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逝的英国作家道格拉斯·亚当斯,写过一本《消逝世界漫游指南》,成书于三十多年前,据悉是他卖得最不好的一本书。英文书原名,叫Last Chance to See,意为冷漠自大愚蠢无聊的人类,当他们把视线投向一个物种,很可能也是亲见这个物种的最后一眼。这并非无来由的感伤泛滥,而是有触目的现实警醒——书中写到的北白犀、白鱀豚,已经从这个星球上消失了。

我们在电影院,目光投向银幕上的《雪豹》,实质上也是看万玛才旦作品的最后一眼。

《雪豹》里的雪豹,既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雪豹,也不止是雪豹。如此薛定谔的断句,有雪豹出自CG特效的意思。它也可以是台湾的云豹,印第安人的美洲豹,原住民视之为“祖灵的化身”。作家吴明益在《苦雨之地》,写了一名化身为豹的人物角色,“他们只会在痴人的面前现身,其余世人俱皆不见”。雪豹还可以是准灭绝状态的华南虎,英武威猛的象征,也可能是二十年前命运岌岌可危的藏羚羊,像《可可西里》写的——濒危动物总会与雪域高原联系在一块,并非偶然。过往万玛才旦作品,片名直接出现的,有老狗(藏獒)和羊,它们与藏地人民的生活方式和信仰体系有关,《雪豹》亦不例外。所以,电影貌似在讨论动物保护政策法规,但这话题,只是电影的皮毛。皮毛很重要,但皮毛里面,还包裹着骨骼、血肉与魂灵。

片中出现了几次人类视线与雪豹眼神的视角转移,出自爱雪豹竟成摄影老法师的喇嘛。幻象世界中的雪豹,被放生,再救人,而一众亲友,似乎被赋予全然不同的精神样貌,与现实平行。喇嘛是联结世俗生活与信仰世界的角色,这类神性体验,付诸于雪豹身上,想必导演非常之重视。单从镜头语言来论道,它似乎和《气球》的超现实场景,并无不同,但在《雪豹》中,它要说的更多,虽然是同一个世界,但雪豹看到的,肯定和人类的大不一样——电影通过记者和喇嘛登顶回收红外相机素材时,看到完全不一样的壮观风景,讲出这层意思。雪线在后退,冰川在坍缩,雪豹在减少(保育有数量增加而总量还是少),但这种生灵,依然占据着生存与精神的高位,正如它们出没于高海拔。

潜意识中,人类惧怕并崇拜豹、虎、狮等大型猫科动物,不过,这些动物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并不会主动攻击人类。拥有工具、武器与机械的人类,擅长灭绝其他生物,才是最危险的地球生物。喇嘛渴望化身为雪豹,获得它们的语言。亚当斯在书中感慨,人类无法克制地把大猩猩人格化(他近距离观察也是近乎感动),希望它们能学得一门语言。可事实上,作者提醒我们,在进化树上,倒不如说是,人类已经失去了一种语言。人类的中心主义与傲慢自大,总会觉得无所不能,立于金字塔尖,可是,当他们发现要学另一门人类语言已经如此之难,遑论习得动物的语言。这是我看《雪豹》又一层复杂感受。即使远在广袤的雪域高原,人类世界依然过分地喧嚣吵闹。而雪豹没有语言(我们如此以为),只有吖呜吼叫。当它们表现出亲子关爱的猫科动物肢体语言,人类才会释放物伤其类的同理心与同情感——如同电影最后一个长镜头,超越语言与物种。

2

当雪豹在结尾的长镜头,表现出大猫一般,蹭人腿脚的亲昵与恋恋,恰好是《雪豹》与我期想大不一样之所在。想必然,听闻这等预算体量的艺术片和文艺向电影,一般人都会跟我一样,认为CG是不到最后——才不得不用,省着钱用的一样东西。不然每一秒都在算钱,每一根雪豹的毛发都可以标价。例如,在记者到达牧民家,我天然地以为,镜头只会埋伏在石头羊圈外,不出现雪豹的身影。

但它就出现了,亮相了,戏份十足,贯穿全程。

正如其名,《雪豹》真真实实地表现了许多种形态的雪豹:人类羊圈里徘徊出不去的,与喇嘛对视中充满灵性的史诗般动物,BBC砸钱制造的自然动保生态影像中的高清雪豹,更还有记者摄影机镜头中的雪豹,红外摄影机捕捉到的雪豹……换言之,这部电影里雪豹的出现时间,构成了它存在的意义。不无夸张地说,和它那粗实尾巴一样,近乎是在大秀肌肉。

纵然如此,这层意想不到,依然是“皮毛”。

《雪豹》是围绕冲突展开的电影,既有问题的重复,还有无法沟通——哪怕是经过强调、一再翻译,困局依然重复。细碎层面,还有记者与女友的冲突,家里人不解喇嘛对雪豹的痴爱。

有些观众,也许不理解牧民既知条规,却不愿听之任之。原因或许在于,冲突此前就有发生过。有关方面执意认为是牧民听不懂,正如牧民确信对方也听不懂(其实是真正的听不懂)。电影出现了一个正在学藏语的年轻人,如果无法掌握对方的语言,又何谈沟通,乃至畅通呢。以及再往上一层,人类又如何去理解濒危动物的语言呢。不止雪域,当长江上的货轮和污染,频密的经济活动,事实上虐杀了白鱀豚,没有人来得及听到它们的哀鸣。

与喇嘛角色相对应,记者与摄像机,充当了另一个中转媒介,在旁观察。不过,万玛才旦却是以讽刺手法来写,凸显人性与社会规则的尴尬。他们口播得看提词板,说的讲的,无非老生常谈。在场,在拍,并不等于真的看见。除了新闻拍摄,万玛才旦也对手机视频沟通有看法,一个又一个,貌似枯燥的视频通话长镜头,暴露了数字时代沟通的亲密窒碍:人在当下,心在他方。

《雪豹》固然是万玛才旦导演的遗作,但它不是毕其功于一役的生平遗作。他的意外离去,是一个突然遗憾。《雪豹》的冲突,穿越人与动物之眼的转换,不同人群身份的顽固与桀骜,都是他再次寻求改变,不愿重复的一次尝试(回头还有一部明星参与的《陌生人》)。电影有一个人类世界喧嚣吵闹的群像,从开头车子里,到进入帐篷中,最后所长到来顺利爆发。另一面,他希望观众进入无需言语,静候雪花落下,雪豹觅食休憩巡逻领地生活于其间的原初世界。在看得见的事件中,雪豹闯入了羊圈。在看不见的背景中,雪豹的家园,比它们目力所及的还要遥远,而它们离雪是那么近。更不应忘记的是,几次视角转换中,还有一双属于万玛才旦的导演之眼,它在貌似不起眼,与经验全然不同的生灵事物上,发现其魂灵的闪光。一起简单不过,一句话能搞清楚的事情,为什么会卷入这么多人,拉扯上这么久。显然,是因为哥哥和弟弟不一样,藏地人民与外来者不一样,记者的看待跟动保人士的关切不一样,牧民同有关部门出发点不一样。人类和雪豹不一样,有个人撞死一只羊与雪豹杀了九只羊不一样。只要承认不一样,那么,就有电影,以及电影所不能言说之事。

首发于 西部影谈(xibuyingtan)

原标题:雪豹的雪域,也是万玛才旦的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