的第一天晚上他蹲在篝火旁啜泣,感叹自己“成了什么”,镜头仰视着Evans俯视的目光,随后他们踏上旅程,而在Evans最终决定跟随梦境的那天,Evans躺在草地上昏昏沉沉,镜头仰视着老巫师俯视的目光,他严肃地向Evans确认他是否准备好了去向何方。这里发生了有趣的位置倒转,但是两者前往的尽头却完全相同——梦!Evans放弃了自恃的清醒沉入梦中,而他则从失去梦的痛苦中苏醒过来,英勇地承认了自己的使命。什么使命?是他说的曾经的“把知识教给我的人民”吗?

不是,那是小写的真实,大写的真实显现在梦中。

“卡披木之主带我去看豹子,他告诉我,当它撞击地面的时候,瓦托伊玛会变成蟒蛇,它身负使命。”“什么使命?”“杀了你。”“蟒蛇就是我的病吗?”“不,是别的东西。”“如果卡披木之主不愿跟我说话,yakruna还能帮我吗?”……“豹子跟你说了什么别的东西?”“叫我保护你。”

是蛇要杀了Théo,蛇是什么?豹子又是什么?

“我误解了那些暗示,其实他们很清楚,身负使命的人是你,你才是蛇!把它还给我,你不配,你把地狱和死亡带到人间!”Manduca载着Théo行驶于宽阔的河岸,他闭上了双眼。紧接着是一段梦境的画面,豹子咬死了蛇,他明显是死了。

那么Théo的使命是杀了他自己?豹子不是要保护他吗?

接下来我会给出我的理解,显然,导演自己也没有解答这个问题。蟒蛇从银河下落,将人类带到世间。蛇是世界的创造者,时间的河水是蟒蛇之子。我们不必听信青年Karamakate的激愤之言,蛇的确朝着肩负使命的白人来了,把他杀死了,但是蛇却不是他,而是世界的开始也可以是世界的毁灭,是他需要去拥抱的答案。那个白人要通过做梦才能得救——在梦中,我们不是看到了那一切吗?!我们说不出的,无法接受的,不可想象的,是Evans,作为白人的象征,完成了“蛇之拥抱”。可是为什么不是我们的“主角”去拥抱而只是一个引路人呢?

在Evans醒来的时候,这位老巫师消失了——永远的消失了,他也得到了完成——他成了一个磨灭了一切实存的空无。但是,但是,这正意味着他才是全部。就电影而言,一切的镜头;就电影所指示的时空而言,一切的事物,全部在他的身边发生,他成了一切时间得以在此停止流动、空间得以展开的锚定点。

我们已经知道所有人从头到尾的目标yakruna是一个虚构的象征,以其原型死藤水在当地宗教中的神圣地位而象征着当地文化之整体。年轻的Karamakate最后愤怒地拒绝了白人Théo获取任何yakruna的知识,毁掉了几乎所有yakruna,我们已经知道这是一个偏激的举动,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但是这是历史的偏差吗?不,这不是偶然的失误,在这部又象征组成的电影的历史里没有偶然的席位——这是真正的大写的主体Karamakate在承认自己使命的必经历程,而亚马逊文化在世界上再无繁盛的可能性,它将在西方的注视下必然而悲剧地死去,然后成为永恒。他没有参与到“蛇之拥抱”之中吗?他成为了蛇;“蛇之拥抱”是两个文化拥抱的一种结果。影片的动力(Karamakate)与目的(yakruna)终于在末尾实现合一,共同死去,成为空无,成为一切。

四、 结语

在一片Hypnotic Grandeur中我们结束了观影。这个词也十分适合描述影片给我们呈现出的原住民哲学。但是导演有比单纯深入讨论原住民哲学本身更大的目标(这本身就已经超出了传统反殖民电影很多),他将欧洲文明与当地社会不可避免的碰撞现实纳入了这一种思维中给出了自己的思考。请让这部电影能够成为一个楔子,引导我们去发掘那些可爱的人们留下的这笔丰厚遗产;是的,遗产,我们只能看着它们远去,我们不可避免地生活在西方的世界里了。最后我想再煞有介事地找出一个做作的“题眼”:Manduca,这位接受了白人文化的原住民,他的那句话——“你明白吗?如果白人停止向我们学习,那将是世界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