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于《电影艺术》2023年第1期]

新冠肺炎疫情第三年,全球影市一片惨淡。詹姆斯·卡梅隆导演至高规格的商业片《阿凡达:水之道》定档圣诞节前的黄金档期,被普遍地视为“救市之作”。虽然技术上仍然一枝独秀且坐稳历史视听特效的“天花板”,然而从实际表现来看,本片无论从票房还是口碑来看都远远不及预期,不仅在北美本土失败了,也在欧洲、南美、亚洲等地区全面失败了。1这一从“独孤求败”到现实失败的情境让人叹惋,也让我们不得不重新思考《阿凡达》系列这个顶级工业产品的存在意义以及它在当下电影生态环境下的可持续性问题。在此,理解行星思维与家庭思维之间的悖论或许能够成为解析此问题的关键。

电影技术的胚胎学

作为一部顶级工业作品,《阿凡达》系列的特殊之处是它难以被归类,它不是普通的科幻电影,也不是常规家庭电影或可以随产随停的系列电影,而是一个实验室中重金培育的温室项目。《阿凡达》系列作为一个项目注定空前绝后,它的出现和詹姆斯·卡梅隆一贯以来的商业信誉保持着直接联系,倾注了其个人所有的赌注。卡梅隆在上映前曾不无担心地表示:《阿凡达:水之道》只有成为影史票房的第3或第4名,才能达到收支平衡,才能保证后续《阿凡达4》及《阿凡达5》的顺利投产。

这种现实压力,或许是《阿凡达:水之道》一直难产的原因,它就像一只阿凡达一样被浸泡在人工羊水里,试图完善每一个细节。这像一种奇异的炼金术,人们期待这种技术的诞生就像期待一种魔法。由于预算充足,卡梅隆可以将任何一个镜头拍成纯粹的“烧钱镜头”(money shot),可以绕过蒙太奇的经济法则而获取完整场景接续拍摄的完整电影神话。但这也会同步造成市场赌注和观众期待值的双重提高,作为特效巅峰片,它必须推动电影技术的创造性突破,必须融合完美动人的剧情,必须收获历史性的票房,因为任何一环的失利都将是毁灭性的。

或许从这种困境出发,我们才能明确《阿凡达》系列走出的一小步,都是电影自身进化的一大步。它就像是电影自身最前沿的科学实验,不断开发和推动市场上的成熟专利,谋求技术、感知及美学的融贯发展。就此来说,《阿凡达》系列可以被称为“电影技术的胚胎学”,它确立了一个绝对意义上的“电影开发周期”,具有技术风向标的意义,也顺理成章承担起“救市”的职责。这种兼具实验、生产和文化意义的使命,昂贵、脆弱又能引发万众期待的作品,在120多年的电影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首先要明确《阿凡达:水之道》在其技术开发周期内实现了什么。但这种比较不能盲目进行,而是要明确一个前提:不能以《阿凡达》这个奠基性文本来衡量续集的技术突破,因为发明和改进属于完全不对等的技术标准。倘若以2009年之后电影技术的基准(即3D和IMAX作为产业顶配)来看,《阿凡达:水之道》确实没有挑战到基建层面,但它在影像品质以及技术—感知的维度仍然实现了既定的增强。《阿凡达:水之道》追求的技术特点是“沉浸”和“流畅”,这两点都在当下的硬件配置下达到了最大值,其中“沉浸”是以水下动作捕捉以及水下3D技术呈现的,它近乎实现了一种以胚胎羊水为媒介的全景视觉;“流畅”则是一方面借助动作捕捉的完整性,另一方面求助于48帧放映的效果,至少相对于李安略显拔苗助长的120帧而言,卡梅隆找到了贴合当下观众感知效率的最佳标准。

形而上与形而下

仅仅谈及“沉浸”和“流畅”两个关键词,似乎还无法道尽《阿凡达:水之道》的品质精髓,毕竟这部影片一方面和卡梅隆多年践行的潜水任务及海底梦想叠合在一起,另一方面也在积极建构某种水的(或海洋文明)的哲学。在形而上的语境中,“水之道”这个副标题似乎可以将卡梅隆过往影片中的海洋线索串接起来,这里面包括《深渊》《泰坦尼克号》以及《阿凡达》,这既通向一种充盈澄亮的海洋生命印记,也能通向一种古朴的中国哲学。而在形而下的脉络里,“水之道”就是一个单纯的叙事地点,即人类军事据点“桥头”上的一道门。

“水之道”的情节自萨利一家搬到海洋区的梅特卡伊纳部落开始,场景以全家骑行飞龙的完整飞行来组接,构成一场壮观的场景平移。这一情景转换意味着作为森林族的萨利一家放弃了自己的优势,重新学习海洋的哲学,直到被接纳为海洋部落的一员。这种“破”和“立”说明了卡梅隆在世界建构的过程中需要做什么样的减法和加法,才能具现潘多拉星球上的完整生态圈并实现更大规模的星球动员。就此而言,萨利一家的“逆向修通”不仅对接了卡梅隆挑战水下拍摄的迎难而上,也重新证明了他们中的某些成员作为神选者的天命。

明晰这一点,或者才能解释为何《阿凡达:水之道》急于让萨利一家开枝散叶,因为诸位孩子的诞生本身就是整个潘多拉星球计划和动员的一部分,尤其是影片中的线索已然表明琪莉和洛阿克两个孩子会是后续两集中的主角,即“带种者”(The Seed Bearer)和“图鲲骑士”(The Tulkun Rider),两人的潜能不经过海洋环境的培育就不会发生。因此,萨利家的迁徙实际上暗含了一种“无目的的合目的性”的逻辑,它属于爱娃的一整套“星球治理计划”,这套计划的逻辑和人类入侵者的逻辑属于完全不同的逻辑:《阿凡达:水之道》中的人类计划相比上一部做了调整,意在征服潘多拉并将其用作人类新的家园;而爱娃的计划则更为宏大,除了捍卫潘多拉星球的完整生态外,还要兼及星球外部、治理地球。

爱娃的星球治理计划是《阿凡达》系列中让人激赏的形而上部分,可以归纳为生态学;与之形成对照的则是稍显逊色的形而下部分,则可归纳为物态学。詹姆斯·卡梅隆的潘多拉建构自然是以各种实在物为导向的,但无论是《阿凡达》中的重铠马、伊卡兰飞龙还是《阿凡达:水之道》中的伊鲁、滑翅鱼和图鲲,都过于依托地球上的生物现实。一个更现实的问题在于,虽然杰克经由爱娃的力量实现了精神的完整转换,进入了阿凡达的身体,但从意识上而言他并没有变成阿凡达或纳威人;相反,他的性格呈现仍然如同一位训练有素的海军陆战队队员,仅仅是将军人的习惯法则搬到了纳威人的家庭秩序当中。

形而上与形而下的世界建构可以理解为理论/实践构造的双重逻辑,如果说前者可以从理论层面借助当下最前沿的生态理论成果(如盖亚理论和智能星球理论等等),达及了一种行星思维(planetary thinking)2;那么后者就一种视觉再现逻辑来说是很难凭空展现的,比如说岛礁部落的风貌习俗就参照了新西兰毛利人的特点,捕猎图鲲的激烈场景也不过是地球上捕鲸活动的翻版。就此而言,虽然形而上与形而下的世界建构逻辑呈现出一定的割裂性,但并未影响到基础的叙事接受,真正与潘多拉世界建构形成严重割裂的仍然是过于地球化或过于俗套的思维,我们可以称之为“家庭思维”(familial thinking)。

封装剧情与家庭思维

《阿凡达:水之道》最受争议的部分在于剧情上的硬伤,这种硬伤重点体现在两处:其一是当萨利一家初到梅特卡伊纳部落的时候,该部落的诸众并没有说纳威语,而是直接开始说英语;其二是当一只图鲲被屠杀后,岛礁族人集体出动,但正当萨利一家全面介入战争的时候,岛礁族人竟然全体消失了。如果说第一处硬伤可以归结为疏忽或者偷懒,那么第二处硬伤自然是明显的剧情漏洞,因为岛礁族人既不可能放任萨利一家战斗不管,也不可能饶恕杀掉图鲲的人类,唯一的解释似乎是:卡梅隆因为过于专注于视觉而遗忘了剧情,或者卡梅隆的四位编剧在彼此串接故事的过程中出了问题。

另如上文提及,萨利一家举家迁徙的剧情虽然有其自身的合目的性,但从叙事层面缺乏既定的说服力。整段叙事实际服从于一个更根本的需求:卡梅隆在拍摄了大量的森林生态场景之后,现在要拍摄海洋生态了。这是一种场景先行的霸权逻辑,是技术思维凌驾于叙事思维的标志,这种霸权逻辑并非只此一处,还包括影片最后部分的沉船场景。说到底,卡梅隆需要的仅仅是用三个不同场景来实现自己的技术革新。3为此,参考整部影片等幅切割的三幕结构(它们分别对应森林、海洋和大船场景),也就意味着卡梅隆使用了粗暴的“封装剧情”。封装意味着每个部分独立地捆绑到既定的内容上,比如第一幕捆绑了《阿凡达》的场景元素,第二幕捆绑了游戏场景;第三幕则捆绑或回到了卡梅隆昔日的经典文本《深渊》及《泰坦尼克号》。

封装剧情的操作无法提供一种有效的情节逻辑,对此卡梅隆及其团队非但无心从逻辑上解决问题,反而依赖于一个市场上极度滥用且极其俗套的选项:诉诸家庭危难。杰克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地搬迁,仅仅是因为人类阿凡达的“重组小队”已经威胁到他孩子们的安全。

“家庭原则”似乎成了以不变应万变的“抗氧化剂”,这确实让人感到沮丧。以标准的好莱坞编剧原则来说,这里的矛盾制造是成问题的,甚至反派人物的设定也是成问题的。作为本片反派的夸里奇上校是上一部中同名人物的阿凡达(此人同样是封装的产物),但他并没有实践更为系统的任务,而是专门寻找杰克报私仇。在3个小时的剧情中,夸里奇所做的事情就是不断抓住和绑住萨利家的孩子,逼迫杰克自投罗网,但他从本质上缺乏那种令人窒息的、敢于撕票或斩草除根的硬核绑匪形象(这一点明显违逆了罗伯特·麦基关于反派人物建构的理论)。这就造成萨利家的孩子虽然处在名义上的危险中,但本身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伤害,最小的孩子图克甚至还能在甲板上自嘲说:“我怎么又被绑住了?”

影片中无力制造一个更强大、更凶恶的反派,只能依赖抓孩子/救孩子的游戏思路,也让影片看起来更像是一部喜剧片或迪士尼儿童片。虽然就任何物种而言,保护和拯救后代是一种绝对的本能行为,但此处被引为金句的“一家人就应该在一起,这是我们的软肋,也是我们的盔甲”,更像是一种强行推广的迪士尼风格宣传语。另外即便这种家庭思维在本质上成立,影片中也并未就此达成谅解,除了萨利家的母亲奈蒂利被无限边缘化之外,作为故事主线的父子(杰克与洛阿克)关系也未释怀,洛阿克仍然是图鲲孤独的伙伴,哪怕他与父亲之间经历了沉船中的生死营救,也未能完全理解对方。

如果我们将卡梅隆电影中积极的、形而上的部分称为“行星思维”,称那些消极、守旧乃至荒谬的部分为“家庭思维”,就能大致理解其电影文本一直以来暗藏的割裂性危机。由于在人类与电影的共同进化中,技术总走在叙事的前面,过去的卡梅隆总有办法以一种滞后性的原理将最先进的特效和稍显过时的俗套剧情有机统合在一起并激发出影片的最大潜能。参考《阿凡达》和《阿凡达:水之道》的标准三幕结构,我们不难得出卡梅隆的剧本都属于“古典好莱坞剧本”的结论,但遗憾的是,技术的持续推进和剧本的守旧不化之间的紧张关系越来越明显,此种割裂已经呈现出拖累作品的迹象。

间奏与系列的回响

《阿凡达:水之道》在市场上开局不利,遭遇诸多差评,主要可以归结于两点:其一是剧情上确实有愚蠢之嫌;其二是影片的战争格局较小,未能呈现全景战争的场面。按照目前该系列的设计格局,战争段落被放在了同步套拍的《阿凡达3》当中,因而此部影片就成了一场铺垫、一个间奏。

成为一个间奏,并不能作为影片规避批评的借口。事实上从那些伟大的系列电影来看(如《教父》《指环王》与《黑客帝国》),作为第二集的间奏都呈现了至高的叙事技巧,成为毫不逊色的序列佳作。但《阿凡达》系列的不同在于构思了5部之多,若要在第3、4部中讲述战争段落和一些高光人物,在第5部中回到地球并探寻爱娃的终极奥秘,那么第2部就自然只能成为被牺牲的伏笔桥段。就此而言,《阿凡达:水之道》的品质和卖相欠佳,确实是受限于整套系列规划和分切的客观因素,同时也受到了制作公司更迭、詹姆斯·霍纳去世以及新冠疫情持续的影响。

虽然人们可以寄望《阿凡达:水之道》逆风翻盘或两年后的《阿凡达3》一雪前耻,但仍需注意的是,该系列虽然有世界建构的宏观理念,却没有系统的文学资源支撑,这是它与《教父》《指环王》《沙丘》等系列史诗之间的本质区别。这是该系列亟待强化的地方,否则极可能在续作中重蹈本片的覆辙。

最后需要明确的是,《阿凡达:水之道》虽然存在问题,遇到不同维度的差评,但它本质上仍是一部“水准之作”,说是“年度商业之作”也不为过。人们批评或不满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它是这个世界上最为顶级的商业片,它的作者是詹姆斯·卡梅隆,因此有必要求全责备。但抛开这种苛责,《阿凡达:水之道》仍然是疫情时代最能让人迎难而上的作品,它寄托着3D技术和影厅的沉浸式灵光,化身为“我看见你”(I see you)那句轻柔但独具吸引力的召唤。

注释

1 截至2022年12月22日上午,《阿凡达:水之道》上映已达6天,北美本区票房为1.5亿美元,全球累计票房为4.97亿美元,中国内地的票房为5亿人民币,整体数据都远逊于预期。票房数据来源参考https://www.boxofficemojo.com/以及猫眼专业版App。

2 行星性的概念最早始于印度文学理论家佳亚特里·斯皮瓦克,香港学者许煜拓展了行星思维的概念,将其归纳为生物多样性、心智多样性和技术多样性的综合概念。(参见:许煜. 迈向行星思维. 余航,译. 萃岭. 博古睿研究院,2022(1):53-67.)

3 “口碑票房双失利,阿凡达救不了中国院线”,深焦公众号,2022年12月18日。